“听说日本的商店有协议保护,还不交税,逼得城里好多商铺做不下去了,就去闹事了,是不是出事了呀?”
“政府真的太无能了,难道不该保护民族商业吗?”
众说纷纭中,星意忽然看见前边的王念站了起来,脸色铁青,大步走出去了。
学生们聊了一会儿,也就各自看书温习了。毕竟来年春天就要参加考试,而大家都是冲着博和医校去的,作为国内最好的医学院,录取率低得吓人。当然,一旦录取之后,学生能够享受到最顶尖的医学类教学资源。教解剖课的先生也是博和毕业的,课间闲聊的时候,
他说起在博和的四年时间,为了让这批最优秀的学生将所有精力集中在学习上,学校甚至会有专人负责宿舍的整理清扫。每天一早,学生们被子都不用叠,直奔教室、实验室,到了晚上,不论学习到几点,都能去学生食堂享用消夜。这样的生活,自然是令这群预科生都十分向往。
星意写完了这几日的英文笔记,揉了揉脖子,恰好看见王念回来了。
他的表情平静得令人觉得有些不安,一坐下就开始收拾课本。立刻有人问:“喂,你请假回家吗?”
王念想了想,站起来说:“各位同学,我已经同郑先生谈过,现下定决心要退学。同学一场,志向不同,还是祝大家能考上心仪的学校。”
教室里一片鸦雀无声。
良久,星意才问:“你不学医了吗?”
王念的动作顿了顿:“学医有用吗?学医能救谁?救那些日本人吗?”他重重拍了下桌子,“我已经想明白了,这个世道,救人没用,国人是这里出了问题!”
他比画了一下自己的脑子,又低头理了理抽屉,最终还是没要那些医学书和笔记,起身就要离开。
“王念,那你打算做什么呢?”
“报社在招人,我要去那里应聘。”王念已经走到了教室门口,“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可以做个说真话的人。”他顿了顿,又对那些注视着自己的同学说,“尽管前途茫茫,但也希望大家能达成所愿
。”
教室里又静默下来,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开始轻轻鼓掌。鼓掌的声音越来越大。廖星意看着王念,忽然意识到这个年轻人眼眶有些发红,想来是在忍着哭。
星意和同学们一道在鼓掌,她和王念的交流并不多,却也晓得,他是真正喜欢学医的,家境颇为贫困,但是班级里每次考试,他都是前几名,可见平时极为刻苦用功。今天忽然决定放弃,并不是单单受到日本人的刺激,这个“学医并不能救国”的念头,想来在这个年轻人的脑海里,盘旋许久了吧。
正如自己绝不会放弃当医生的志向一样,星意对王念的决定满是赞叹。如果不是对这个已经满目疮痍的家国感到痛心,谁会甘心放弃追逐了一半的理想?
王念到底还是走了。
星意看着那个空着的桌子,忽然想到,王念说自己将来前途茫茫,可是自己呢?在座的每一个人呢?甚至,赵青羽呢?
这个国弱民贱的世道,每一个人,何尝不都是……前途茫茫?
第二折 锋芒初露
天气越来越萧索。
黄家姆妈已经把箱子里的夹袄都晒过了,棉袄也都找人重新翻了絮,一早就准备齐全了。离冬至那阵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眼看着马上要过年了,学业反倒重了起来。许是因为马上要考试,各科目的老师们也开始加紧补课。星意回到家之后,每天都复习到深更半夜,心疼得黄妈想尽了法子给她补身体。
今天的课结束得早,同学们在校门口道别,星意走在路上,北风一阵比一阵紧,她忍不住伸手将围巾系好一些,低了低头,小半张脸都埋在了里头,顿时便觉得温暖了许多。
颍城最近的形势越发紧张,驻兵一日比一日增加,小道消息倒是渐渐不传了——因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颍军两大巨头顾岩均与徐伯雷之间的争斗,已经摆在了明面上,据说在部队驻扎的一线,两支嫡系军队已经起了冲突,战火一旦蔓延开,颍军内战便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无论如何,颍城此时还是平静的。
星意走到家门口,恰好遇到一辆黄包车停下来,车上跳下一个年轻人,仰头看了看门牌号,走上前要敲门。
“你找哪位?”
眼前高个子的年轻人一身黑色西服,外边是长款的黑色呢大衣,肤色很白,斯文英俊,打扮又非常洋派,这样站着便十分显眼。
“你好。请问廖家是住在这里吗?”年轻人彬彬有礼地问。
“你是
……”
“陆子洲。”年轻人摘下了小羊皮的手套,对星意伸出手,“廖诣航的同学。”
“你是我哥的同学?”星意一下子高兴起来,伸手同他握了握,笑盈盈地说,“陆大哥,你从国外回来吗?我哥最近还好吧?”
“你是谁?干吗和我家小姐拉拉扯扯的?”黄妈的声音忽然间插进来,“干吗呢这是!”
星意一直在新式学堂上课,握手早就是再正常不过的礼仪,可是对黄妈来说,有陌生男人握住小姑娘的手,简直就是在光天化日下占人便宜。
陆子洲怔住了,星意便自然地抽回了手,笑说:“姆妈,你别吓到人家,他是哥哥的同学。”
黄妈依旧用怀疑的眼光上下扫视他,半晌,才勉强说:“这位陆先生,请进来吧。”
“廖小姐,这封家书是你大哥托我转交的。”陆子洲拿出一封折叠整齐的信,“他过完年也该回国了。”
星意刚接过信封,有些半信半疑:“真的吗?可是大哥要学四年才能毕业啊……明年才第三年……”
陆子洲便忍不住笑了:“你大哥成绩十分优秀,只要明年初的答辩通过,就可以提前毕业了。具体的情况,他在信里说得很详细了。”顿了顿,他又说,“还有一份带给你的礼物。”
星意拆开,是一支派克钢笔,银白色的笔身,十分秀气。她的表情一下子生动起来,小心翼翼取出了笔身,唇角不自觉扬起来:“
呀,是钢笔呀!”她高兴地收起来,又说,“陆大哥,今天在我家吃饭吧。多谢你替我大哥送家书来。”
陆子洲倒也没怎么推辞:“回国到现在,还没好好吃一顿家常菜。只是辛苦黄妈妈了。”
既然知道了他是少爷的好友,又帮忙带了东西来,黄妈的脸色便好了许多,张罗着去买菜了。星意陪着陆子洲聊天,问到他今后的打算。
“《颍城日报》的总编和我联系,请我去报社工作。过两天就去上班了。”
“《颍城日报》?”星意一下子坐直了,“我有同学也在那里实习。”她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他弃医从文了。”
陆子洲抿了抿唇,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怎么,你同学弃医从文,后悔了吗?”
星意想起之前有次同学聚会,王念说起过现在日报社被政府牢牢控制着,每一篇稿子都要送到上边审核,可见原先自己想的,实在太过天真了。
“也不是后悔。就是觉得,其实在日报社也挺不容易的。”星意有些感慨。
陆子洲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城头变幻大王旗,世事一直在变,没准到了明天,一切又都不一样了呢。”
黄妈果然做了拿手好菜,陆子洲也没客气,连吃了三碗米饭,末了还说:“我就代诣航多吃一碗米饭了。”
黄妈被他哄得喜笑颜开,还要再给他盛一碗米饭。星意已经读完了大哥的信,好奇地问:“我大哥说已经
有些学校和他接洽,请他回来当老师。那他要去北平吗?”
一封信上能传递的消息毕竟有限,加上已经是一个多月前的,星意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更多关于大哥的事。
“北平那边教育资源很有优势。”陆子洲放下了碗筷,“你大哥非常优秀,以他的成绩,他的导师也一直在劝他留校。”
“可我大哥一定会回来的。”星意十分肯定地说,“他说过要回来造铁路。”
兄妹俩连说话的语气都很相像,骨子里大概就带着执着天真的气质。陆子洲忍不住笑了笑:“以后我也在颍城,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来找我。你大哥说了,他没回来之前,你就把我当大哥。”
星意落落大方地说了句“好啊”,她掏出怀表看看时间:“陆大哥,我送你出门吧。”她陪着陆子洲到了小巷口,因为是寒冬,天黑得越发早,陆子洲停下脚步:“你回去吧,时间也不早了,明天还要上学吧?”
星意脆生生地答应了,道了别正要离开,忽然听到有报童手里挥舞着报纸,大声叫嚷着:“特刊!特刊!”
她和陆子洲对视一眼,彼此都在眼中看到了惊愕。
这个点了,报社哪会出新的报纸?
“特刊!特刊!最新消息!少帅回来了!”报童还在大声嚷嚷,“少帅回到颍军!”
星意只觉得自己唇角的笑被寒风扫了扫,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喊了那小报童过来,手冻得冰
凉,想要掏出铜板买张报纸,摸了半天,才想起来压根没带钱。
身边有人递了钱过来,买了张报纸,塞到星意手上:“这么关心时事啊?”
星意借着微弱的光线,扫了眼标题,勉强笑笑说:“我只是关心这里会不会打仗。”
陆子洲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声音温润,安慰她:“放心吧,这里打不起来。”他的侧脸在明暗不定的光线中,似乎淡淡笑了笑,“既然叶楷正回来了,那更加打不起来了。”
星意回到家,仔仔细细地读报纸。
头条果然是关于颍军督军叶楷正的,新闻里简单提到了,前段时间叶楷正深居简出是因为去了北平,同中央政府就两江和颍军的重要决策进行磋商。此次陪同叶楷正坐专列从北平回来的政府要员是黄平大帅。
星意记得清清楚楚,前几日报纸上写的还是叶楷正在养病,不过两天,官方的消息却截然不同,可见颍军内部一定有了剧变。
“小姐,今晚还要温书吗?”黄妈催她回房间去休息,“我可去关门了啊。”
星意抢先跳起来:“姆妈你休息吧。我去!”
她拿着煤油灯走到门口,拿起靠在墙边的木栓,准备将门插上。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一辆小汽车孤零零地停着。
星意便多看了两眼,那辆车的前大灯还亮着,两道光线激起了寒夜中无数的尘埃飞舞。车子里隐约有人坐着,想来是在等人,星意收回了
目光,关上了门。
驾驶座上,肖诚往后视镜看了一眼,低声说:“要关门了——要不要叫住廖小姐?”
叶楷正只是抬起了手,笔挺的身姿往后微微一靠,顿时陷入了彻底的阴影中,冷硬的唇角却带起一丝不自觉的笑意。
小车慢慢启动,驶入了前方空落落的街道。
翌日起床的时候,星意两只眼睛都是肿的。
黄妈给她端来早饭,有些心疼地看了两眼:“昨晚又熬夜了吧?”
星意还有些恍惚,就没接话。
“你这样下去可不行。”黄妈抱怨说,“我得跟老爷子说说,每天这么看书,眼睛都要瞎掉的呀。”
“我昨晚没看书。”星意回过神,才回答说,“姆妈,我没睡好。”
“哎哟,那也是看书看的。”黄妈更加心疼,“整天看些骷髅头,小姑娘吓都吓死了。”
星意闷闷不乐地拿调羹舀了点粥,昨晚一直在做噩梦。自从知晓了叶楷正平安回来、重掌大局,她就忍不住想起赵青羽。叶楷正去了北平,他也去了北平,是不是那个时候他就知道了行刺不成功,在准备第二次呢?而现在,叶楷正安然无恙,是不是意味着……他的计划失败了?
他是被抓了,还是……死了?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就想起昨晚做的那些梦,到底不敢再深想下去了,草草吃了两口就站起来说:“姆妈,我去上学了。”
到了学校,果然,同学们都在议论少帅忽然回到颍
军的事。
她默默听着,也没说话。
班级里没有了王念,顿时就没了以往小道消息的各种来源,大伙也只是胡乱猜测罢了。但是有一件事,却是明眼人都能瞧出来的——前段时间颍军派系之间的争斗结果渐渐明晰了,谁都没有赢,却已经被渔翁得利。
“看报纸了吗?北平那边派了黄平护送少帅回来。这态度已经很明显了吧?”
“颍军莫非是要被招安?”
低低的讨论声最终被郑先生进门的声音终止了。
先生是主讲药理课的,手里捧着一叠卷子进来,脸色十分不好看:“还有心思闲聊吗?”
教室里鸦雀无声。
郑先生将卷子摔在讲桌上,用带着浓重方言的语调说:“前日的考试这么简单,能得乙等的不过33人。你们还想考博和?”
37个年轻人都低下了头,有些忐忑。
“我来宣布成绩。”郑先生见到威慑到了这帮学生,满意地扶了扶眼镜,“最末等的18位同学……”
星意的座位是在教室中间,因为前边先生报的名单有些太长,她便有些恍惚,直到四面八方的目光都射过来,她才有些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抬头愣愣地看着先生。
“喂,叫你呀,廖星意!”
星意连忙站起来去领卷子。周围还有窃窃私语的声音。
“故意的……第一名才要先生多念几遍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