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诣航同他都十分明白,用一种严苛的态度审视这条铁路并不是目的,真正的目的是……修筑出不让任何外来势力插手的新铁路。
“各位讨论了一上午也辛苦了,不如先休息一下,用点点心再继续。”汪盛作为铁道部长官,主动招呼大家。
车厢里甚至还准备了啤酒,气氛一下子松弛下来,叶楷正刚站起来,忽然听到后边车厢有些动静,有警卫慌慌张张地进来了。肖诚疾步走过去,低声说:“出什么事了?没看到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年轻的警卫瞧着颇有些狼狈,裤脚都湿了:“长官,督军的专
用车厢热水管爆破了,还是请您提醒下督军,这会儿不能用了。”
肖诚下意识地问:“车厢里的那位小姐呢?”
警卫犹豫了一下说:“还在车厢里。”
叶楷正听得清清楚楚,当下立即转身,大步走向自己的专属车厢。他没来得及跟别人打招呼,显得有些突兀。肖诚不得不留下来,笑着同大家打招呼说:“督军有个重要电话要接,大家继续。他一会儿就回来了。”
此时车厢里的热水正不断涌出来,一地狼藉。因见到是长官来了,警卫们便纷纷让开了一条路,叶楷正大步踏着水就进去了,星意还在车厢里,狼狈地站在沙发上,她出来的时候穿着长裙,湿了大半,皱皱地垂了下来。
车厢没有开窗,热气缭绕,幸而叶楷正还穿着皮靴,倒是不怕渗水,他走到沙发边,先是低头看她的裙角:“没有烫伤吧?”
“没有。”水管爆开的时候星意吓了一大跳,砰的一声,热水就喷出来,猝不及防地沾湿裙子。她也是没办法,只好跳上了沙发。没多久就有警卫进来查看,知道她是督军的客人,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处理,只能回去请示,她就一直等着。
车厢积起了一寸左右的水, 再待下去只怕会越积越多,星意只好问:“二哥,能给我找双雨靴吗?”叶楷正却背过身,轻描淡写地说:“我背你出去。”
星意连忙摇头:“不行,这么多人在
呢。”
他回头看她一眼,薄唇抿着,似笑非笑:“那我让他们出去。”
叶楷正个子高,穿着军装更显得肩宽腰细腿长,他见她迟迟不动,又催促了一句:“再不出去水可要漫到小腿了。”
星意还是摇头,小声说:“你替我试试水烫不烫,我脱了鞋出去吧。”
“不然我让你大哥来背你出去?”他明知故问。
星意眼睛都瞪大了,大哥要是来这里,她真没法解释为什么自己好好的跑到了督军的专用车厢里来。她还没开口,双手已经被叶楷正抓着放到了他的颈边。他轻轻托住她的身子,轻松背起她走到车厢门口。
因为长官在场,士兵们半身淋湿,但也站得笔挺,目不斜视。等到他们一离开,士兵们才纷纷上前开始舀水,并收拾车厢。叶楷正把星意背到了临时清空的侍从室里,将她放在了座位上,又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抓住了她的脚踝,轻声问:“别动,我看看有没有烫伤。”
星意挣了挣,想把脚藏到长裙后:“……不用。我自己是医师,我没有烫伤。”
可他的力气出奇地大,轻而易举地将她的鞋脱了下来。她的脚背一片都是通红的,显然一开始就被烫到了。叶楷正握着她的脚踝,微微抬头看着她,眉宇紧锁:“痛不痛?”
其实红成这样,想说没事也不会有人信,星意只好略微挣了挣:“你先放开我。让我自己看看。”
叶楷正大
约才察觉到她的窘迫,放开了手,带了丝促狭的笑意说:“这样都没事的话,你这医师可不算合格。”
星意的脚背火辣辣的,听到叶楷正吩咐侍卫去取冰块,再找些药来。她微微抬头,车窗外恰好经过一大片湖泊,亮晶晶的仿佛一大块翡翠,远处苍山郁郁,春日里阳光妩媚,仿佛一幅上等的水墨山河长卷。
想必这就是那位小老板说的景色优美的仙女湖了。星意一时间也忘了烫伤,忍不住赞叹说:“好漂亮。”叶楷正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目力所及,明媚之至,忍不住笑说:“果然很美。”
她理了理长裙,随口便说:“这样好的天气,要是能下去走走就好啦。”
叶楷正不知想起了什么,轻轻笑了声:“前几年北平那边有军政要员带了太太坐专列南下,那位太太随口一句外边景色漂亮,铁路局便停了专列,让他们下去游玩。”
星意“啊”了一声:“不会耽误调度吗?”
“那是自然,他们赏玩了半日,生生耽误了这条线上七八趟车。”
星意想起自己每次坐火车都要延误,便有些气鼓鼓说:“当局可真是谄媚。难不成普通人的时间就不是时间了吗?”
叶楷正眸色转望星意,带了些温柔与专注说:“所以我是不能叫这趟火车停下来这般胡闹了,下次你要想来,咱们可以自己开车来玩。”
这话说得很露骨了吧……星意怔怔地望着他
,正不知道如何回复,肖诚拿着药膏进来了。叶楷正接了过来,又在她身前半蹲下,看样子是要亲自替她上药。
“我自己来。”星意结结巴巴地说。
“行了,你坐着别动。”叶楷正低着头,抓出她的脚,声调还带着些懊恼,“要不是我让你来我的车厢,你也不会出事。”
“二哥——”
星意的话还没说完,侍从室的门被推开了,廖诣航匆匆忙忙地进来:“听说热水管破了——”他话音未落,语调已经转为惊讶,“小妹?!”
等到彻底看清眼前这一幕——叶楷正握着妹妹的脚踝,半跪着十分亲昵的样子——这个斯斯文文、惯有风度的年轻学者已经带了愤怒:“叶楷正!你对我妹妹干什么!”
星意的脑袋轰的一下炸了,她原本就担心哥哥知道自己和叶楷正有来往,这下更是说不清,急得想要站起来。叶楷正将她的脚放下了,伸手按住她的肩膀,示意她坐着,眸色沉静地与她对视一眼,似乎在叫她安心,旋即转过身,对气急败坏的廖诣航歉疚地说:“热水管爆破的时候令妹烫伤了脚,我命人取了药来,让她赶紧涂上。”
廖诣航看清了他手中拿着的药膏,脸色略微好了些,一把拿了过去,自个儿蹲在妹妹面前,低声问:“怎么样?痛不痛?”
星意还有些心虚,“嗯”了一声。
他虽心疼妹子,还是忍不住教训说:“为什么到处乱跑
?不是让你好好待着吗?”
星意接过了药膏,自己往脚背上胡乱涂抹了一下,轻声说:“哥哥,我下次不乱跑了。”声音糯糯软软的,仿佛是一只温顺的小动物。廖诣航见她认错态度极好,一下子变心软下来,只是依然语气强硬道:“再有下次,我可不许你出来了。”
叶楷正在一旁瞧着哥哥训斥妹妹,忽然间有些无名火。这件事原本就不是星意的错——更何况就算是她错了,他这样护短,也决不能瞧着她被廖诣航批评,却全然忘了自己在家中也是这样教训小四的。
英俊的脸上仿佛罩了一层淡淡的寒霜,他打断廖诣航说:“廖兄,这件事怕是有点误会。并不是星意自己乱跑到我的车厢里来的。”
廖家兄妹同时怔了怔,廖诣航回过头看他,他的背后,星意正使劲冲叶楷正使眼色。她太了解哥哥了,每次廖诣航做出对自己很严厉的样子,可是只要她一服软,他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什么都不追究了。这会儿她装得脚痛,廖诣航就会忘了为什么是叶楷正在帮她上药。可偏偏叶楷正对她的暗示视而不见,淡声说:“不如让星意在这里涂药,我同你去外边谈谈?”
星意直觉不想要叶楷正去和大哥谈,情急之下便站了起来:“二哥!”
叶楷正连忙赶上两步将她扶住,声音和缓下来:“别站起来,我同你大哥谈谈,没什么事。”
廖诣航嘴
角抽动了一下,一把拂开了叶楷正的手,铁青着脸说:“二哥?谁是你二哥?”他也没听星意解释,转过头对叶楷正说,“你出来!我们谈谈!”
侍从室出来就是过道,肖诚一直守在这里,看到两人出来,连忙招呼侍卫们走开。两个人就站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外边的风不时灌进来,蓦然间令人清醒了很多。廖诣航表情紧绷,低沉着声音质问:“你是什么意思?想对我小妹做什么?”
廖诣航是有一份书生意气的,做学问的时候全心扑在学问上,如今又一心为国修铁路,不畏权贵。叶楷正欣赏这份风骨,可这份风骨到了私事上,却实在叫叶楷正觉着棘手。半晌,他才说:“令妹救过我两次命,我们早就熟识了。”
“你可别蒙我。”廖诣航冷笑了一声,“你看小妹的眼神,只是救命恩人?!大家都是男人,还用掩饰?!”他顿了顿,一想到自己小妹被眼前的男人觊觎,更是火冒三丈,“我廖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可小妹也是被全家捧在掌心长大的。断不会随意叫旁人玩弄了去。叶督军你若觉得我是那种依靠妹妹求荣的人,那也是想错了!”
叶楷正听他劈头盖脸的一番话,不急,也不恼,只说:“廖兄,你家的门规我是知道的。娶了廖家女儿,无二心,不纳妾,这点叶某自问是能做到的。”
廖诣航倒怔住了:“廖家的门规?
”
“老爷子亲口告诉我的。”叶楷正笑笑说,“另外,廖兄大可不必担忧我会对令妹巧取豪夺。若是她始终不愿嫁我,我必然不会阻拦。届时她要留洋求学,或是去他处行医,那皆是志向所在,只能说我叶楷正无能,不能让令妹倾心留下。我毫无怨言。”
“等等,我想想。”廖诣航一时间有些困惑,良久,才问说,“这么说,你是喜欢我妹妹?你要娶她?那……她呢?”
叶楷正坦然说:“她还小,可能隐约知道我的心思,却并未放在心上。”
廖诣航觉得他没说谎,但也颇有些着急:“你一个两江督军,什么样的女人要不到?何必呢?”
“说到底,廖兄就是不相信叶某对令妹的心意。我心悦她,也尊重她,和权势地位无关。我可以向你保证,绝不会强迫她做任何她不愿意的事。”叶楷正一字一句说,“廖兄是留洋归来的,自然不会同食古不化的人一般,非要记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和所谓的门当户对。”
“我是个军人,也比不上你有文化,这一番话,出于赤诚,只看你肯不肯信了。”
廖诣航听完,一时间竟无话可说,摘下了眼镜,拿手帕擦了擦额角,半晌才说:“可我妹还小。”
“我也知道她还小,对这些事也懵懂。这事我不急。”叶楷正慢慢说,“我可以等。她的学业也很重要。”
话已至此,廖诣航只好板着脸哼了一
声:“总之我会盯着你,若有逾矩的举动,我即刻带着小妹去北平。”
“这么说,廖兄算是暂时相信我了?”
“不是相信你,是相信我小妹。”廖诣航的语气中带了一丝骄傲,“她很聪慧,既然她信任你,愿意叫你一声二哥,也希望你别辜负她这份信任。”
两个男人算是暂时达成了和解,一前一后地走进了侍从室。星意已经将药擦好了,乖乖坐着没动。她抬头看了看廖诣航的脸色,觉得缓和了不少,就大着胆子叫了声“大哥”。
廖诣航到底还是心疼妹妹的:“还痛吗?”
“不怎么痛。”
“在侍从室终究还是不方便,督军,烦请给我小妹找个地方坐一坐。”廖诣航十分没好气。
肖诚早就安排拾掇出了一节空着的车厢:“廖小姐去前边吧。就是空荡荡了一些。”
几乎是同时,两双手伸出来要扶星意,星意把手放在了廖诣航的掌心,借力站了起来,又侧头对叶楷正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收手。叶楷正便收回了手,一抬头,果不其然看到了廖诣航得意的眼色,仿佛在说“这可是我亲妹妹”,他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兄妹二人去了。
这一趟的短途旅行自然算不上顺利,兄妹二人刚到家,黄妈就急急忙忙地迎出来:“小姐,你的脚没事吧?”
星意吓了一跳:“姆妈你怎么知道的?”
黄妈着急看她的脚,一边扶她
往里边走,一边说:“叶府那边送来很多烫伤的药,可把我吓一跳。到底怎么啦?”
黄妈一检查,发现是轻微的烫伤,到现在都看不出痕迹了,顿时放了心,开始收拾那些瓶瓶罐罐的药,一边咕哝说:“送这么多药过来,真以为出啥事呢!叶先生真是吓死人了。”
星意很想让姆妈不要再提了,因为一路上大哥欲言又止的样子让她觉得有些忐忑,可她自己却又没想好怎么开口。黄妈终于把一大堆药拿去后院了,廖诣航清了清嗓子:“小妹,你觉得叶楷正这人怎么样?”
“他是我同学的哥哥,所以我就随着同学喊他二哥了。”星意想了想,还是决定落落大方地说,“刚认识他的时候还不知道他是督军,身份还挺危险的。爷爷和我算是帮了他,所以他现在对我很好。”
“很好?”廖诣航捉摸了下这个词,笑笑说,“你说好那就行。可是小妹,你也该知道,你的阅历比他少。爷爷虽总是教导你为人要赤诚,对人也不可尽信。”
“大哥,你担心的我都知道。”星意认真地说,“我会爱护我自己,不会叫你失望。”
廖诣航看着唯一的这个妹妹,忽然觉得,这个小时候总爱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妹妹,已经慢慢地,长大了。
博和医校是在三月二十二这一日放榜的。星意前一晚紧张得没睡好,早早地就起来了打算去看榜。结果黄妈愣是说外
边风大,从厢房翻了件外套让她穿了,才肯让她出门。星意走到巷子口,就看到廖诣航的司机过来,递了封信给星意:“廖小姐,这是你哥哥让我转交给你的。恭喜你了,录取信。”
星意恍恍惚惚地接过了那封信,打开的时候手都在发抖。仿佛是为了抵抗此刻的心慌,她随口同司机说:“大哥从哪里弄来的呀?”
“你大哥专门去了趟教育局替你问的。说是放榜要到下午,怕你太着急一直在外边等着。”
星意终于拆开了信封,里边是一张录取单,今年博和医校一共录取了57名医学生,星意的成绩排名第九,并附上了考试各科成绩以及学院章程,最后是校长印章,并规定新生应在九月一日前完成体检并来校报到。
星意看了一遍又一遍,一直提在嗓子眼的那块巨石就慢慢地落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轻松愉快的心情,简直恨不得立刻回到下桥去告诉爷爷这个好消息。司机一直在旁边等着,笑眯眯地说:“你哥哥还让我转告你,已经打电话去下桥老家了,老爷子也很高兴。”
“谢谢你啦!”星意微微鞠了躬,一转身就跑回家要告诉黄妈这个好消息。
姆妈正在擦桌子,见她这么快回来了倒吓了一跳。
“姆妈我考上啦!第九名!”
黄妈的表情却有些复杂,看着是高兴,可隐隐地还有些忧虑。
“哎,姆妈你不高兴吗?”星意笑眯
眯地挽着她的胳膊问。
“高兴,唉,高兴着呢。”黄妈一脸纠结的样子,“可是读完医校要多少年呀?”
星意比了比手指。黄妈又是一声叹气:“等毕了业,都是老姑娘了。唉……”
黄妈就是这样,费尽心机地给她煮菜,说是让她好好备考,可真考上了,黄妈又担心起来,生怕她将来嫁不出去。
“姆妈,不会的。”星意靠过去扶着她的肩膀,“将来我有了孩子,还得你帮我带呢!”
她这样一说,明知道是哄自己开心的,黄妈还是忍不住笑了,点着她的额头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中午的时候廖诣航特意回来了。因为妹妹考上了,他心情更是不错,甚至还喝了点酒。结果酒还没倒上,肖诚来了,提了两袋东西,笑着说:“听说廖小姐考上博和了,恭喜恭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