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意连忙站起来:“肖大哥你吃饭了吗?一起吃午饭吧?”
“吃过了。”肖诚笑着将手里的两个袋子递过去,“这是督军让我送来的,祝贺你考上了博和,两份小礼物,还请收下。”
两袋东西看上去鼓鼓囊囊的,星意有些踌躇地看了廖诣航一眼,没吭声。
“并不太贵重。”肖诚连忙说,“一份文房四宝而已,取个好彩头。”
廖诣航便接了过来,打开看了看,果然是湖笔徽墨宣纸,两江这边也习惯有这样的风俗,寓意着学无止境。他想了想便收了:“多谢你家长官
,有心了。”
“还有这些书。”肖诚将另一个看上去更重的袋子递到星意手里,“前一阵政府派了个考察团去欧洲,督军请人带了些那边的原版医科书,因为不算内行,所以都买了些。这是已经到的。还有一些寄过来在船上呢。廖小姐你看看用不用得上。”
星意连忙接过来,随手拿了一本出来翻看,满脸欣喜:“替我谢谢二哥!他真有心!”
“剩下的书陆续到了,会再送来的。”
廖诣航嘴角的笑略有些僵硬,什么叫投人所好?!叶楷正就是!竟把自己小妹的心思拿捏得分毫不差。他揉了揉额角,轻轻咳嗽了一声:“那个,这些书多少钱?”
肖诚连表情都未变,也未推辞,只说:“还有些书没到呢,若是廖先生执意要给钱,不妨等到书到了一起算。”廖诣航怔了怔,只好说:“那到时候请务必将书的账单给我。”
肖诚答应了一声:“对了,四小姐托我问一句,廖小姐什么时候有空可以去帮她补习?她等你很久了。”
“我明天就去。”星意笑眯眯地说,心情大好。
送走了肖诚,廖诣航转过身,不可思议道:“你怎么成了叶楷正妹妹的家庭老师?”
“就是文馨啊,我早就和你提过她。”星意坦荡荡地说,“是我的师妹,而且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她是叶楷正的妹妹。”
廖诣航还是不放心,追问说:“你去帮文馨补习,会遇到叶楷
正吗?”
星意想了想,掰掰手指说:“去个三四回能见到一回吧。不过他很忙,大多数时间文馨都见不到他。”
廖诣航这回气笑了:“去三四回能见一回?你知不知道两江公署外边想着见他少帅的人等上十天半个月都见不上他?”
“他是督军啊!哪能所有的人想见他就都能见?”星意还一派天真地替叶楷正解释,“可他总是要回家的吧?我能见到不稀奇啊。”
廖诣航无话可说,只好撇了撇嘴角:“老奸巨猾。”
“大哥,你怎么最近对他很有偏见呀。”星意挽着大哥的手,好奇地问,“是公事上他和你不对付吗?”
廖诣航一时间五味杂陈。该怎么对妹子说自己的心事呢?那个从小缠着你、崇拜你、跟着你的亲妹妹长大啦,变得聪慧漂亮。明明是一直嫌弃这个小跟屁虫烦人,可是为什么有别的男人喜欢她、想尽办法对她好的时候,又觉得这么不自在呢?!
公事上叶楷正无疑是个极好的长官,当初允诺下“你只做你擅长的事,别的,交给我”,分毫不差地做到了。两江大学筹备得非常顺利,新的铁路规划亦在和日本人周旋,他态度坚决,举国赞赏,北平那边亦是越发倚重他。
可他再出色,喜欢的是自己的妹子啊!
廖诣航看着妹妹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总觉得她会被骗,或者被欺侮。
“廖星意,你到底知不知道——”廖诣航轻
轻点了点她的脑袋,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知道什么?”星意眨了眨眼睛,有些错愕。
算了算了,廖诣航抚了抚额,幽幽地说:“反正我不着急,来日方长呗。”
时光飞逝,转眼已经过了最炎热的夏季,星意回了趟下桥,陪爷爷住了段时间。黄妈也一道回来了。因为博和医校要求学生统一住宿舍,星意的意思是黄妈可以留在下桥陪孙子了。结果黄妈一听就生气了,默默抹眼泪,说什么都不肯一个人回来。最后还是老爷子亲自劝说了,黄妈才勉强答应让星意住校。
星意独自回了颍城,因为两江大学也要在九月开学,学校给廖诣航配了住所。房子十分地方便,就在大学对面的小巷中,一幢二层小洋楼,还配有司机,非常舒适。因为房子很宽敞,离博和医校也近,星意自然也住在了这里。
如今入学的体检与一应材料都已经办完了,开学当日,廖诣航请了假,亲自送妹妹去学校。博和是国内顶尖医校,由当年庚子赔款的一部分出资建立,中美合资,只挑选全国最优秀的医学预科生,入学后食宿、学费全免,只是课业压力极大。全校学生虽然不过两百余人,往往也有三分之一无法顺利毕业。
星意办了入学手续,又去了宿舍。因为女生本就不多,所以是两人间,卧室独立,共用一个小小的客厅。室友也已经到了,是湖南人,傅舒
婷,说话还带着浓重的口音,扎着两条辫子,颇有些浓眉大眼,十分热情讨喜。
“你就是廖星意呀!我看过放榜的名单啦,前十名里就只有你一个女生!”傅舒婷叽叽喳喳地说,“我是倒数第三名啊,好险好险呀!”
廖诣航因为有事便先走了。两个女孩熟络起来,正巧学校派了教工带学生们参观教室、实验室,以及召开新生入学大会,两人便手牵手去了礼堂。
博和医校的现任校长是国内首屈一指的梁明教授。梁老先生是江浙人,口音也重,一开始无非是鼓励大家好好学习:“……医学是强国健民必需的途径,各位也知道如今我们的国家,生存与荣誉,将来或许要靠鲜血才能保持。而你们中的每一位,或许能令我们流的鲜血少一些,活的人多一些。”
当此国家孱弱的时刻,任何鼓励学生的话都带着悲壮之意。学生们拼命地鼓掌,心神激荡。
老先生之后,是学校的训导主任王有伦先生讲话,并宣布相应的纪律。王有伦四五十岁的样子,一丝不苟地穿着全套西服,胡须亦是修剪整齐,眼睛微微眯起来,看着十分威严。
“博和医校纪律严明,希望各位新生周知。新生一周七日都必须住校,一月可回家一日。如要出校门需向学校报备,必须在晚上8点之前归校销假,也不可带校外朋友、同学入校,更不能留宿。如被查到,按照记
过处分。”
学生们面面相觑,进而便窃窃私语起来。
王先生巡视一圈,沉声说:“国家寄予你们很大的希望,也希望你们能将最大的精力投入在学习上。有人说这样的校规没有自由,什么叫自由?我校的图书馆与实验室皆是昼夜开放的,你们想待在那里,学校绝不会干涉。无论你们学到多晚,食堂总有热腾腾的饭食可吃——这些才是学生应有的自由!”
王先生滔滔不绝地讲了大半个小时,这才宣布散会。傅舒婷吐了吐舌头,对星意说:“大家都说博和医校每个人都在拼命学,看来真的是这样。”
傅舒婷一语成谶。
博和第一二年级需要系统学习医学基础理论知识,生理学、解剖学、组织学需要背诵大量的知识点。除此之外,每周还有近十个课时是要在实验室度过的。更别提几乎每门课都有极为频繁的小测验随时进行。每个学期末,课程考绩需要在75分以上才为及格,而这个考绩包含着较大比重的平时成绩。如有两门课没有达到及格,则无法进阶学习,是以每个人都兢兢业业,不敢怠慢。
这一日两人结伴从科学馆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虽是秋日,但还有几分暑气,两人穿的也单薄,傅舒婷打着哈欠说:“咱们去吃点东西吧。”
学校的课业压力虽是极大的,甚至每一年都会有三分之一的淘汰率,可是学校在后勤
上却有力地保障了这些未来的优秀医师们。他们可以熬了半夜回到宿舍,舍工已经为他们烧好了暖炉;他们可以在上课前最后一刻起床奔去教室而不用叠被子;而无论多晚,他们走进食堂都能吃到夜宵。
两人拐弯进了食堂,各要了一份小馄饨,相对坐着埋头吃起来。“明天休息,你打算干吗?”想到这个,傅舒婷就有些激动,“开学一个月,每个休息日都有事,明天我什么都不做,就好好睡觉。”星意喝了口汤,慢慢地说:“我要出去一趟。”
她已经快两个月没见过文馨了。学校与外界沟通的便是门口的值班室,文馨好几次送了纸条,说很想见她,可星意实在太忙,也就一直没见面。说起来,她也真是很想念那个叽叽喳喳、爱吃甜点的小姑娘,每次和这个小姑娘在一起感觉都很热闹。
翌日,因为约的是下午,星意还是一早起来,在科学馆的实验室待了半日,才出了校门。
走过一个街口,就看到文馨已经摇下了车窗,眼巴巴地等着她了。
“姐姐,我们去西山吧!那边的桂花开得可好了。”文馨喜滋滋地说。
“可是你二哥……”
文馨拍了拍胸脯:“我保证,二哥今天不会带人去开会!我已经让肖大哥打听过了。”
其实现在星意不需要辅导文馨功课了,文馨十分聪明,消化高中的课程已经绰绰有余。只是小姑娘因为被叶楷正
告诫要低调,并不敢太和班中同学交往,星意便算是她最好的朋友了。一路开去西山,她便一股脑儿把这几个月的新鲜事儿倒了出来:“……大太太又来了一趟,说是给二哥找了个门当户对的小姐。”
和上次星意的完全无动于衷不一样,小姑娘十分机敏地注意到星意怔了怔,问了句:“然后呢?”
文馨便越发高兴起来:“二哥都没见她呀!他好像去林州了,最近神神秘秘的,不晓得在做什么。”星意“哦”了一声,不晓得为什么,竟然觉得有些轻松。
西山别墅里会客室就只有她们两个年轻女孩,下午茶的茶点早就放置好了,因为特意开着窗,微风扫了些桂花的淡香进来,比起冬日的白梅,越发显得温柔。
“姐姐你在学校里怎么样?大学好玩吗?”文馨歪着头,一脸好奇地问。
“不好玩,很累。”星意微微笑着说,“我们几乎每天都有八节课,还要复习到很晚,因为一周会有四五次小测验。”
“……你可别累病了呀!”文馨被吓到了,顿了顿,又拉起星意的手,凑到自己鼻尖下闻了闻,“你在吃药吗?好古怪的味道。”
星意顺手摸摸她的脑袋,觉得她的动作真像一只小猫:“药水的味道。解剖课上沾的,洗澡换衣服都去不掉,我自己都闻不出来啦。”
“解剖课……”文馨看着她的目光中不自觉地带了丝敬畏,“解剖什么
呀?”
“老鼠、兔子……”星意有意逗她,“还有……尸体。”
文馨嘴角抽动了下,大概是想努力笑一笑,可到底也只是苦笑:“姐姐,你不害怕吗?你、你真的摸过尸体?”末了,哭丧着脸说,“你到底为什么要当医师呀?课程又难,还要……解剖……”
星意见她一副被吓坏的样子,忍了笑,继续逗她:“是啊,还不止呢。医科读四年,还要实习一年。你晓得当实习医师多可怕吗?要全天住在医院,睡觉只能打个盹,两周才能休息半天,还有,实习期间女医师不能结婚。如果结了婚,将来便不能被公派出国深造了。”
文馨瞪大了眼睛:“为什么呀?”
星意叹口气:“校董的规定,想想也觉得真是好艰难。”
文馨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才扁了扁嘴,十分同情地望着她:“姐姐,你好可怜——”一个可怜还没说完,就唰地站了起来,“二哥,你怎么下来了?”
叶楷正因为站在廊柱后,两个人都没瞧见他,也不晓得他站在那里多久了。他今日在家,便穿着十分随意的棉布衬衣与深色西裤,一手插在口袋里,半倚着门柱,英俊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
星意连忙站起来,喊了声“二哥”,又问文馨说:“你不是说你二哥不在吗?”
“我说他不会带人来开会,没说他不在呀。”文馨理直气壮地说,“二哥你喝茶吗?”
叶楷正慢慢走
过来,表情略微柔和了些:“看你们聊得高兴,也不想打扰你们。”
“我们在聊博和医校。”文馨立刻通风报信,“二哥,你看姐姐都瘦了。这个学校好可怕。”
他便侧了头,仔细看星意。其实星意本就瘦,最近大概是累了,下颌便越发尖俏,脸色也有些苍白,此时坐在光线中,仿佛能看见细腻肌肤下的血管。
大概是注意到了他的注视,她的脸颊便微微有些发红。叶楷正不动声色地挪开了视线,淡声说:“你大哥被我派去北平了,姆妈也回乡下了。晚饭就在这里吃吧,我让厨房做几个你喜欢的菜。”
星意原本想问“你怎么连我姆妈回乡下都知道”,可是触到他的眼神,忽然间便不想问了。
“好啊!”文馨已经替她答应下来,“姐姐,你们学校还有什么好玩的事?”
星意便想了想说:“唔,学校什么都好,就是科学馆太旧了,还有,解剖室好小。我第一次进去的时候,不小心后退了半步,撞到了什么东西,结果回头一看,正好和一具尸体面对面。”
文馨倒抽了一口冷气,叶楷正嘴角微微勾起来,含笑问:“你不怕吗?”
“不怕呀!”星意活泼地说,“老师还说了,那具尸体可比我重要。”
说起来也真是奇怪,叶楷正坐着同她们一道聊天,星意竟然丝毫不觉得拘束。她真有些怀疑,哪怕他看着自己解剖尸体,都会一如既往
地镇定,目光鼓励而赞许。
晚饭是满满一桌的菜,下桥的口味,鲜甜鲜甜。星意许久没吃家乡菜,也没有客气,连吃了两碗饭,笑盈盈地说:“谢谢二哥了,和姆妈煮的味道差不多。”
叶楷正笑笑说:“知道你会喜欢,已经让人准备了你带回学校去,明天热热也能吃。”
“二哥,你对我太好了。”星意迟疑了一下说,“我挺不好意思的。”
文馨还在喝汤,哧的一声就笑了:“不要不好意思呀,你要常来,二哥就高兴。”
叶楷正瞪了妹妹一眼,对星意说:“吃完我送你回学校。”
一顿饭吃完天已经黑了,夜色中桂花的香气更加浓郁,叶楷正陪着星意坐在后排,察觉到她有些犹豫,只说:“我要去趟军部,顺路送你,老规矩,隔一条街放下你,我懂的。”
下山的路上两人并没有多说话,星意有些困了,靠在椅背上,脑袋一点一点的,理智虽然提醒自己千万不能睡着,可因为吃饱了饭,香气又好闻,到底还是有些迷糊起来。
“想睡就睡吧,到了我叫你。”叶楷正侧过身,将手中拿着的风衣盖在她身上,又轻轻掖了掖,“到你们学校还得40分钟呢。”
她“哦”了一声,便放心地往车窗一边靠了过去。一开始脑袋还时不时地撞在冰凉的玻璃上,便又惊醒过来,后来找对了姿势,靠着温温软软的皮垫,很快就睡过去了。
肖诚坐在
副驾驶,回头看了一眼,长官伸了手过去,虚虚环绕着浅睡的女孩,掌心扶着她的脑袋,隔离开玻璃车窗——他维持这个姿势很久了,所以显得有些僵硬。肖诚嘴唇微微一动,叶楷正便用另一只手在嘴边比了比,示意他不要说话。他便只好讷讷地转过去了。
车子在颍城不急不缓地开着,叶楷正闻到了文馨说的,那股怪怪的味道。有些像药水,有些苦,但也有点清新。他便微微侧了头,她的脸被落下的头发遮住了半边,隐约只露出了鼻尖,以及透过头发丝可见的、历历可数的睫毛。那个瞬间,忽然有冲动靠过去抱一抱她——只要抱一抱就好了,希望不要吓到她。
到底还是没有这么做,因为星意醒了,仿佛想起了什么:“二哥,几点了?”
他就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又看看表:“8点。”
“糟了!学校的门禁是8点!” 星意终于记起来这个最重要的事,今天过得太过放松了,又是入学后第一次放假,以至于她压根忘了这件事。
叶楷正看她一眼:“比门禁时间晚会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