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件事被人知道了,眼下情势,你和星意的事,还是缓一缓吧。”
叶楷正只是微微笑着,声音温和,却又十分坚持:“爷爷,星意自小父母双亡,这件事,您应该比我更加坚信。我会安排您和他见面。至于其他的,请交给我。您高高兴兴地在这里住着陪星意,别叫她看出什么端倪来。”
他一字一顿:“您放心,无论出了什么事,我都不会辜负她。”
廖诣航的寓所电路修缮后,老爷子便搬了过去。星意也如常上学,新生的第一个学期即将结束,各门课程都开始布置结课测试,生理学、解剖学、无机化学和医学史都要考试,其中又要配合实验。学校特意开了两间教室,通宵有人值班,里边坐满了埋头啃书的学生。
博和每一学期都是有淘汰率的,按照往年的惯例,大约会有三分之一的学生会因为测试未达到要求而重新修读课程,这基本上意味着一整年的课程都会耽误,其中不少人会因此而选择退学。
就连傅舒婷这样平时有些懒散的,也开始抱着书本喃喃背书,背了半天,她有些累了,扔了课本,趴在桌上,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咕哝说:“星意,我有点后悔。早知道就不贪睡贪玩了。”
每个晚上,她都比星意睡得早。也就是差了每一天的这点时间,星意可以优哉游哉的,她只能拼死拼活地背书。
“行啦,我来提问
,你来回答吧。”星意抓起她的书,随手翻到一页,清了清嗓子正要帮她复习,教室门口有人喊她的名字:“廖星意在吗?”
整个教室的目光蓦然间就落在了廖星意身上。
这场官司闹得沸沸扬扬已经月余了,幸好学校里期末测评的风声渐渐掩盖了其他所有的事,没有人再翻阅小报,或者向星意的同班同学打听些什么。
这些天近乎肃杀的天气里,每个学生所关心的,不过是自己能不能顺利地通过那些严谨而渊博的教授们精心设计的试题。而此刻,暖烘烘的教室里,一丝寒风因为来人卷了进来,带起了学生们些微的骚动。
星意每次一面对王有伦,总是不由自主地战战兢兢,况且从他从来不笑的脸上,也瞧不出任何端倪。
“跟我来办公室。”王先生声音冷冷的,“法庭那边来人了。”
心跳漏了一拍,星意想问是不是判决结果出来了,可又不敢,只好跟在王有伦身后,闷声不响地往前走。
“《颍城日报》的那篇文章,你是什么时候接受采访的?”王先生走到办公室门口,还没推开门,又沉声问,“为什么没有跟学校报备?”
“我、我有向班导师报备。也不是我一个人接受采访,还有李先生。”星意结结巴巴的,因为着急解释,就有些语无伦次,“后来文章出来了,我担心自己会牵连到学校,还请记者改名才刊登的……”
王有伦
从头至脚地扫视了这个女学生一眼。如果现在有人告诉他,这个紧张到脸色颇有些苍白的女学生是叶楷正的未婚妻,恐怕他是不会信的。可是有什么办法,亲自抓到叶楷正翻墙的人就是自己,所以这个学校里,大概也只有自己确切地知道,那些传闻都是真的。
王有伦沉默了一下,心知肚明——没有两江政府那边的压力,以法庭往常民事诉讼的惯例,这个官司不会这么快就判决下来。不过她好像并不知道内情,于是便也不提了,只说:“行了,先进去吧。”
办公室的门打开着,里面有一位年轻人,拎着公文包,坐在会客的沙发上。见到王有伦带着一位女学生进来,年轻人便笑着站起来:“是廖医师吗?”
星意点了点头:“您是?”
“我是法庭的书记员,上午,关于柯家起诉普济堂的案件审判已经下来了。长官让我将判决书送过来。”他递了份案卷给她,笑着说,“如果有意见,也可以上诉。”
星意顾不了其他,赶紧翻开了,判决一页写着:此案医师并无缺乏医学常识之错误,亦无缺乏医学技能之错误,因而判定普济堂以及李、廖两位医师无罪,亦不需赔偿。
白纸黑字地看完,星意长长松了口气,书记员笑说:“此次由法医研究所、中华医学会、国医公会三方各自独立得出了鉴定结论,结论也是一致的。死者并不是因为体
内断针致死,而是家人拖延了她的病症,导致不治。法官也认为这个结果是可信的,希望廖医师和普济堂莫要被影响,能继续救死扶伤。”
星意捏着判卷,笑得眉眼弯弯:“谢谢您专程送来。”
书记员便匆匆告辞了。
星意小心地看了一眼板着脸的王有伦:“王先生,判决下来了。”
“你以为我没听到吗?”王有伦瞪她一眼,“我是想找你谈一谈采访的事。”
星意心里咯噔了一声,该不会法庭上清白脱罪了,却因为私下接受采访被处分甚至开除吧?脑海里迅速地回忆了她和王念谈的内容,却又有点困惑,她……好像没有说什么不妥的话啊。
尽管王念劝说自己可以大胆地表明立场,因为目前所有的报道都是根据柯家的一面之词发表的,无形中已经让普济堂成为牺牲品。可是因为法庭的判决没下来,星意并不想过多站在医师的立场上去辩白。她和王念讨论了下,这篇采访的中心就从这一次诉讼辩白转换成了如何才能成为一位“良好而现代”的病人。
采访中普济堂的两位医师都提到了接触到的病家往往偏听偏信,盲目择医,同时迷信愚昧,医药杂投。医师们指出,中国如今的医学水平固然在客观上与日本、欧美存在差距,但是国人作为病人的种种乱象也同国外截然不同,亦影响到了中国医学的发展。
整篇文章虽隐去了医师的真
实姓名,但因为案例十分真实,一经刊登,就有嗅觉敏感的评论家察觉到与现下的医学诉讼案件之间隐秘的联系,引起了热烈的讨论与关注。
王先生沉声说:“那篇采访我看了,用了假名。”
“是啊……”星意硬着头皮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王有伦拍了拍桌子,“这样客观的报道,又能警醒国人,光明正大地发表即可!”
星意怔了怔,先生的意思是……
“就是要让那些无耻小人知道,吾辈医师绝不畏惧诉讼,诉讼之前,不能事先侮辱。医病双方都该平心审慎地等待庭判!”王先生脸颊上的肉都颤了颤,“你为什么用化名?怕什么!怕学校不给你撑腰吗?”
有一点暖意从心里散出来,星意看着严厉的先生,眼眶有点微热,小声说:“我知道了,先生。”
“好了,不管怎么说,这个判决和报道的结果,倒也不算坏。”王有伦放缓了语气,“明天你们新生没有考试吧?”
“我们还有最后一门测试在三天后。”
“那么便准你一次假期,想必你家人也在替你忧心庭审的结果。你拿回去让他们看看。”
星意忍不住勾起唇角:“谢谢先生!”
“当然,若是考试没有合格,后果自负。”
星意怀抱着那卷庭审判决,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我会好好准备考试的。”她一溜烟从王有伦的办公室出来,一口气跑进教室。
教室里一堆同学都凑在一起,不晓得在做些什么。
“廖星意,怎么样啦?”傅舒婷第一个发现她回来,“王先生难道开除你了?”
她还来不及说,班长就站起来说:“你别担心,我们在写联名信,必然是要替你讨还公道的!”
教室里的暖气十分充足,一下子从外边进来,星意觉得有睫毛上的冰晶几乎便要化成水,湿润润的。她深吸了口气,笑着说:“庭审判决下来了,判定无罪。王先生不是要开除我,是让我去拿结果。”她挥了挥手里的纸,“谢谢大家。”
同学们立刻欢呼起来,傅舒婷拉着她胳膊:“我就说你不会有事的!”
同学们七嘴八舌,简直比过了考试还高兴。
“傅舒婷,你不用担心啦!”班长笑着说,“这下子还是可以抄你室友的笔记了。”
大伙说说笑笑地将星意送到了校门口,傅舒婷说:“赶紧回去告诉你爷爷,老人家肯定很担心。”也有同学半开玩笑:“回去就不要复习功课了。至少最后一门组织学让我拿个第一名。”
星意同他们告别,走在飘着小雪的路上,异样地轻松。负担了那样久的重担,终于放下了,她简直克制不了自己雀跃的心情,想要第一时间去告诉爷爷、大哥,还有……二哥。
不过,二哥应该是知道了。她心里琢磨了一下,加快了脚步,想要早一些见到爷爷。走了半个小时,才见到熟悉的家门口小巷
,她哼着小曲,转了弯进小巷。
家里竟然有客人,星意看到门打开了,有人从里边走出来。看着是个中年男人,西装革履,戴着礼帽,帽檐压得很低,以至于擦身而过的时候,她压根瞧不清那人的脸。
匆匆一瞥的侧影,星意忍不住回头追看了几眼,就听到老爷子低沉的声音:“丫头,你怎么回来了?”
“爷爷!”星意一下子回过神,小跑到家门口,“爷爷您快看,法庭判决下来啦!”
老爷子拄着拐杖站在门口,拍拍孙女的脑袋:“这么大了还是毛毛躁躁的!”
“爷爷,您看啊!”星意却一点都不害怕,扬了扬手里的文卷,“他们还我清白了!”
老爷子就靠在门口,眯着眼睛,有些艰难地读完了判决书:“好,清白就好。”
“不过柯家好像还要上诉到高级法院。”
“你又没做亏心事,怕什么!”老爷子淡淡地说。
星意笑嘻嘻地扶着老爷子的手臂:“爷爷,要是我被判有罪呢?”
老爷子瞧着一脸轻松的小孙女,到底笑了:“爷爷跟你说过什么?忘了?”
老爷子来到颍城后,什么都没提,只是在她回校前,若无其事地说:“你回去好好上课,别的事都别管。”
那时星意刚给法庭提交了相关的材料,说不怵也是假的,只好讷讷地说:“爷爷,我给您惹事了……您会不会,怪我?”老爷子就吹胡子瞪眼起来:“我们廖家可没有怕
事的软骨头!真要败诉了,只要你还想当医师,爷爷就算卖了下桥的祖宅,都要一路告到北平!你还怕什么?!”就这么一句话,星意就差点哭出来,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拼命点头说:“爷爷,我才不怕呢!”
现在拿到了判决书,星意轻松多了,笑着说:“我当然记得!爷爷,今晚大哥回来吗?”
老爷子转身进门:“我让人去看看,让他早点回家。”
星意扶着他,又回头张望一眼。巷口没有人,可她觉得有些古怪,仿佛刚才有人在盯着自己似的:“爷爷,那人是你的客人吗?”
老爷子的脚步顿了顿,才说:“是一位老乡,来托你大哥办事的。”
“大哥现在可神气了。”星意“哦”了一声,丝毫不觉得异样,撇了撇嘴说。
“别说你大哥了,学校的考评进行得如何了?”老爷子用严厉的语气说,“你大哥读书的时候可是每次都能拿到奖学金。”
“我……考得好像不错。”星意咬了咬唇,讨好地看着老爷子,“可是,王先生说,我是拿不到奖学金的。”
老爷子有点疑惑:“为什么?”
“我违反过纪律……被记过了一次。”星意只好抿了抿唇,委屈地说,“没有资格了。”
“……违反纪律?”
老爷子追问得这样详细,星意就只好说:“是二哥……有次晚了15分钟回校,二哥带着我翻墙,被抓住了。”
老爷子脚步顿了顿,拿
拐杖重重敲了敲地面:“好,很好!叶楷正就是这么带着你瞎胡闹!”
“不就是奖学金嘛!”身后有熟悉的低沉声音接了下去,带着笑意说,“爷爷您别生气。要是看重奖学金,我就让教育部那边设一个,只看成绩,不计纪律考评,她就能拿到了。”
叶楷正刚进门,大约是刚从军部赶过来,还是一身戎装,英气逼人。她连忙冲他摇头,示意他别火上浇油了。
老爷子气笑了:“这还不是瞎胡闹!”他又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星意一眼,星意只好装作没看到,微微嘟着嘴说:“是二哥胡闹啊。”
叶楷正走到另一侧扶着老爷子的手臂,十分好脾气:“是,那次是我胡闹,连累到你了。”他顿了顿,又说,“其实就差10分钟。博和的校规实在太严苛了。”
老爷子被他们一左一右扶着,也只好苦笑:“算了算了,老头子现在管不了你们。”
星意探过头,看了叶楷正一眼:“二哥,你留下吃饭吗?”
叶楷正点点头,斯文地问:“不会不方便吧?”
“当然不会!”星意笑得眉眼弯弯,“你怎么突然来了?”
叶楷正沉吟了一下,眼神中露出一丝宠溺的笑意来:“今天不值得来庆祝一下吗?”他手里提着一个盒子,“你喜欢的桂花糯米莲藕。我特意让人做的。”
因为叶楷正晚上还有事,廖诣航又有公事没回来,晚饭时间便提早了。老爷子吃
晚饭喜欢喝一盅,叶楷正有些歉意:“爷爷,今晚没办法陪你喝一杯了。”
晚饭都是些家常菜,老红木方桌旁坐了三个人,屋顶是一盏白炽灯,光线有些虚晃。星意夹了一块炒鸡蛋在自己碗里,又看了一眼叶楷正,抿唇笑了笑:“二哥,你是不是很心焦?”
叶楷正在喝汤,闻言怔了怔。
星意站起来,盛了碗米饭,十分自然地拿勺子舀了些肉羹汤进碗里,又递给他:“你不是喜欢吃汤拌饭吗,干吗这么客气。”
叶楷正很快看了老爷子一眼,轻咳了一声,有些尴尬:“你怎么知道的?”
“文馨告诉我的啊。”星意把饭碗递给他,“她说因为你喜欢这么吃,现在军部都流行吃这个。”
叶楷正就接过来,筷子拿在手里,犹豫了片刻,才对老爷子说:“是以前打仗的时候没时间吃饭,只好随便拌一拌就吃了。”
老爷子倒没说什么,星意却觉得他像是在认真解释什么,却又不明白,只好眨眨眼睛看着他,笑着问:“你紧张什么呀?”
叶楷正闷头吃了两口饭,仿佛下定了决心,才说:“我小时候在学堂听爷爷教训过诣航,说他吃饭拌汤汁有些失礼,还罚他那一天不准吃饭。”
老爷子仿佛醒过来了,失笑:“我那时候对他这么严厉?”
叶楷正淡淡一笑,也没有再多说,捧着星意给他拌好的饭,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