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的想法——尽量不要和日本人有关系,免得将来又有人拿这种事做文章,让叶楷正不好做。可刚才和大哥吵架,她没有说出来。就好像……这是自己自然而然该这样考虑的。然而叶楷正竟然一下子就明白自己的想法,她一下子又有点想哭:“二哥,我……”
“谁敢说你是小孩子的?”他微微低了头,薄唇触到她的额头,用打趣的语气说,“就算那人是我大舅子,我也不会放过他。”
星意破涕为笑:“那你把他派走吧,不要回来了。”
叶楷正拿出了手帕,替她擦了擦眼泪,用哄小女孩的语气说:“好,连夜就让他走。”
星意自己接过了手帕,胡乱擦了擦。叶楷正看她情绪好了很多,替她理了理头发说:“哭饿了吗?先去吃饭,别让爷爷担心。”
走到后院门口,星意的脚步停下来,迟疑着说:“你不会真的让大哥连夜走吧?”
他斜睨她一眼,忍了忍笑:“舍不得你大哥?”
她就微扬了下颌:“……没有。”顿了顿,又强调说,“他留在这里,我也不会理他的。”
前厅的晚饭已经准备好了,是些家常菜,老爷子和廖诣航都已经坐下,只是祖孙俩神情严肃,沉默着没有说话。星意绕到爷爷右手边坐下了,老爷子咳嗽了一声:“吃吧。”
这顿晚饭吃得异常地沉闷,因为兄妹俩不说话,叶楷正只好找了些话题,有一搭没一搭地同
他们聊。只是他素来也不是很聊得开,说了两三句后,索性放弃了。前厅点着炭盆,因为安静,连炭火毕剥的声响都很清晰。
星意也无甚胃口,舀了一碗汤,小口小口喝着。廖诣航悄没声息地,就夹了一块梅花糕放在她的碗里。
星意踌躇着放下了汤碗,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夹起了梅花糕,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这大概是廖家特有的和好方式?
叶楷正也伸手去拿了块梅花糕:“我也尝尝特意从外地带回来的糕点。”
老爷子便忍不住笑了,对孙女说:“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你偷吃这个,结果半夜肚子痛去找大夫?”
星意嚼着糯米,小声说了句“记得”。那会儿她还很小,又喜欢吃这样甜甜的糕点,大哥就悄悄带着她去厨房拿了好几块。结果半夜小姑娘就肚子痛得哭醒了,廖诣航看妹妹哭得声嘶力竭,以为她要死了,也着急得大哭起来。
“这是你大哥特意从云平带来的。”老爷子说,“车子本不经过那里,还多绕了半天。”
廖诣航就着急解释:“没有绕路,就是顺便买的。”
星意扑哧一声笑了:“反正也不是很好吃。”
“以后不许这样教训妹妹。”老爷子对廖诣航说,“听到没有?”
廖诣航低声答应了。
“还有你,你大哥凶你,那也是关心你。你就好好和他解释。”老爷子又伸手点了点星意的额头,“你一哭,又不肯再和他
说话,你大哥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星意撇了撇唇角,想到既然大哥已经先示好,终究还是低声说:“虽然我不晓得你为什么那样讨厌那个日本人。可你既然提醒我了,我就不会再和他有接触。你放心吧。”
星意提到“那个日本人”的时候,廖诣航微微蹙了蹙眉,勉强笑了笑说:“小妹,我一想到日本人的狼子野心,刚才就没控制住脾气。对不住了。”
星意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叽叽喳喳地开始和爷爷说起了成绩。老爷子知道星意考得好,自然是高兴的,星意便趁机说:“爷爷,假期我可以留在颍城吗?我还是想留在普济堂帮忙。”
廖诣航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她:“不行!”
星意怔了怔,挑眉问:“为什么?”
眼看着两人又开始起了火药味,叶楷正说:“老爷子要回下桥的话,星意可以和文馨做个伴。来回普济堂我派人接送,不会出什么事。”他顿了顿,用冷静的语气说,“她是你妹妹,不是下属也不是学生。她也不是孩子了。”
廖诣航还想同他争辩几句,老爷子放下了酒盅,站起来说:“诣航,你进来,我有话问你。”
星意有些疑惑地望向叶楷正:“你觉不觉得大哥怪怪的?他以前不这样的。”
叶楷正沉默了一下:“你大哥现在做的事到了要紧关头,有些担心你和爷爷的安全,你也要体谅他一下。”
书房的门一关上,廖诣航就沉着脸说:“他想要干什么?!竟然去学校找星意,下一步是不是就要来找我了?”
老爷子一脸疲倦:“既然你知道是他去找小妹,而小妹一无所知,那就不该这样对她说话。”
自从叶楷正和廖诣航谈过之后,这也是廖诣航第一次和爷爷聊当年的事。廖诣航一字一句说:“爷爷,他不是我的父亲。”
老爷子无声地叹口气,微微闭起眼睛。
“爷爷,即便当年他抛弃了母亲,在外地娶妻生子,再自私凉薄,现在回来找我和妹妹,我都还能念着这份血缘同他好好见一面。可他现在是什么身份?日矢上的妹夫。这个日矢上他妈的又是个什么东西?前几天颍军抓到日本秘密派遣出的分队,就是他的部下,和我们一样在勘测路线,用心昭然若揭。”
廖诣航文质彬彬的一个学者,家教素来又严格,自小说了粗口都是要挨打的。可是此刻气急了,也就什么都顾不上:“日本人现在忽然来搞船业,难道您也看不懂?眼看着路权拿不到,他们想打通林州到两江的航道,万一开战了,就是掌控了水路!他一个中国人,当年改名换姓去了日本,娶了日本女人,现在回来找小妹,不是居心叵测是什么!”
老爷子心情异样地复杂。他想起佐藤元来的那一日,进了门,这个已经快20年没见的儿子跪下向他磕头。他转开身,说了句“受不起
”,可儿子还是磕了。
10多年前的往事遑论谁对谁错,现在年纪到了,性格也就不像盛年时决绝。老爷子看着儿子的脸,如今已经添了皱纹与风霜,鬓角也有了白发,再老一点,会和现在的自己很像。他很想问问儿子这10多年过得如何。可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能——他绝对不能再让孙子孙女受到伤害。所以他硬着心肠,只是冷冷地让儿子离开中国。
“诣航,我明白你的意思。”老爷子站起来安抚他,“他向我保证了,会离开这里。”
“他也向叶楷正保证了,不会去找星意。可现在呢?现下的情势变幻,谁也说不准哪一天就开始打仗了。”廖诣航面无表情,声音冷静,“爷爷,今天这句话我放在这里。您对他或许还有些父子之情,可他和我没有。如果,他做了不该做的事,我绝不会姑息。”
老爷子脸色黯了黯,这一番话,或许是廖诣航的心里话,或许是叶楷正同廖诣航商议之后来转告自己的。
总之,这两个年轻人不约而同地看出了自己心底那一点软弱。
老人苦笑了一下:“我明白。”
廖诣航微微叹了口气,也掩饰不了此刻内心的焦躁:“爷爷,外边的情势很坏。他一回来,我担心情势会更坏。所以才对小妹有些着急。”
曾几何时,他还不到桌子高,可现在,比自己高了半个头了。这肩膀也远比他的亲生父亲有担当
。老人拍了拍孙儿的肩膀:“如果真的如你所说,那么下桥也未必就是桃花源,去了就能躲过纷争吗?小丫头有自己的想法,她选择这条路,将来总免不了要面对风雨。你虽是为她好,可不需强迫她。”
廖诣航沉默了一会儿,说了句“是”。
前厅的晚餐已经收起来了。因为廖家如今只留了一个佣人,正在厨房洗碗,八仙桌还没有擦过。星意拿了抹布从厨房出来,叶楷正就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接。
“我来好啦。”星意没给,“在家的时候我常帮姆妈擦桌子的。”
“行了。我来。”叶楷正也没和她多争执,径直接了抹布在手里,认真擦起来。擦了一会儿,他回头看她,示意说,“帮我把袖子挽起来。”
他本就脱了外套,只穿一件衬衣,星意就解开扣子,一层层替他挽到肘间,“好了。”他转过身继续擦桌子,星意无所事事,只好问他,“我去帮你泡茶喝好吗?”
廖诣航一进前厅,就看到两江督军正在卖力擦桌子,原本心情还很低落,顿时“啧”了一声,不由笑了出来。叶楷正也没抬头:“有什么好笑的?你妹妹的手是要用来做手术救人的,不像我这样的大老粗,擦桌子什么的无所谓。”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廖诣航赞同地点了点头,“其实以前在家里如果要擦桌子,也是我擦。”
叶楷正毫不意外:“应该的,难不成让你妹
妹擦?”
“小妹生气了吗?”他负手站在一旁,犹豫了一下问。
叶楷正手上的动作顿了顿,还没说话,眼角余光就看到星意端了茶出来。
“二哥你先喝口茶。”星意把茶杯放在他手边,转头若无其事地问廖诣航,“大哥你要喝茶吗?”
廖诣航见她没有生气,不由有些讷讷地:“小妹……大哥不是不让你去普济堂。”
星意挑了挑眉:“那么我到底是能去还是不能去?”
“你去吧。”廖诣航叹了口气,“不过我也有个条件。”后半句话却是对着叶楷正说的。
叶楷正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你说。”
“你不是把那个什么房子给了小妹吗?小妹就住那里,你让人接送。外边这么乱,我又不在城里,必须保证她的安全。”
星意怔了怔,有些着急地打断他:“大哥,你在说什么呀?我们家自己有房子。”
叶楷正却一口答应:“当然。”
廖诣航又想起了什么,脸色有些异样地阴沉:“……还有,既然小妹住过去,你就不要住了。”
叶楷正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咬了咬牙才回答:“……好。”
廖诣航松了口气:“督军你在城里这么多房子,实在不行住军部也行,反正最近事多。”
“多谢你提醒。”叶楷正十分没好气,转头对星意说话,表情才柔和许多,“那么我明天来接你。”
“老爷子还是要回下桥过年的。明天我送他回去。”廖诣航顿了
顿,意味深长地说,“还有,你让肖诚盯着那边,直到他走。”
两个年轻男人站在八仙桌边,一个手里拿着抹布,另一个捧了杯茶,分明很家常,却像是讨论公务一样严肃。
星意重重咳嗽了一声:“你们有没有人能告诉我一声,为什么我不能住自己家?”
廖诣航很快回答了一句:“因为不够安全。”
她转头看看叶楷正,他竟是默认的样子,没有出声反驳。
星意有些无奈,看着叶楷正犹豫了一下:“文馨可以来陪我吗?”
叶楷正笑着说:“她巴不得呢。”
星意这才觉得高兴一些:“那我去收拾东西。”
廖诣航看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嘟囔了一句“女大不中留”。
叶楷正擦完了桌子,转身去天井,听到这句话脚步顿了顿,回过头,英俊的脸上表情极为认真:“既然不中留了,你们廖家舍不舍得把她早点嫁过来?”
廖诣航怔了怔,不晓得为什么,这一次,他的眼神有些闪烁。良久,才说:“再等几年吧。她还小,再说最近也是兵荒马乱的——”
叶楷正无声地笑了笑,打断了他:“我开玩笑的。”
庭院里安静下来,这个寒夜月华流转,比起往常又更清冷一些,叶楷正站立的身影显得有些寥落。廖诣航忽然觉得,其实叶楷正已经看明白了自己的想法。他有点局促,想了想,到底还是解释说:“我的意思是说……”
“你的意思我
很明白。”叶楷正却并不打算和他聊下去,“有时候我也希望自己不是叶楷正。”
形势吃紧后,日本人的情报网必然察觉到了什么。这几天叶楷正在外接连遇到两次暗杀。其中一次极为危险,是两江政府在公署外合影留念,杀手装扮成记者接近,最后被侍卫识破了。彼时那个杀手离叶楷正也不过十多米。这些事自然是没有公开的,等到公开那一日,只怕仗也是要打起来了。
廖诣航知道叶楷正是强硬派,也知道这仗非打不可。可是什么时候打?能打赢吗?他知道叶楷正心里没有底。双方的实力是摆在面前的,哪怕是叶楷正手里有全副德系装备训练的19军和49军,差距也是明显的。
他是中国人,身体力行地支持叶楷正,哪怕将来捐躯报国都不后悔。可是小妹不一样,她是女孩子,从小跟着自己长大的小姑娘。如果可以,他希望她能平平安安地读书,将来嫁个人,远离所有的战火纷乱。
廖诣航胡思乱想着,看到叶楷正在天井的水井边打了一桶水,弯腰搓洗抹布——这些委实不是他这样的人该做的事。
什么暗杀爆炸,叶楷正是一星半点都没跟星意提起过。有时候廖诣航看他神色温柔地和小妹说话,都觉得这个人并不是外头杀伐决断的叶楷正。他是个能扛事、能藏事的,佐藤元回来这么久,自己做大哥的心里不安,还忍不住
冲妹妹发了脾气,可叶楷正就能像没事人一样,稳妥地瞒着她。
内心深处,他早就认可了,叶楷正的确是一心一意地在对待妹妹。可是再好又怎么样呢?处在他那个位置,旁人看到的是显赫的权势。可说句难听的,小妹嫁给他,只怕将来要当遗孀的概率都比普通人高很多。
廖诣航有些头疼地捏了捏额角,一回身的时候,叶楷正已经洗净了抹布,走过他身边,不动声色地说:“你放心吧,为了你妹妹,我比谁都看重自己这条命。”
翌日,廖诣航送老爷子回下桥。星意依依不舍地送走了老爷子,坐上肖诚的车,径直去了叶家。文馨一直在门口翘首盼着,一见车子停了下来,就迫不及待地去拉车门:“二嫂你来啦!”
星意微微红了脸,用食指在唇上比了比:“行啦,别乱叫。”
“不管啦,就是二嫂。”文馨笑嘻嘻的,笃定这样叫她不会生气,“我今天让厨房做的都是你爱吃的菜。二哥今早走前也吩咐过了,让你千万别客气,想吃什么想喝什么尽管和陈嫂说。”
陈嫂就站在一边,笑眯眯的十分可亲:“是,廖小姐有什么事都和我说。”她伸手接过了星意小小的提箱,热情地说,“四小姐,您要不先带廖小姐去看下房间,还有什么需要的就赶紧置办置办。”
“先去看下你的卧室。”文馨拉着星意往楼上走。
“这是叶楷正的房间吗?”星意好奇地转了圈,“这么简单?”
卧室十分宽敞,落地窗外就是花园,有一间洗浴室,地板是山榉木的,大约住久了,泛着一层温润的光暖。屋内陈设十分简单,除了大床和衣橱就什么都没了。
“二哥也不常住,他有时候就睡书房,有时候都不回来。”文馨笑着说,“你看还要再添些什么吗?二哥昨天特意回来一趟,说要按着你喜欢的布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