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门厅的玻璃,看着汽车一辆接一辆地离开,星意抱着手臂没有立刻离开。
“姐姐,你还吃饭吗?”文馨走到她身后,带着点促狭笑意说,“二哥又不是不回来了,难不成还吃不下饭了?”
星意依旧站着没动,只是轻轻笑了一声,她没办法告诉眼前这位天真的小姑娘,自己真的是害怕……哪一次他一走,就再也回不来了。
高行风的寿辰当日,星意吃早餐的时候,正遇到叶楷正从外边回来。近腊月的天气,已经开始飘下雪花,叶楷正进门的时候带了一阵寒气进来。她忙放下了手中的筷子:“你吃早餐了吗?”
叶楷正看了看客厅里挂钟的时间,笑说:“这么早就起来了?”又对肖诚说,“文馨肯定还在赖床。”肖诚点点头说:“四小姐还小,贪睡也是正常的。”
他眼睛带着血丝,胡茬也没刮,看上去是通宵未睡的样子,星意前一日都没见他,下意识地转头问肖诚:“他换过药了吗?”
叶楷正接口就说:“换了。”可惜肖诚怔了怔,才跟上说:“……换过了。”叶楷正转过头,瞪了肖诚一眼,
她只好无奈地笑了笑:“一会儿我给你换。”她帮着陈嫂递碗筷给肖诚,“肖大哥你喝粥还是吃面包?”
叶楷正一把抓住她的手,示意她放下来:“行了,你吃自己的。肖诚不是外人,他自己长着手呢。”肖诚连忙自己接过来,他吃饭和叶
楷正一个德行,大口大口地狼吞虎咽,今早又还有事,吞得更急。一眨眼半碗粥都没了,他才有些回味过来,迟疑着问:“……这粥怎么好像怪怪的?”
星意反应过来:“这锅粥是甜的。肖大哥你吃不惯是吧?陈嫂还煮着白粥,我请她端出来。”她又抱歉地看了叶楷正一眼,“你也吃不惯吧?”
叶楷正两三口已经把粥咽了下去,若无其事地说:“我还行,挺好吃的。”
等到星意去了厨房,肖诚看着叶楷正,犹豫着问:“督军,您不是最讨厌吃甜的吗?”
叶楷正的表情微微松动了下,隐约有一种“你不会懂”的眼神:“她喜欢的东西,你违心夸一句不行吗?”顿了顿,又低声说了句,“换成小四你大概就能懂了。”
叶家的清晨非常忙碌,用完早餐之后,星意上楼去换衣服了。叶楷正回到房间,衣服也没脱,倒头睡了一会儿,也不过40多分钟,肖诚就来敲门了。精神好了一些,叶楷正刮了胡子,又洗了脸,听到卧室外星意说:“二哥,我来帮你换药。”
他还没穿上衣,走去把门拉开了。
“你怎么回事啊?虽然家里暖和,但是还是要穿衣服啊。”星意侧身闪进来,有些不满说,“着凉了又不会记得吃药……”
叶楷正没有掩饰自己的目光,他是第一次看她穿这样贴紧身体曲线的旗袍,以往她总是穿女学生最常穿的、略微宽松
的阴丹士林旗袍,外边又套着白大褂,看上去很纤瘦。可今天穿着郑师傅的定制旗袍,他才惊觉,她的身形远比自己想象的更玲珑有致。星意的皮肤又白,衬得孔雀蓝的旗袍美貌雅致。她的头发松松地绾着,也没有什么其余的装饰,表情带着些微窘迫和愕然,整个人看上去带着恰到好处的风情,和一点点……正好的青涩。
她一个人说了半天,见他没反应,自觉停了话头,回头看他一眼,又顺着他的目光看看自己:“……怎么了?不好看吗?”
他收回了视线,有点抑制不住心底深处的澎湃,走过去将她圈在怀里。他的下颌还带着水珠,也毫不在意地蹭在她额角:“好看。”
“哎,梳了好久的头发呢,你别乱来碰乱了。”星意努力挣开他,“快点坐下来给你换药。”
她依旧手脚麻利地给他剪开纱布,一低头看到他唇角边含义莫名的笑,忍不住问:“你笑什么?”
“没什么。”
室内只能听到剪刀轻轻磕碰的脆响,他的唇角弧度没有收敛,竟然轻笑出声。星意脸上的红晕加深了些,手上就微微用力。
“嘶——”叶楷正倒吸了一口冷气,转头看她一眼抗议,“廖医师,你未婚夫不是砧板。”
“是吗?”她抿唇笑了笑,放轻了动作,“谁让你心里嘲笑我?”
叶楷正秀挺的眉眼难得带了点委屈:“没有嘲笑。我心里得意都不行吗?”
星意小心地贴好最后一块胶布,随口问:“得意什么?”
他起身穿了衬衣,对着镜子整理领口,视线却没有离开镜子里她弯腰整理药箱的侧影,若有所思:“回头让郑师傅多给你做几套衣服吧?”星意没有抬头:“……不用了吧?我很少能穿到这样精致的衣服。”他就微微笑了笑:“在家穿给我看就好。”
星意撇了撇嘴,没有说话,只听他继续说:“……今天我可能陪不了你,太太小姐们会聚在一起看戏或者打牌。你可以吗?”
“可以啊。”星意回答得十分轻松,“你去做你要做的事。”
他整理好了领口,转身到她面前,含笑说:“实在不想应酬呢,就找文馨去高家的后花园转转,等我带你回家。”
“不用。”她认真地说,“我在老家的时候,上至长辈,下至小辈,都是很喜欢我的。”
他有点好笑地看着她,夸了一句:“真省心。”
星意踮起脚尖给他扣上领结:“还有什么要关照我吗?”
他想了想,淡淡地说:“能应付得来当然好。应付不来的话也没关系,记得二哥不靠女眷的交情在两江立足就好了。”
星意心底涌上一阵暖流,轻声说:“好,我会记得。”
叶家门口的汽车来了好几拨,星意看见叶楷正惯常坐的那一辆开出去,有些愕然:“那不是你的车吗?”叶楷正还坐在沙发上看文件,头也没抬:“听肖诚安排吧。
”又等了一会儿,才有警卫进来说:“督军,可以上车了。”
他站起来,从陈嫂手里接过了星意的外套:“走吧。”到了门口,他展开外套,让星意穿上,叮嘱了一句,“手套带了吗?”
“带啦!”她微嗔了一句,“你怎么比我大哥还啰唆。”她又转头看了看,“文馨不和我们一起吗?”
“她和肖诚坐一辆车。”叶楷正扶着她上了车,随口说了句。
文馨就站在不远的地方,有些艳羡地看着他们:“二哥像变了个人一样。”
肖诚替她扶着车门,仿佛没有听到:“四小姐,上车了。”
“……”文馨瞪他一眼,嘀咕了一声,“木头。”
车子一路开过去,快到高府的时候开始堵塞。几乎是一步一挪,小汽车、黄包车、行人把街面都塞得严严实实。星意透过车窗望出去,感慨了一句:“好多人啊。”
叶楷正看了一眼,笑说:“是啊,高老爷子做寿,只怕整个两江有点声望的人都来了。”
车速放慢后,星意看到许多持枪的警卫从高府的方向跑出来,开始把持住出入口,很多戴着帽子的便衣若有若无地在周围看似闲逛,却并没有挪开几步。
警察从前边吹着哨子赶过来,开始疏导车辆,汽车一下子就行驶通畅起来。到了高家的大门口,警卫拉开车门,叶楷正先下了车,又绕到另一侧,俯身将手递给星意。她把手放在他掌心,感受到牵引
自己的力量,在车里仰头看他一眼,蓦然觉得安心了很多。两人携手走到离高家大门口不远的地方,高行风亲自在门口迎接。
老爷子大步走到叶楷正面前,伸手就拍拍他的肩膀说:“督军到得这么早。”
叶楷正示意随从送上贺礼,笑说:“高伯伯的寿辰,无论如何都不能晚的。”
老爷子哈哈笑了声:“过个生日而已,倒是劳你费心了。”他转向星意,从头至尾打量了一眼,“哟嗬,你小子头一次带姑娘出来见人啊。是媳妇儿?”
“高伯伯,时髦的说法是未婚妻。”叶楷正含笑说,“星意,这是高行风高伯伯。”
“高伯伯,祝您福如东海。”星意落落大方地打了声招呼。
高行风又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才夸说:“你小子眼光真比你老爹好多了。这位小姐真是又俊俏又斯文。”
叶楷正苦笑了一下:“您这话说的,一会儿大太太也是要来的。”
“她来了我也是这句话。”高行风“哼”了一声,主动伸了胳膊说,“来,小姑娘搀着我,咱们回屋里聊聊。”
星意便放开了叶楷正的手,扶着高行风。高行风侧头对星意幽默地说:“你看,好不容易郭栋明的女儿他没看上,结果这一来就把媳妇儿带出来了。你让我家小五怎么办?她可是嚷嚷着要嫁给青羽的。”
星意怔了怔,看了叶楷正一眼,他显然听到了,却没有开口辩解,只笑着问
:“小五呢?”
话音未落,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从人群里跑出来:“大哥哥!大哥哥!”
叶楷正俯身抱起她,笑着说:“小五你不是说了每次我来,都要在门口接我吗?”
小姑娘就有点不乐意:“是奶奶不让我出来。”
叶楷正笑着对星意说:“这是高伯伯的孙女。”
高行风呵呵笑着说:“三年前有只狗追着小五跑,她鬼哭狼嚎的时候被青羽救了。从那以后她就决心要嫁给青羽了。”
星意莞尔,小五却在认真地看着她,转头问叶楷正:“这个姐姐是你的新娘子吗?”
叶楷正含笑点点头,有意问:“姐姐漂亮吗?”
小姑娘倒是诚实地点点头:“漂亮。”顿了顿,又补充说,“可是我长大会比她更漂亮的。”
高行风哈哈大笑起来,他显然是极疼爱这个孙女的:“行啦,以后别乱叫大哥哥,乱了辈分。你去找你妈去。”
小五扭了一下,抱紧叶楷正的脖子说:“我不去。”
高行风咳嗽了一声:“小五你还记得打针吗?这位姐姐是医师,要不要她带你去——”
话音未落,小五瑟缩了一下,猛地从叶楷正怀里跳了下去:“那、那我先走了!”
星意撇了撇嘴:“高伯伯,您这样说,小五不是更不喜欢我?”
高行风摸了摸胡须,只好顾左右说:“哎,小孩子嘛,都是瞎胡闹。对了,文馨呢?今天她没来?”
“在后边呢。”叶楷正随口说。
此时有人追上来,在高行风耳边说了两句话。高行风凝神听了,停下脚步说:“孙吉和杨峥到了。”
叶楷正勾了勾唇角:“请他们进您书房去坐一坐?”虽是问话,高行风却没有迟疑,立刻让人吩咐下去了。他轻轻拍了拍星意的手背:“小丫头,晚点吃饭你坐我身边。现下我还要招待几位客人。”
星意乖巧地笑了笑:“好。”她侧头看了叶楷正一眼,“那我先去找文馨。”
叶楷正点点头,他今天穿着黑色的西服套装,外边套了一件长款藏蓝色呢大衣,她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他拉住她的手,微微俯身在她耳边说:“要是看到大太太和我大姐,别理她们就行了。”
她斜睨他一眼,悄声说:“行啦,我知道怎么做。”她正要走,手却微微带到了他的大衣里边,硬硬的一样物事。她怔了怔,是枪。今天是高行风大寿的日子,他带枪做什么?眼神深处闪过一丝忧虑,她很快掩饰起来,对他点点头,“你小心,我先走了。”
叶楷正回身,对高行风比了个“请”的手势。高行风同他并肩走向书房,笑着说:“你这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叶楷正忍不住勾起唇角:“高伯伯,这话怎么说?”
“你今儿把小姑娘这样一带出来,那群太太姨太太小姐们不都炸开锅了?”高行风摸了摸胡子,唉声叹气,“我家老太婆一直嚷嚷着要给你当
媒人,每次都念叨着你再不成亲,老帅在地下也不安心。这下好了,傻了吧。回头又来骂我什么都瞒着她。”
叶楷正不动声色:“那也只好请伯伯多担待了。”
“……”高行风竟无言以对,良久,才收敛了表情,沉声,缓缓地说,“那件事,你想好了?”
叶楷正扶着他走上台阶,表情如沐春风:“高伯伯难道想得和我不一样?”
高行风的寿宴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借口,叶楷正是想借机召集两江系军队的各位长官回颍城议事。因为眼下时势太过紧张,便让高老爷子大操大办了一场。
高行风穿的是一身马褂,戴了个礼帽,慈眉善目的样子,眼神却一点点锋锐起来:“那帮鬼子,说实话,老帅死的时候我就想同他们翻脸了。现下算了算,军队里边亲日派这一年多已经被你调走的调走,贬黜的贬黜,留下的都是青壮派心腹。今日军长们过来,想必你是有把握的。”
叶楷正微微笑了笑:“伯伯这话说的。合则留而已。”
“老头子是承你的情的。”高行风叹口气说,“军部这么多人,你唯独没动我。你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老帅当年对你寄托了多少希望,你做得也一直很好。如今我就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你想做什么,我自然都是支持的。”
叶楷正压抑住心口涌上来的感慨,轻声说了句“谢谢伯伯”。
“顾岩均虽然已经被你调走,
可是31军的柏文是他的人。”高行风沉吟说,“他也接了我的帖子,两江系的将领来得这么齐,想必他不会缺席。”
叶楷正的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能够触到腰间冷硬的枪具,他淡淡笑了笑:“今日您大寿,和气为主。”
副官在门口敲了敲:“军座、高将军,两位军长到了。”
叶楷正坐着未动,高行风扬声说:“请他们进来。”
孙吉和杨峥同是黄埔军校毕业,四十多岁的年纪,正当壮年。两人一进门,先是向叶楷正行了军礼,才转而同高行风寒暄了几句,又送上了寿礼。他们是叶楷正一手提拔上来的,杨峥是49军军长,前几日炮轰日租界旁老城庙的命令便是他直接下给军队的,他自然对眼下的情势更加了解,他在叶楷正身边坐下,试探着问:“军座,今天人到得很齐啊。”
叶楷正还没开口,他又半开玩笑:“今儿要是鬼子敢飞个炮弹过来,整个军部都完了。”
这样的日子,杨峥这话是很欠妥的。可高老爷子哈哈大笑起来:“你这个直肠子,乱放炮啊。”
“我听说督军还带了未婚妻来?”杨峥兴致勃勃地说,“军座娶了那个名角之后,一下子又没影了。我还以为——”
孙吉的个性比起同僚冷静谨慎得多,他打断了杨峥的话说:“行了,你这张嘴能说出什么好话。”
“你以为什么?”叶楷正也没生气,追问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