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以为那啥,督军你女人见得少,那会儿被迷住了,结果人家就卷了款子跑了。”
“呸!你还真是吐不出象牙。”
军队里大多数是粗豪汉子,尤其是这些年纪轻的,叶楷正同他们也是打成一片。叶楷正自个儿哈哈大笑起来,末了才说:“今儿高老爷子还夸我眼光好。”
杨峥听他语气里有些得意的意思,连忙问高行风:“老爷子说一说,长得怎么样?”
老爷子倒是捧场:“我觉得好,比我家老太婆年轻的时候好看多了。”
两江军队上下没人不知道高老爷子和夫人是青梅竹马,偏偏夫人家里长辈觉得高家穷,打死不肯把女儿许配过去。高夫人也硬气,不肯随便许了人家,拖着拖着成了老姑娘。高行风跟着叶帅打天下,打到一半还是念念不忘,快马赶回来,只问了一声“还要不要跟我走”,姑娘二话不说就上了马,当日就在部队里成了亲。伉俪情深,到今天还是佳话。
杨峥忙说:“老爷子你这辈子就一位夫人。想必夫人年轻时美貌得不得了。”
“你这臭小子,没见过我老太婆吗?”老爷子“哼”了一声,“我没像老帅那样娶了那么多,那是因为老太婆厉害。年轻的时候我外头的相好还是不少的。”
杨峥和孙吉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忍着笑说:“那是啊。”
就连叶楷正也莞尔,谁不知道高老爷子和太太感情极深,那会儿老爹要送
女人给他,他都不要,为此还被取笑了一通。只不过老爷子好面子,对谁都说自己外边相好多,也就过过嘴瘾而已。
说笑间两江的正副参谋长、数位将军陆续到了,最后到的是廖诣航。廖诣航是叶楷正面前的大红人,加上如今星意的关系,在场的虽都是军队里掌着实权的人物,对他却十分客气。大家说笑了两句,杨峥大概是最后一个晓得这层关系的,他素来口无遮拦,就大咧咧地笑说:“那廖先生以后就是国舅爷了。哪用得着和我们一样风餐露宿啊?”
廖诣航的脸立时沉了下来,不冷不热地说:“杨军长要是觉得这活随便找个你们的通讯情报兵就能干的话,我的确是不用这样奔波。”他随身带着舆图,今日本是要来汇报铁路勘测的最新结果,说完就卷起了舆图,一言不发坐着喝茶了。
在座的都有些尴尬,叶楷正咳嗽了一声,斜睨了杨峥一眼。
那一眼的意思很清楚,杨峥站起来行了个军礼,苦笑着说:“廖先生,你看我也就是个粗人,嘴里乱放炮,你可千万别为这个生气,不值当的。”
廖诣航哪里是在气杨峥,说到底,自己心里还是对叶楷正有点疙瘩。
如今这么多人都在,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展开舆图,定了定神说:“按照督军的意思,我和学生花了近半年时间重新勘测,颍城到禹州的路线是可行的。这样一来就绕开了
林州,将来禹州和北平也是能够对接的。督军的意思,这条线路即刻可以动工。”
一时间没人说话,也没人表态。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决定一旦公布,就是和日本人彻底翻脸。现下的中央政府都还在努力维持着现状,两江这样做,的确是无甚把握的。
“眼下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大家都知道林州的港口已经和日本人签了协议。一旦开放,日军的军舰顺着两江一直到内陆,比现在更为方便。然而我们的铁路几个站点修筑,恰好是沿着江边。现下几个站点都已经募集了工人和民兵开始起建,如果日本方面要破坏,大可以用日本军舰炮击,然后从林州出海。我们会变得极为被动。”
杨峥是个急性子,听了半天,抓抓脑袋说:“督军你是什么意思?直说了吧。”
叶楷正喝着茶,门口有人喊了声“柏军长到了”。
柏文是两江系将领中出了名的儒将,大约也是因为这个,和顾岩均十分投契。叶楷正上位后,逐渐将当年徐伯雷和顾岩均的人剔除出权力中心,柏文是仅存的一位实权将领,也是如今顾岩均在军部最后的势力。
柏文进来的时候还有些疑惑,书房里并不是聊天的闲散氛围,倒是像在开军事机密会议。等到坐下了,叶楷正才淡淡说:“辛苦廖先生,再向柏兄简短地介绍一遍铁路的情况。”
柏文听完,有些疑惑道:“日本人迟早会
发现,我看还是暂缓的好。”他走到舆图边,仔细看了看,“这几处都是军事要地。林州港口一开,日后日军随便寻个由头,就能毁了这些站点。现在中央又拖着不表态,这个担子没道理主动接过来。”
杨峥嘴角动了动,想要说话,被孙吉轻轻踢了一脚。
叶楷正仿若不闻,从肖诚手里接过了一张电报:“这是昨日刚收到的,宫本从东京发来的电报。他催促我最晚在七日后回复这份协议,是有关共同建设林州港口,以及提议两江和日军共同训练水军。我拖延了半年时间,看样子,七日后是最终期限了。”
“督军!此事事关重大,且不论同不同意。就说您要是决定新开铁路路线,独独绕开林州,和公开拒绝有什么两样?”柏文急道,“顾先生向来和日本人还有些交情,您看是不是请他居中调解一下。”
叶楷正将电报放在桌上,不动声色饮了口茶:“柏兄是要我接受日方的协议了?”
柏文打量了叶楷正数眼,闷头坐了下来,良久,才说:“不是接受,而是拒绝还不到时机。以我们的实力和日军硬抗,一点胜算都没有。”
叶楷正转向其余的人:“诸位呢?”
杨峥站起来,梗着脖子说:“我反对!妈的那些鬼子什么文绉绉的共同建设港口,还训练水军!这不就是明摆着染指我们的军队吗!以后中日打仗了,鬼子算是咱们战友还是
敌人?!督军你给句话,你让打,老子就立刻去前线!”
柏文嗤笑了一声,轻道:“哼,搞得你手下的那帮子人能打得过日本人一样。”
“你他妈说什么!”杨峥愣了愣,旋即火冒三丈,“打不过鬼子,老子也把命给拼了,比你这样的窝囊废好!”
孙吉拉住了杨峥,冷冷道:“老杨话糙理不糙。有些冲突可以忍,但是有些底线却不能踩!督军这次妥协了,两江就会变成第二个东三省。我们所有人,等着被子孙骂死。这个担子我们不挑也得挑!”
孙吉和杨峥摆明了立场,余下的人也纷纷站起附和。柏文眼看情况不对,不由冷下了脸:“督军,事关重大。顾参谋长一会儿也会过来,您不如请他来一起商议商议。”
叶楷正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终于出声说:“行了,都别吵了。”
他的声音不大,书房里却一下子安静下来。叶楷正站起来,踱了两步,歉然对高行风说:“高伯伯,这场寿宴闹成这样,实在是过意不去。”
高行风抽了两口烟,摆摆手,没有说话。
“肖诚。”叶楷正淡淡喊了一声。
肖诚与站在窗口警戒的侍卫动作极为敏捷,手脚麻利地制住了柏文。肖诚顺手一摸,在他怀里掏出了一把手枪,扔在了地上。
“看来柏军长也是有备而来。”叶楷正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
“叶楷正你要干什么?来人!”柏文奋力挣扎起来,
“来人!”
叶楷正弯腰拾起了手枪,卸下子弹,用枪柄对着柏文,砸了下去。柏文疼得大叫起来,满口鲜血,想来也顺手砸掉了不少牙齿。肖诚顺手就塞了一团纸在他嘴里。
叶楷正随手扔了枪支,转向众人,沉声道:“诸位,我意已决。”
高行风在内,所有人霍然起身,牢牢盯着眼前的年轻人,书房内柏文呜呜在惨叫,远处若有若无的传来丝竹乐声,除此之外,再无半丝声响。
“日寇数年来一再要求扩大当年协议,老帅亦是为此而死。我两江存亡本就到了生死之刻。反抗或许会死,或许会败。但是不反抗,则两江沦为第二个东三省,为日寇所强占。”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我不做这罪人,也请诸君同我一起,应战。”
军人们的表情激昂起来,整齐划一地行了军礼,齐声道:“是!”
“我既已决意在数日后反击日军,具体的安排,则要仰仗诸位执行。”他斜睨了蜷缩在地上的柏文一眼,“柏文不服从军令,即刻起撤职。由肖诚前往一线接管部队。”叶楷正走到舆图前,示意众人靠过来,“诸位,我拖延日方已半年有余。七日后,日方得不到回应,则视我为拒绝。与其如此,不如便主动出击。”
他修长的手指指着蜿蜒的河流:“日军如今留在两江还有17艘军舰。31军距离瓦子湾最近,三日内布下水雷,堵住他们的出口。”
……
他一项项地布置下去,高行风在一旁听着,暗暗佩服这个年轻人的阵仗丝毫不乱,却也心惊,这些谋划必然不是一日两日能完成的。叶楷正被骂了半年,忍到今日才公布,可见城府之深。
“老爷子,日本使馆也派人来贺寿了。”门外忽然有人说。
叶楷正皱眉,看了高行风一眼。高行风走到门口:“来了谁?”
“日矢上的夫人和妹妹。是和叶家大小姐一起来的。”
叶楷正与廖诣航对视了一眼,听到高行风吩咐:“让夫人去招待一下吧。”
高家的别院请了一个戏班子来唱戏,高太太站在别院门口,远远看到客人过来,连忙迎了上去。文馨和高太太很熟,笑着打了声招呼:“高伯母好。”高太太高兴地一把拉住她的手:“文馨,你可是好久没来看我了。”
“我这不是来了嘛。”文馨笑眯眯地说,“还带了我二嫂来。”
这会儿近在跟前,高太太赶紧上下打量星意,叹口气说:“这么俊俏的小姐,难怪之前给你二哥介绍了好几位姑娘,他压根看不上。”
文馨告诉过星意,高太太待小辈最是热情心善的,现下见了面,这位太太身形略有些圆润,五十多岁的年纪,端庄又可亲,星意便觉得没什么距离,叫了一声“高伯母好”。
高太太拉了星意的手,显然对她很好奇,从她和叶楷正如何认识,又如何定亲,详详细细问了一遍
。星意便略掉了些细节,只说起自己曾经在他受伤时帮他止血包扎伤口。听得高太太倒吸凉气说:“还有这回事?”她向来是把叶楷正视若己出的,不免心疼说,“这小子以前出了事,都不和他亲爹说,又没个亲娘疼着。现下总算是好了,肯娶媳妇儿了。”她拍了拍星意的手说,“以后你可得管着他。”
星意大大方方地点头说:“我会的。”
三人进了别院,星意便明显能感觉到夫人小姐们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高太太十分热心地将她介绍给她们,来来回回总有二三十人。她也体谅星意头一次进这样的社交圈,介绍了一轮,就把她拉到了里屋,笑着说:“你这次一来,足够屋外的女人们谈论三个月了。”
星意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来前我大概就能想到了。”
高太太见她年纪虽然不大,待人接物不卑不亢,心里越发喜欢了几分,转头对文馨说:“你二哥可有多疼这未来的媳妇儿呢,昨天就让人告诉我,说早些把她带出来,别叫她四处招呼别人。”
文馨撇撇嘴角,半真半假地抱怨说:“高伯母,我只告诉你,二哥为了和二嫂多待些时间,如今吃顿饭肯花上40分钟了。”
“文馨!”星意有些无奈,“别再取笑我了。”
高太太还真惊了惊,捂着嘴笑起来。
三人聊了一会儿,有侍卫敲门进来:“太太,老爷说两位日本夫人过来,
请您接待一下。”他顿了顿,“另外,督军关照了,请廖小姐不要出去。”
“好,我这就去。”高太太略有些疑惑,又回头对星意和文馨说,“既然是关照了,你们就在这里喝喝茶。我招待完了就回来。”
星意也没有多问,送了高太太到门口,就走回窗边,望向书房的方向,沉默下来。
“你怎么啦?”文馨走到她身边,“今天不高兴吗?”
星意回头笑了笑:“没有。”她只是时不时地会想到刚才叶楷正贴身带着的枪,莫名地有些不安。文馨十分善解人意,见她也没心思聊天,便坐在一旁听外边的戏,没有出声打扰。又过了一会儿,前边忽然起了喧闹声,星意和文馨对视一眼,快步走到门口,就看到有佣人慌乱地跑过去,隐约听到有人说“孙小姐晕过去了”。
文馨想了想:“孙小姐?高伯伯就一个孙女儿,就是小五。她晕过去了?”一转头,已经看到星意小跑着出去了。她怔了怔,赶紧跟着去了。
前边已经乱成了一团,小五是高行风夫妇最疼爱的小孙女,小丫头喜欢热闹,刚才还活蹦乱跳地钻来钻去,结果就忽然倒下了,浑身痉挛,口角不断溢出白沫来。高太太吓坏了,想要去扶起她,可是小五手脚乱蹬,高太太便一边哭一边让人去找医师。周围的太太小姐中有一两个有见识的,窃窃私语说是“羊痫风”。
小五的上下牙关不断地咬合,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有人说:“快点塞筷子进去,免得孩子咬断了舌头。”高太太接过了佣人递来的筷子,可是孩子翻着白眼、脸色铁青,牙关开合。她一慌乱,哪里塞得进去?
星意从人群中挤进去,跪在高太太身边,着急说:“伯母您让一让,我是医师,让我看看孩子。”
她的声音十分冷静,高太太正没个主心骨,连忙让开了一些。星意伸手将小五的身子侧翻过来,迅速脱下了自己的大衣垫在她的头下。孩子的口涎顺着一侧流淌下来,她手里攥着一方手帕,趁小五微微张开嘴巴的时候,轻轻扣住小五下颌,迅速地塞了进去。
小五又发作了一阵,星意跪着半抱着她,尽力不让她乱蹬伤害自己。过了一盏茶时间,小五才慢慢平静下来。小五的母亲原本在别处招待客人,也已经赶了过来,啜泣着跪下来想要抱住女儿。星意将小五交到了她母亲的手里说:“给她换一身衣服,擦擦身子,最好能立刻送去医院检查一下。”
高太太看着她,仿佛在看一根救命稻草:“你跟我们一起去吧?”她语无伦次地说,“小五从来没犯过这种病,万一一会儿再发——”
星意支撑着站起来,安慰她说:“伯母您放心,我当然陪你们一起。”她挺直膝盖的时候打了个踉跄,文馨连忙去扶她,星意借了她手臂的力道站直了,一侧头
,看到屋子的角落站着叶文雨和两个日本女人,皆全神贯注看着自己。此刻她没时间同她们打招呼,只点了点头,跟着高家母女出去了。
此时的高家书房里,全然不知别院出了什么事,叶楷正一口气给两江的精锐部队皆布置了任务,又同诸位同僚细细商议了可能出现的意外,最后合上了舆图。
柏文已经被拖了出去,孙吉缓缓开口:“军座,为国赴死是每个军人的使命。但我还想问一句,中央的态度呢?”
叶楷正沉默片刻:“他们会给物资的支持,但是委员长还是要争取最后的和平。所以,一旦起了冲突,开始还是得靠自己。”
一屋子的军人便沉静下来,远处有咿咿呀呀的唱腔传来,竟有一种难言的荒凉与悲壮。
叶楷正却笑了笑,英俊的脸上带了坚毅之色,一字一句道:“诸位,中日未来必有一战。我虽坚信中国绝不会亡,但我们又是弱方,更没有即刻战胜的奢望——但只要最终能胜利,我叶楷正,愿意做这个祭旗人。”
军人们叩响了脚跟,行了军礼,异口同声道:“愿追随督军!”
傍晚时分,书房的门打开了,两江的高级军官们鱼贯而出,没来得及在高家吃饭便纷纷告辞。屋子里只剩下叶楷正和高行风。叶楷正转向他说:“瓦子湾的备战极为要紧,肖诚是我身边的人,还是要劳烦伯伯带他过去,柏文手下的副军长与参
谋长虽不是他的心腹,但是资格比肖诚老,还得您去敲打敲打。”高行风点头说:“我晚上便同肖诚一道出发。”
叶楷正侧头看了肖诚一眼:“这样好的机会,好好和伯伯学着。”
肖诚立正行了个军礼:“是!”
这时才有管家慌慌忙忙地跑来了:“老爷,孙小姐晕倒了。这会儿太太和少奶奶都在屋里等医师呢。”
高行风脸色微变,转身走向别院,一边问着情况。管家便简单说了经过,只说现在情况稳定了下来。两人进了小五的房间,高家太太和少夫人坐在床尾,都挂着眼泪,一脸焦虑。星意刚刚替小五做了简单的检查,安慰她们说:“小五没受伤。具体的情况还是要等儿科医师来看了才能知道。不过癫痫会突发在孩子身上,等到他们长大些,就会慢慢好了。”
高太太的眼睛亮了亮:“真的吗?这种……羊痫风也会好?”
星意迟疑了一下:“伯母,书上是这样写的。您先别担心,小五现在不会有事。”
高行风疾步到床边,看了看沉睡的小孙女,心下虽然忧虑,也只能打点起精神安慰妻子。他又转头对星意说:“我都听说了,丫头,今儿多亏了你了。”
星意连忙说:“我是举手之劳。”
高行风转头对叶楷正说:“青羽,你必然还有很多事要做,先回去吧。医师马上要来了。今日招待不周,过两日再请你们来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