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那个瞬间,有两双手从旁扯住她,将她拖了进去。

  她想要尖叫,却又忽然被人捂住了嘴巴。借着昏暗的光线,她终于看清,里边站着的人是……叶文雨。

  此时的书店里,傅舒婷背对着外边,提心吊胆地每隔10分钟就看一次时间。星意同她约好的,最多一小时,星意就能回来。

  可是已经过去一个半小时了。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来,她紧张地低下头,听到男人声音说:“夫人,时间差不多了。”

  她摇了摇头,哑着声音说:“我没看完。”

  警卫便笑着说:“督军吩咐过,喜欢什么书买回去看就是了。钱没带够的话我这边也有。”

  她的背影一下子僵住了。

  警卫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试探着喊了声:“夫人,您怎么了?”

  她迟疑了半天,终于回过头,警

  卫看着她的脸,掏出了手枪,倏然变色:“你是谁?”

  厚重的字典啪地掉在了地上,她吓得举起了手:“别开枪!我是星意的同学!”

  门外的警卫们发现了店里的异样,全部持枪冲进来。店主和其他的客人吓得纷纷抱头蹲了下来。队长迅速检查了书店内外,脸色铁青:“夫人去了哪里?”

  傅舒婷虽然害怕,却牢记着好友的嘱咐,梗着脖子说:“她有事要办,办完一定会回来的。你们……你们别杀我。我真的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因为她去过两趟医院,警卫认得她是夫人的朋友,一时间左右为难,也不能严刑逼供,轮值的队长便派出数人沿着小路去寻找,自己押了傅舒婷径直去了军部。

  傅舒婷被带进了一个极为空旷的房间,没过多久,屋外脚步声由远及近,她瑟缩在墙角,门被推开了,进来了一群军官。为首的年轻男人个子很高,英俊的脸上因为没有表情而显得尤为冷酷:“傅小姐,我知道你是星意的好友。只要你告诉我,她去了哪里,去见了谁,我不会伤害你。”

  傅舒婷认得这张时常会在报纸上出现的脸,一紧张,便口吃起来:“我、我不知道!她还没、没回来吗?”

  他显然在强压着脾气:“医院、书店以及家中,都没有回来。你如果看过报纸,知道时局,就该知道我的妻子被日本人或者旁人抓住,会是多严重的一件

  事。”

  傅舒婷几乎要哭出来:“她答应我说一小时后就能回来。我不晓得她出了什么事。”

  叶楷正逼近她:“她去了哪里?”

  “前日她请我去找了一个叫佐藤元的日本人,说要同他见面。然后那个人就给了我地址,我、我记得不太清楚了。是写在一张纸条上的。”傅舒婷几乎要哭出来了,“好像是爱民路二三十号,我没仔细看就给她了。”

  叶楷正站在原地,回头看了一眼。他身后的一个军官立刻说:“我这就去查封爱民路。”

  他的脸色极为阴沉,一字一句地说:“你带人一幢一幢去搜。我即刻便过去。”

  那位军官行了礼,即刻便转身走了。

  叶楷正伸手松了松衬衣的领口,侧身看到屋子里唯一放着的木椅,忽然一阵烦躁,顺手拿起椅背,狠狠往墙上砸了过去,木屑四溅。他的部下们没有闪避,都笔直站着,一声不吭。

  傅舒婷吓得尖叫着躲开,眼见叶楷正这样失态,又是焦躁又是担心,不由哭了出来,哽咽着说:“你会找回星意的是吗?”

  叶楷正没有回答,转身大步离开了房间。

  爱民路三十一号。

  叶楷正到的时候,整条街已经戒严,洋楼的门和窗都已经大开,士兵们已经搜索了每一间房间,里边却是空无一人。

  宋国兵一脸凝重地走到叶楷正身边:“已经问过了周围的邻居,半小时前有辆车开走了。”

  “全城戒严,关闭城门

  。码头、车站全部封锁。”叶楷正又上车,“另外,城中警备部队控制出入日租界的道路,和日本大使馆联系,询问佐藤元下落。”

  宋国兵踌躇了一下:“督军,这就等于直接告诉他们,我们找的人和佐藤元有关。”

  叶楷正的眼眸里淬砺出锋芒来,冷冷地说:“你觉得事到如今,他们不知道她与佐藤元的关系吗?”

  宋国兵背上起了一层冷汗,连忙点头说了句“是”。

  “大姐,你要带我去哪里?”星意被蒙上了眼睛,那把手枪第一时间被收了,此刻她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镇定一些。

  有冰凉的手指放在她的唇上,叶文雨微微笑着说:“当然是带你去二弟找不到的地方。”

  “你和……日本人是一伙的?”

  “非要这样说的话……”叶文雨漫不经心地回答,“或许你该改姓佐藤了。叶楷正也做了日本人的女婿,是不是很有趣?”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佐藤元真的是我的父亲?”

  “谁说不是呢?”叶文雨耸耸肩,“可惜你和你家老爷子是一样的蠢。你们难道真以为是佐藤元亲自回复你们的讯息吗?”

  “日矢上可不像我那个二弟那样心慈手软。你以为佐藤元仅仅是一个船商?他不和日本军部合作,能够发展得这样快?只可笑你家老爷子着急赶过来,三言两语地,就被破译出了瓦子湾的信息。”她冷冷笑了笑,“你也是一样,

  只拿着一张纸就敢过来认亲?你出来之前,叶楷正没教会你人心险恶?”

  叶文雨顿了顿,又嘲讽地说:“对了,不是认亲……你应该是,来报仇的吧?不过我也得谢谢你的不自量力,否则他将你看得这么严,我哪里能抓你威胁他?”

  星意沉默了半晌,淡淡地说:“他不是会因为女人而妥协的人。”顿了顿,又说,“更何况我和他之间,也未必能走得下去。你也知道,他逼死了我爷爷。”

  叶文雨轻轻笑了笑:“如果是这样,那么你只能怨他薄情了。”

  车子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星意被拉下来,踉踉跄跄地走了许久。地面又湿又滑,最后进了室内,大门砰的一声被关上了。蒙着眼睛的布被扯了下来,星意适应了光线,慢慢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是在一间密闭的房间里,开了一扇小窗,隐约可以听到外边的水声。房间里只放了一张极为低矮的木板床,星意隐约能感觉到整个房间都在微微晃动。她忽然间明白自己已经不在陆地上……而是被带到了船上。

  她的手脚冰凉,靠在墙壁上,仅有的一只灯泡一下一下地闪烁着,光线明暗不定。

  到了这个地步,她也并不如何害怕。出来之前,她已经想得清清楚楚。与其每日都在噩梦中苟活,不妨便给自己一个痛快。大腿的一小块地方是冰凉坚硬的——她走前将最小巧的手术刀用粘纸贴在那里,因为外边穿着夹棉厚实的旗袍,完全看不出端倪。挟持她的人扔了她的手袋和枪,并没有发现这个。

  ——这也是她……最后的武器。

  即便杀不了佐藤元,她也还有余力,割断自己的颈动脉。

  舱门被拉开了,她望向门口,一个瘦高的中年人走进来,手里端着饭盒递给了她。

  星意死死地盯着他,并没有伸手去接。良久,男人将饭盒放在床上,低声说:“多少吃一点吧,没必要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星意一字一句地问:“你是佐藤元,还是廖鉴东?”

  佐藤元扯出苦涩的笑意,声音嘶哑:“我是你的父亲。”

  她拿起那盒饭砸在他身上:“你怎么有脸这样说?!你害死了爷爷,害得大哥重伤!你害得我们家破人亡,你怎么还有脸这样说?!”

  佐藤元并没有闪避,汤汁淋漓倒在他的身上,他也没有伸手去擦,只是说:“你大哥……现在怎么样了?”

  狭小的空间里泛起打翻的饭菜油腻的味道,星意几乎一整天没有进食,只觉得泛起了胃酸,她强忍住恶心,冷冷地看着佐藤元:“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吗?”

  佐藤元看着她说,眼神带了苍凉:“傻孩子,你想杀我,为什么不告诉叶楷正?为什……要自己动手?”

  星意心里恨极了他:“你抛弃我们兄妹,这我不怪你。可你不至于连自己是中国人这最后一点良知都抹去了!爷爷这一辈子

  清白正直,是你害得他做了这样的错事!他死不瞑目!你问我为什么不告诉叶楷正?我又有什么脸告诉他呢?”

  她跌坐在床上,只觉得心底一片惨淡的绝望,可是眼神却异常地坚持:“你不用送东西进来了,我不会再吃。今次我本就是为了爷爷、大哥和廖家来报仇,既然杀不了你,也绝不会让自己落在你们手里威胁到叶楷正。”

  佐藤元怔怔地看着这个只见过两次面的女儿,头一次见她,她是优秀聪慧的医学生;而这一次,他忽然意识到,这真的是老爷子手把手带出来的女孩,说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是当年他将自己赶出廖家那样决绝。他站起来,叹了口气说:“这艘船在内河的航道上,叶楷正就算把颍城关起来翻个遍,也找不到。饭菜还是会再送进来,你多少吃一点。”

  他弯腰拾起那个饭盒,忽然看到一道锋锐刀光划过,这才意识到她真的动手了。他闪避开,退后两步站定。

  星意一下失手,知道自己再没有机会,苦笑了一下,反手就要往自己脖子上戳过去。

  “住手!”佐藤元握住她的手腕,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说,“把刀藏好。”

  星意怔了怔,她是横下心要寻死,爷爷的死对她来说是再沉重不过的打击,而叶楷正呢……因为瓦子湾的失败而承受的压力,他没有向她提及半个字。她知道那是一笔勾销的意思。可是她还怎

  么再站在他身边?还有肖诚和文馨,她一想起来,都觉得难过得喘不过气。

  现在,她杀不了佐藤元,掌心握着手术刀,笃定已经看到了人生的尽头。

  佐藤元却提高了声音,似乎有些惋惜:“明天我再来看你。廖小姐大可不必这样紧张排斥。”

  他没有收走她的刀,竟然真的走了。

  星意的视线微微垂下,佐藤元刚才坐的床沿上有油渍写成的字样。她靠过去看了看,隐约是三个字:我救你。她怔了怔,抹掉了那三个字。

  商船顶层,佐藤元推开了其中一间房门,日矢上面色阴沉地坐着:“如何?”

  “她不肯吃。”佐藤元略有些颓丧,“或许有求死之意。”

  日矢上盯着佐藤元的表情,仿佛是在仔细地揣测,过了一会儿,才笑了起来:“想要一个人死不了总是有很多办法的。佐藤君,她是你的女儿,你要看好她……至少活到叶楷正答应条件的那一天。”

  佐藤元浑身激灵了一下,问:“叶楷正那边有回复了吗?”

  日矢上的表情颇有些阴晴不定:“他已经答应放了顾岩均。”

  此时的颍城火车站,是一天最繁闹的时刻。南北两条路线的火车在晚10点交汇,上下车的人不计其数。一辆汽车缓缓驶入。从后座下来的男人穿着黑色大衣,低着头快步走入了车站。街口的地方,宋国兵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正在让司机掉转车头,忽然路人经过,一抬手,将一个纸团扔进了车里。

  宋国兵下意识地接住了纸团,一把推开车门,冲到那人身边,反手锁住了他的手臂。那人的帽子掉了,一脸惊恐地回望他:“你、你干什么?”

  “谁让你扔的纸团?”宋国兵低声问道。

  “我、我不知道。有人给了我一个银圆让我扔的。”那人哭丧着脸说,“我是在火车站里卖茶叶蛋的,不信你去问问。”

  周围聚拢了一堆人,指指点点地认出来,果然是站台上卖茶叶蛋的小商贩。宋国兵放开了他,心知不可能再找到那人,只好回到车上,借着月色打开纸条:“四时,蓝鸿码头。廖鉴东字。”

  宋国兵没有再耽搁,回到军部将纸条交给叶楷正:“军座,颍城已经翻遍了,各大商会和堂口都传了话出去。眼下除了日租界,只怕没有藏人的地方了。”

  “日矢上知道我的脾气,瓦子湾事件后,我也是不怕再闯入租界的。这些天他们也在陆续往外边撤人,否则顾岩均也不会被我们抓到。他们不会把人藏在那里。”

  “所以,夫人很可能……会在船上。”宋国兵恍然大悟,“那么这消息还算可靠。”

  数日不眠不休令叶楷正的眼睛布满血丝,他把玩着自己的佩枪:“去布置吧。”

  “是!”宋国兵走前行了个礼,又问,“督军,廖鉴东到底是谁?”

  叶楷正沉默了一会儿,淡声说:“星意的生父。”

  宋国兵吃了一惊,却没有多问,转身出去了。

  星意靠在船舱的一角,强撑着逼迫自己不要睡觉。她手边没有钟表,只能大约估算着时间,也不知道撑了多久,门口有了动静。她倏然坐起来,一个日本女人端着饭菜又进来了。她恹恹地重新靠过去:“我不吃。”

  女人不声不响地将饭菜放下了,却没有走,仔细地端详她。星意觉得有些异样,仔细看了她两眼,才惊觉说:“我见过你。”

  是日本女人的典型长相,不高,肤色白净,虽然上了年纪,却因为保养得当而依旧温婉可人。星意还记得是在高家见过她,那时她和叶文雨在角落,死死盯着自己。

  “我叫日矢葵,佐藤元是我的丈夫。”女人微微笑了笑,用十分纯正的汉语说,“我对你很好奇,所以想来看看。”

  星意冷冷看着她,没有说话。

  “你和他长得很像,尤其是鼻子和嘴巴。”女人继续说,“在高家我一看到你就知道了,你一定是他的孩子。”

  “我没有父亲。”星意打断了她,“请你离开吧。”

  可是女人竟然也没走,坐在床边,屏气凝神仿佛在等着什么。不知道过了多久,眼看着饭菜渐渐变凉,星意终于有些沉不住气:“你还有什么事吗?”

  日矢葵细细的眉毛抬起来,没有说话,仿佛在等待什么。

  门口又有动静。这一次进来的,是佐藤元。

  佐藤元推门进来的时候,看到有两个人在房间里,不禁愣住了。

  日矢葵站起来,用日本女子的礼仪恭恭敬敬地对丈夫行了礼,用日语对他说:“佐藤君,我等你到现在了。”

  “你知道我会来?”佐藤元的表情由错愕变为警惕,“你告诉你哥哥了?”

  日矢葵静静看着他,细长的眼睛里流露出依稀带着雾气的悲哀:“你已经无法再信任我了,是不是?”

  佐藤元脸上痛苦的表情一闪而逝,低吼着说:“葵子,我的父亲已经自尽了,这是我的女儿!”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手枪,对准了日矢葵,用极快的语速说,“我必须送她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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