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她攥着大哥的手,却那样惶然,因为看不清远方的路,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够承受……更多的痛。

  “小妹,叶楷正去了南京。他走前说——”

  星意拼命摇了摇头,打断了他,低低地说:“大哥,有件事我想求你。”

  廖诣航听她说得这样郑重,又这样艰难,轻声说:“你说。”

  “我想去美国念书。”她依旧闭着眼睛说,“我不想再留在这里了。”

  廖诣航深吸了一口气:“只怕叶楷正不会答允的。”

  她微微睁开眼睛,脸色苍白,一双眸子亦远没有往日那样璀璨奕奕,带了些似雾的迷惘,一字一句地说:“他会答允的。二哥他说过……只要我想离开,他就会让我离开。”

  一个月后。

  上海港口。

  从上海至美国旧金山的玛丽号轮船将在下午3点起航。码头上熙熙攘攘,挤满了即将上船的旅人和送行的亲友。一辆黑色的小汽车在码头入口停下,一个年轻女人提着小小的皮箱

  从车上下来。又有人搬下了轮椅,从后座上将一个男人抱下来,推着他和年轻女人并肩走向轮船。

  “大哥,你去美国的时候,我和爷爷也是来这里送你。”星意微微仰头,看着眼前的庞然大物,回想起很多年前,她跟着爷爷头一次来到这里。那时她拉着大哥的衣角,哭得死去活来,直到大哥答应让人给她从美国带礼物回来,她才破涕为笑。

  廖诣航笑了笑:“转眼你也要去了。”

  她停下脚步,蹲下来,直视大哥的双眼:“大哥,你送到这里吧。再往前走……我怕我会想哭。”

  廖诣航便让助手停下来,像小时候那样,伸手摸摸她的脑袋:“好。大哥在这里看着你上船。”

  短短一个月,她瘦了许多,下颌尖俏,眼神亦沉静了。她从风衣的口袋中拿出一封信:“请你帮我转交给他。”廖诣航收好了,点点头说:“好。”

  星意微微笑了笑,转身要走的时候,他又喊住她:“小妹,如果觉得那边很好,或者……遇到了喜欢的人。不回来也很好。”他试图说得轻松一些,“大哥也会来看你的。”

  遇到喜欢的人……星意苦笑了一下,对大哥挥了挥手:“我走啦。”

  他看着小妹的背影渐行渐远,直到彻底消失在人群之中。助手推了轮椅转身,走到来时停车的地方,他才发现旁边停了另一辆汽车。

  男人的礼帽帽檐微微压低,身材修长,走到他面前,良久,一言未发。

  “你回来了?”廖诣航看上去并不意外。

  他的声音略有些嘶哑:“你的身体怎么样?”

  “医生说以后走路会有些瘸,不过做些复健训练后没什么太大问题。”廖诣航洒脱地说,“我可以接受。”他顿了顿,叹了口气,“你是来送小妹的吗?她上船了。”

  叶楷正的视线落在远处,轻声说:“我不是来送她的。”

  “那你还来做什么?”廖诣航摇了摇头,“何苦呢?”

  他的双手插在口袋里,面无表情的脸上带了几分寂寥:“我只是想……来看一看。”

  廖诣航将那封信递了出去:“她给你的。”

  叶楷正接过那封信,并没有打开,望向人流涌动的方向。

  分明已经看不到什么了,可他站着,却长久地,没有离开。

  二哥:

  展信春安。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在去美国的船上了。

  提起笔来,如今我最想说的三个字,却是“很抱歉”。明知是你最艰难的时刻,却不能如同当日、用初生牛犊的勇气说一句“我会陪着你”。

  因为……我发现,我的陪伴对你来说,或许并不是一种温暖的爱意,而是负担。

  在医院的日子里,我时常想起你,却又害怕自己已成为你的软肋。便如同佐藤元之于爷爷那样,令他不自觉地做出违背抱负与良知的事。

  无论如何,请你相信,我从未恨过你。唯一叫我觉得无奈又荒谬的,便是命运吧。

  你曾说我给了你勇气与坚持,可我也知道,我的内心里,那种坚持已经脆薄得不堪一击。我不确定以后会否再遇到已经历的种种痛苦,很抱歉这样仓促而自私地离开这里,却无法将这些话当面告诉你。

  我不晓得是否会回来,亦感激你始终给我选择的余地。

  顺祝安康。

  星意即日

  书房的门窗皆敞开着,房间里有浓浓的酒味。

  桌上是一坛已经喝空的陈年女儿红。茶几上放着那封写着“不晓得是否会回来”的信,以及一份年前的旧报纸。报纸翻开的那一页上,不起眼的角落上写着:

  赵青羽、廖星意结婚启事:征得双方长辈同意,定于某某年某某日结为夫妇,时值非常,一切从简。特此敬告,亲友诸希,高鉴。

  年轻男人的军服并未脱下,就这样靠着沙发,蹙眉沉沉地睡着了,只是指间还捏着不过一寸大小的照片,照片上的男人表情略有些严肃,可他的妻子笑意浅浅,眼角眉梢,皆是幸福安乐的模样。

尾声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揭开了中华民族全面抗战的序幕。

  千年的文明古国,百万平方公里的国土,每一寸皆被战火席卷而过。中华民族近百年被列强欺侮的历史在这场卫国战争中达到高潮。而在战争前,每一个人的悲欢喜怒,似乎都已经隐匿在此时已经汇成滚滚洪流的民族意志中,再难分辨。

  1938年初。

  美国费城女子医学院。

  来自中国的女学生提交了毕业材料,正在办理归国手续。就在刚才,她的导师Prof. Graham还在极力劝说她留下攻读博士学位。可是年轻的女学生非常坚持地拒绝了教授的邀请:“我的祖国正在经历战争。非常幸运的是,我所学的东西正巧是我的国家如今急需的。我想,比起留在这里获取博士学位,我更愿意回国学以致用。”

  教授是相当喜欢这个勤快又聪慧的学生的,但也理解她急于归国的意愿,在她的材料上签了字,叹息说:“希望你的国家尽快脱离战火。到时候,依然欢迎你回来。”

  廖星意将住了三年的宿舍收整完毕,就像来时那样,只整理了一个简单的小皮箱,离开了宁静的校园。

  如今的国外,有许许多多和她一样的学生,在完成了学业后急于归国,试图以所学的知识报效深陷在战争泥潭的祖国。他们彼此间分享各种讯息,星意也通过国际医学组织

  同国内的医院和抗日救亡组织取得了联系,她并没有太多犹豫,就选择了一家位于西南的战时医院工作。

  真正抵达西南的时候,已经是三个月之后了。她在轮船上漂了两个月,又辗转从香港到广州。此时的中国国内,因为战火蔓延,许多道路都已经被切断,最后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抵达西南战时医院。

  星意几乎是在抵达的第一天就开始工作。伤兵乘坐火车,源源不断地从前线运到这里。每当一个车厢的士兵被运送到站,站台上便满是血污。医师们简单地查看伤势,将重伤士兵送进手术室。他们中的许多人年纪都很小,在一场手术之后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一条腿,或者手臂。病房里充斥着哀号和哭喊声。然而医师已经对这样的情景习以为常,他们只是如同机器一样,将一个又一个的病人送出病房,甚至没有分出多余的一丝情感去感慨。

  由春至夏,由于国力军力的悬殊,国土沦陷,战线不断后缩,西南战时医院的气氛也日渐紧张起来。这一日下了手术台,星意赶去食堂吃饭,这段时间物资颇为不足,能吃的东西不过是稀饭、馒头和一些蔬菜。她去得晚了,连馒头都没有,只好随便盛了些稀饭,正要寻个座位坐下的时候,医院后勤部主任冲了进来:“廖医师!快!回手术室!”

  她条件反射地站起来:“主任,出了什么事吗?”

  “马上有病员送到,是紧急任务!你和陈医师去做一台手术。”主任带着她往外走,“是前线负伤回来的长官中弹。刚送到医院!”

  星意很少见到主任这样心急火燎的,不禁追问了一句:“什么长官?”

  主任斜睨她一眼:“别多问了,好好做手术。”

  陈医师也匆匆赶过来,他比星意略大了两岁,是一名麻醉师。在年轻一辈中,他们两人是配合极为默契的搭档,也颇受重视与培养。

  “既然是重要任务,怎么不找徐医师?”陈医师踌躇着问,“毕竟我和小廖资历浅。”

  “徐医师上午刚被送到武汉去参与会诊了。”主任叹口气说,“没办法,你俩去吧。”

  只是去了一趟食堂的工夫,医院里已经布满了荷枪实弹的士兵,警卫森严。星意和陈医师对视一眼,至今也没人向他们透露伤者的身份,可见被送来的真正是高级别的军官政要。

  星意看了病情简述,伤者是从徐州撤下来的,中弹已有两日,一直高烧,也不晓得为什么,没有在前线即刻动手术,拖延到了这里。她在病房门口向前线撤回的护士询问了病人的过敏史,然后查看病人的伤势。

  病人后背朝上,缠着绷带,正在昏睡。床边站着两名神情警惕的警卫。她是戴着口罩进去的,脚步轻快地走到病人身边,伸手要了剪刀,缓缓剪开绷带。

  一层层的绷带解开,露出下边触目惊心的伤口,星意忍不住说:“这个伤口中枪绝不止两日了,为什么不早些后撤、早些动手术?”

  警卫苦笑了一下:“长官向来是身先士卒,坚持不肯后撤,我们也没有办法。”

  她皱了眉,将他肩上的绷带全部剪开,猝不及防地,看到伤员右肩的伤疤,那么熟悉的位置……她的剪刀悬空在他肩上,视线微微下移,落在男人因为趴着而露出的小半张脸上。

  高挺的鼻梁,剑眉斜飞,大约因为战事繁忙,胡子都没时间刮一刮,几乎将下颌遮了起来——可即便这样,她怎么可能认不出他来?

  第六战区司令,叶楷正。

  她的心脏倏然间漏了数拍,她是最专业的医师,只要是为了伤员的生命,随时可以切断伤残的肢体,也没有时间体会所谓病人的心情。可他背后溃烂的伤狰狞如同符咒,那样刺眼,她几乎能感受到和他一样的疼痛。

  他……怎么会将自己折腾成这副样子?

  这个瞬间,星意忘了自己是医师,心口抽痛得几乎要落下眼泪。

  “医师,医师?”警卫看上去十分担心,“司令的伤怎么样?”

  她惊醒过来,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一切软弱的情绪掩藏起来,用力咬了咬下唇,用痛意提醒自己冷静下来:“马上手术。”

  因为伤势过重,这台手术在三小时后才结束,星意给他做好了缝合,才示意护士将他送出病房。

  陈医师同她一道走出病房,随口说:“小廖,你这次好像特别紧张。”

  星意还戴着口罩,微微垂下眼睛,勉强笑了笑说:“怎么会不紧张?他是叶楷正。手术出了差错,谁来承担责任?”

  陈医师喟叹了一声:“是啊。以前只是听说,眼下看到他一身的伤,才知道是真的。”

  星意摘下了口罩,轻声问:“听说过什么?”

  “你是国外回来的,大概是不知道。”陈医师惋惜地说,“叶督军是战区司令中最年轻的,也是最拼命的。当年在两江,他才掌权没多久,就敢向鬼子开战,只可惜瓦子湾功亏一篑。若是咱们的军官们都如同他这样,战事又有何可惧?”

  星意低着头默默听着,走到更衣室门口同陈医师道了别,换了衣服,又去了病房。

  医院的三楼已经全部辟为专属病房,出入时警卫会盘查。星意到了门口,护士同她打个照面,悄声说:“还没醒。”

  病房里没有人,叶楷正趴在床上,依然只是露出小半张脸。

  护士已经替他清理过了,刮净了胡子,也擦过脸颊,面容清晰。

  她站在床边看他,三年多过去,因为战火的淬砺,他的肤色比那时黑,也比那时更瘦,可是这样英俊的脸庞,即便在沉睡,也显得那样坚毅。他的嘴唇因为失血又缺水,干裂结起了血痂。她就去床边拿了棉签,沾了些水,轻轻沾了上去。棉花迅速地因为吸水而变成粉色,她的动作便停了下来,眼眶微红,这似乎已经不是她印象中那个清贵俊美的年轻督军了。

  这几年她不在他身边,却一直晓得,枪林弹雨,出生入死,他从未退缩。

  可真正看到他满身的伤痕,她却又觉得难过,几乎感同身受。

  星意强迫自己抽回所有感伤的思绪,在记录表上写完,正要悄然离开,忽然看到病床边整整齐齐叠放着叶楷正的军装,军装上是些零碎杂物,大约是手术前从他口袋里取出来的。

  手表、钢笔……折成小块的报纸和照片。

  她一眼扫过去,却觉得有些面熟,不由俯身拿了起来。

  报纸上“赵青羽、廖星意”几个字历历在目,而照片上的自己梳着两条辫子,笑得稚气纯真,左下角还沾着血迹,已经被擦拭干净了,只留下铁锈一般的红色。

  四年过去,她几乎要忘了自己已婚的身份,而他竟然还完好地随身保存着这份声明……往日的记忆轰然涌来,她站在那里,仿佛是被迷惑了,俯下身靠近他的唇,吻了上去。

  只是蜻蜓点水般的一触,就有淡淡的血腥味弥散开。她的眼泪滚落在他的唇上,许是因为带着些许的咸味,触到了叶楷正唇上的伤口,他不自觉地动了动,仿佛本能一般,去吮吸她的唇。

  星意一下子惊醒过来,慌乱间后退了两步,一颗心几乎要从嘴巴里跳出来。甚至来不及确认他是不是醒过来了,就忙不迭地跑了出去。

  叶楷正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唇上还带着那丝午夜梦回才会有的清冽甘甜,可病房的门已经关上了。

  他的唇角勾了勾,如果不是她太过惊慌……应该能够听到自己远比她剧烈的心跳声。

  主任还没走,一直在等她下楼,才关心地问:“情况怎么样?”

  “挺好的。”星意的脸颊还是滚烫的,幸好走廊上暗,也瞧不出什么。她这才想起来刚刚顺手把报纸和照片都带出来了,连忙塞回了衣服口袋。

  “那行,你回去歇一歇。”主任松了口气,“他会在医院待上一段时间,辛苦你了。”

  这一晚回到宿舍,星意辗转反侧,只睡了浅浅两三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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