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爸爸也坐下,叹气:“你何必听洪姨多嘴多舌,难道凭她酒后胡说的一句话,我就不是你爸爸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我只是想知道……”

我打住。其实我想知道什么,连自己都不清楚,但爸爸明白我的意思。

“哪有看到一个女的就以为是妈的道理?”

“前天她无缘无故跑到我们家里说要租房子住,你想想看,我们这个破镇子有什么可玩的,我们家的房子又不是周家大塆那种明清老宅,值得住进去发思古幽情。最重要的是,她不停打听你,对你充满好奇。”

他皱眉:“你让她住进来了?”

“她出三千块一个月,我有理由拒绝吗?”

他笑:“都怀疑人家是你妈了,还好意思收人家钱。”

我恼羞成怒:“收钱是在起怀疑之前的事。”

“还好你没怀疑她是我在外面的相好找上门来闹了。”

就算满心烦恼,我也忍不住笑了:“拉倒吧,人家是城里人,年轻时髦漂亮,能看上你?你最多哄哄四邻八乡的寂寞师奶罢了。”

他并不生气,嘿嘿一笑,我意识到他只是想逗我开心,但我心里的酸楚更加克制不住,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他拿袖子替我擦,我不依,整张脸胡乱往他肩头上抹,他无可奈何:“好了好了,我只这一件充场面的西装好不好?”

“我再给你买一件。”

“口气这么大,你哪来的钱?”

“哼,我说了我刚赚了三千块啊。”

“来路不明的人怎么能随便放进家里住?”

“难道把钱退给她?”

“退了,请她去住旅店,有问题的钱还是不拿为好。”

“既然不是我妈,也不是你的相好,她的问题就是她的事了。看她的面相,应该不是什么坏人。”

爸爸瞪我一眼:“你又来了,叫你学点正经的你过耳就忘,张爷爷讲的那些杂七杂八占卜相面的你倒是记得很牢。”

“好好好,不说面相,她瘦得不足一百斤,手无缚鸡之力的能够闹什么妖,大概就是感情出了问题的城里女人,随便找个地方躲躲。这钱不赚白不赚。”

“一会儿觉得人家是你妈,一会儿又觉得人家感情有问题,你这脑袋活跃过头了。”

他要知道我脑袋里真正的想法,恐怕就不只是这样的评论了。

我和爸爸回去,周锐早已经溜得人影不见。爸爸看向许可,许可微笑:“何老先生,我贸然登门打搅,在您这里住几天,希望您别介意。”

我牢牢盯着他们两人,爸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点了点头:“别客气。”

似乎没什么明显的异样,可是我心底疑惑更加大了,我老早就见识过我爸爸瞪着眼睛撒谎,被拆穿也若无其事的本领,不管他是轻描淡写还是赌咒发誓,我都未必全信。许可看上去有所隐瞒不说,我爸爸对着许可分明有一个短暂的恍神,眼睛里突然带了一点若有所思,这个神态也实在和平时太不相同了。

我暗暗在心里发狠:装,有本事给我一直装下去!

我去找周锐。出了镇子,一片荒地中矗立着三栋钢结构厂房,荒废已久,占地近三十亩,他果然在里面。

这座工业园属于他爸爸周英雄。周英雄是本县最先富起来的人之一,从倒腾小商品起家,看什么赚钱都想插上一手,六七年前雄心勃勃掏出全部家底办厂,被宣传得十分风光,不料合资的香港人一开始就抱着坑他的念头,发给他的所谓进口生产线属于淘汰产品,承诺好的出口更是从未兑现,后来索性消失。他勉强支撑了一年之后只好关门,拿不到工资的工人早把厂内稍许值钱的东西一扫而空。他雇了个半聋老头儿象征性地看守厂房,当然挡不住他的宝贝儿子周锐。我们读书时,放学后会跑来这里,在平整宽阔的车间里溜旱冰,更无聊的时候就是捡废零件砸玻璃玩,或者喝啤酒、抽烟。

周锐在空荡荡的车间里竖了一排啤酒瓶,正用轴承充当保龄球,玩得不亦乐乎。

“你就是为玩这个从英国跑回来的吧?”

他笑道:“我爸恨死这个厂了,害他赔得差点翻不了身,每次路过都拉长一张脸。我倒是很喜欢这里。”

“回去吃饭。”

“你爸不拿棍子抽我已经很好了,还会让我吃饭。”

“他不会动手,最多说说风凉话。你家破产没空管你的时候在我家混了那么久的饭,不多这一餐。”

他叹气:“所以我更觉得对不起你和何伯啊,我妈那人……真是典型的势利眼。”

要说他爸爸周英雄确实非一般人,负债折腾几年后,周家重新阔了起来。读高一时,他妈妈送他去省城一所国际学校,他混了半学期不到就跑回来,非要上原来的中学。不知道听了谁的拨弄,他妈觉得他是奔着我回来的,闹上门来,摔下一沓钱,叫我爸管教女儿不要“痴心妄想”。我把她轰了出去,过后一见到周锐就拳打脚踢,周锐很知趣,一动不动抱着头做沙袋状,弄得我倒不好意思下狠手了。不过从那以后,我爸看周锐一家当然不可能有好脸色。

“放心吧,我跟他说了你马上滚蛋。”

“他说啥?”

“他说你会痛快滚蛋才怪。”

周锐笑得直咳:“知我者何伯也。”

“你不是说要去北京或者上海逍遥快活吗?不走难道等着你爸来打断你的腿不成?”

“我想要你跟我一起走,不然我大老远跑回来干吗?”

“跟你走不成私奔了?”我也笑,“那轮到我被我爸打断腿了。”

“那怎么可能,何伯什么时候打过你,你以前淘气得连我都看不下去,他也没骂你。”

确实如此,小时候的事不说了,爸爸知道我才上大学就逃课的事,问我为什么,我木着一张脸回答什么也不为,就是不想上课,他居然再没说什么。所有人都觉得我任性得莫名其妙,他的这份平静和包容几乎到了不真实的地步,我一想到这一点就觉得难受。

“得了得了,别胡扯了,你明天赶紧走吧。”

“告诉我,大学里发生了什么事?”

“不关你的事。”

“你看你瘦了这么多,这两天跟你说话你都心不在焉的,肯定出了什么事。”

我这两天确实心事重重,没情绪理睬他,可是我也不想解释:“别乱猜,没什么事。”

“是不是赵守恪那蠢货欺负你了?”

“我说了不关你的事,你穷打听个什么劲。”

“不关我的事?你以为我从英国跑回来是为了什么?”

我一下跳了起来:“你无心向学一心鬼混败家可不许赖到我头上,我不是红颜祸水的材料,担不起这责任。”

他气得一时间眉目有些扭曲,可是马上又平静了下来,耸耸肩:“放心吧,我保证不会再发生那种事。走,回去吃饭。”

我有些疑惑,他脾气一向不比我小,以前我们为一点小事抬杠争吵彼此放狠话翻脸的时候着实不少,今天居然会这么轻易服软下台阶?

所有人都有点奇怪。我再度警惕起来。

_5

毫无疑问,许可是一个十分有礼貌的房客。

她吃了一餐我爸爸做的饭之后,赞不绝口,马上要求再加两千块钱算是搭伙。她出手这么豪阔,弄得我爸爸有些诧异,推托道:“你房费已经给得足够了。我如果在家,你只管一起吃,加人只是添双筷子而已,用不着加钱。我出门做事的话,小航也懒得做饭,你只能跟她随便混。”

她笑眯眯地说:“我做饭的手艺远不如您,不过您要是出门了,我可以做给小航吃。”

“那谢谢你了。”

“何伯,您的工作要经常出门,是做哪行?”

“一点杂事。”我爸含糊地说,一转眼看到我和周锐不约而同带着一点坏笑瞧着他,显然对他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大有兴趣。他从来都拿我没办法,可不肯放过周锐,沉下脸来:“喂,你什么时候走?”

周锐顿时做出一副可怜相:“何伯,我没地方去。”

“胡扯,你爸财大气粗,恨不得买下半个县城了,你会没地方去?”

“我愿意付房租。”

“好大的口气,别的没学会,拿钱砸人倒真是拿手。我又不是开客栈的,许小姐是远道而来的客人,你跑来算什么。”

周锐用求援的目光看我,我全当没看见,他只得继续装死狗:“何伯,我只住几天就走,保证不到外面乱跑把我妈招来气您。”

我爸哼了一声,径直回了他房间。周锐敲我的头:“一点义气没有。”

“放心吧,我爸要面子,当着许姐姐,不会硬赶你走的。”

许可微笑:“何伯人真好。”

周锐点头不迭:“对对,何伯又善良又仁慈,是百里挑一的大好人。”

“你讲这么大声也没用,万一你妈知道你在这里……”我比了一个杀气腾腾的姿势,“我就不客气地说你是硬赖着不走,请她务必加强管束,不要再放你出来骚扰良家妇女了。”

这时我爸开始拉二胡。

关于他那些风雅的爱好,我也许略微夸张,但真不算空口说白话。他会不少乐器,尤其喜欢二胡,十几年来都是在晚餐时喝点小酒,饭后拉拉二胡自娱。

他在我小时候试过教我乐器,但我连学校作业都完成得马马虎虎,更没有耐心练琴,被他催逼,就胡扯说二胡凄凄清清悲悲切切像是流浪艺人,琵琶弹起来更是天涯歌女,我要学好这些,就可以跟他搭个班子去城里沿街卖艺,正好连学也不需要上了。他只好叹气说我朽木不可雕,放弃了教学。

我老早就习惯了爸爸的琴声,已经到了听而不闻的地步,一转眼看到许可凝神倾听,她竟然眼里泛了泪光,我不免有些诧异。她略微尴尬:“很动听,这首曲子叫什么?”

“《独弦操》,又名《忧心曲》,刘天华作曲的。”

“有一种感时伤怀的凄美。”

我拉不出像样的调子,不过听过的曲目实在不少:“《独弦操》写于日本侵华的战乱时期,调子确实很沉重。不过二胡这种乐器是这样的,哪怕拉的是《良宵》,也一样伤感,没什么花好月圆锦上添花的感觉。”

“琴为心声,听得出来何老先生是有阅历有情怀的人。”

我干笑一声,觉得这位姐姐对我展现了她过于浪漫的一面不说,还似乎非常擅长脑补,完全不需要我再添油加醋渲染什么,已经把我爸爸想象成落拓半生的不得志隐士之流了,简直让人不知道怎么接下句才好。

这时有人拍响院门门环,邻居造访都是推门自入,根本没有不速之客的概念,这个时间来敲门的多半是来找我爸有事的人。周锐十分自觉地溜上楼去,来福照例躺在檐下岿然不动。我过去打开院门,一下定住,眼前站着一个身材修长的男人,我不大会看男人的年龄,只能确定他肯定不老,可也丝毫没有像周锐那样的青涩感,大概三十来岁,身材挺拔,有着一张堪称英俊的面孔,穿米白色条纹衬衫配深灰色西裤,如同时装杂志上的男模特儿一般妥帖,这种过于走气质路线的打扮在本地居民中不可能出现。唯一的不足是嘴唇有些削薄,是感情淡漠之相——我的看相癖又发作了,暗暗提醒自己打住。

“请问有一位叫许可的女士是住这里吗?”

当然他只可能是来找许可的。我还是多事问了一句:“你是她什么人?”

他打量我,我别的优点没有,但一向在任何打量下都能做到不闪不躲。

“我是她先生。”

真是天造地设般配的一对。我在心里赞叹,侧身请他进来,同时扬声叫:“许姐姐。”

许可闻声出来,这两夫妻一个站在檐下,一个立在阶前,默然相对。我识趣地向里走,想,简直比电视剧还好看,可惜不能公然留在一边看现场。

我迅速穿过厅堂上了阁楼,周锐已经在窗前端端正正坐着,我挤开他一点坐下,手支在窗台上托着腮,一同向下看去。许可已经走到院中,两人站得很近,暮色苍茫,踩着一地落叶,他们的轮廓同样简洁利落,对话隐约传来。

“可可,跟我回去吧。”

“对不起,我还想再待几天……”

许可的声音低微下去,不知道说了什么。那男人显然有些恼怒了:“总应该有个像样的理由吧,这样算什么。如果你是生我的气,不妨直说,老是玩引而不发也该玩够了。”

“我没什么可生气的。”

他们沉默了。周锐附在我耳边说:“女人是不是很享受这种偷跑再被人追寻不放的感觉?”

我白他一眼:“瞎猜什么?”

“这位许姐姐一看就是逃家的人妻,非要老公追过来哄一哄,撒够娇了才肯回去。”

“你也才十九,别以为自己已经看透了女人心理,够资格去情场打滚了。”

“嗯,接下来你要告诉我,女人都会骗人,越是漂亮的女人撒谎越厉害吧。这个我早知道,所以我喜欢你。”

这当然是挖苦我口气像他妈,而且长相不足以让他迷惑。不过我看许可和她先生看得入神,顾不上反唇相讥。他们相互凝视的样子如此美好,看上去他们的烦恼与现实琐碎完全无关,让我觉得爱情这回事也许不只存在于书里虚幻的描绘,而婚姻大概也不总是与无数麻烦相伴。

天色越来越黑,北风刮起,舞动落叶,他们仍旧那样站着,时间仿佛已经凝固,我无端觉得萧瑟悲哀。一根手指伸到我眼角抹去了泪水,我回头,周锐无可奈何:“你看看你,以前带你去看悲情电影,你看得直乐,现在人家夫妻好好说话,你倒看哭了。什么毛病啊?”

我冷冷地回答:“矫情,情绪投射偏差,喜怒无常。还要我继续补充吗?”

“别胡扯。跟我走吧,小航,想去哪里都可以,何必困在这个让你不开心的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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