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的泪水夺眶而出:“你真是冷血。我妈妈走了,你一滴眼泪没有流,还这样随随便便处置她的遗物。”

父亲还没说话,姑姑已经跳了起来:“到底不是这家的人,才讲得出这种话来。”

“住嘴。”

发火的不是我,而是父亲,姑姑似乎被吓住,随即讪讪地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她一向有几分胡搅蛮缠,我并不想跟她讲道理,指出她也是许家出嫁的女儿,大模大样将哥哥家的一切视为己有,未免自相矛盾。我只怒视着父亲。大概他没见过我这样发作,而且我毕竟早已成年并且结婚,他没办法像原来那样斥责我“没规矩”。他竟然避开我的目光,对姑姑说:“别胡扯了,我送你去火车站。”

姑姑是绷着脸走的,没拎这个编织袋,但手里提着一个行李箱加另外两只同规格的编织袋。

门被她重重摔上,屋子里一时安静得可怕。

这是妈妈单位在十年前集资建的一套三房两厅,离她工作的医院很近,算得上宽敞,但装修极其简单,朴素得仿佛停留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

我父亲在一家大型国企做工会干部,母亲是医生,两人待遇都算不错,但买下这套福利性质的房子时竟然还需要咬牙,说出去谁都没法相信。只有我和弟弟清楚,父亲的老家在一个贫困山区,有一兄一姐一妹一弟,只他一人在城市安了家,先是负责父母的医疗养老丧葬,然后不停接济兄弟姐妹侄子外甥乃至各种远近亲戚,数十年下来,家里几乎没什么积蓄。

妈妈原本一向节俭,我工作之后,手头有了余钱,开始每年自作主张给她置办了一点质地精良的衣服、不招摇的首饰,她一直嗔怪我浪费,但她分明也是爱美而且有品位的,穿戴起来会不自觉地流露开心表情,而且十分珍惜。

记起首饰,我冲进卧室打开床头柜,里面跟我预计的一样,已经空空如也。

回到客厅,我拿起那件大衣,清楚地记得这是妈妈过五十五岁生日时我送她的礼物。家里一向并不重视生日,不要说从来没有吹蜡烛吃蛋糕这类仪式,连碗长寿面都欠奉。我把袋子递给她,她甚至有些困惑,反应冷淡得让我暗暗叹气。可是过了一个来月,她突然跟我讲:“同事都说我穿这件大衣很合体很好看。”

讲这话时,她嘴角含笑,眉目突然变得生动。我们母女之间少有如此生活化的对话,一念及此,我的眼泪越发止也止不住,扑簌簌落到了衣服上面。

不知过了多久,子东下班回来。他坐到我身边,手搭住我的肩:“姐,怎么又哭了?”

听我讲了事情经过,他叹一口气,没有说话,我问他:“你是不是觉得我太情绪化太小气?”

“小气?当然不。以前堂妹擅自拿走你新买的笔记本电脑,你也没说什么。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我也一样。不过,他们到底是我们的亲戚……”

我恼怒地说:“他们这几十年川流不息予取予求,小到买饲料种子,大到读书盖房就医生子娶媳妇嫁女儿甚至超生罚款,都能从爸爸这里得到满足。直到妈妈生病,还要接待他们,安排他们的食宿,略有疏忽就抱怨不休。别跟我说你觉得他们是合理的亲戚。”

子东苦笑:“是的,我也觉得他们中间有几个真是可怕,妈妈确实做了很大牺牲。可这么多年,我以为你该跟我一样习惯了。我猜你大概还是对爸爸有不满吧。”

他小我六岁之多,却擅长分辨表面爆发的情绪下潜藏的原因,冷静看到问题的关键,大概跟他身为内科医生所受的训练有关。这些天来,我对爸爸的不满确实已经累积到一个无法忽略的地步。“妈妈为了他和他那个家,付出了那么多,他一下全放在脑后了,根本没有一点伤心的意思,甚至还有心情盘算该买什么规格的烟招待那些来吊唁的人,要在哪里订酒席答谢才不算失礼。”

“姐,这些事总得有人操心。”

“最让我吃惊的是,从墓园回来,他进门就打开电视机,看得聚精会神。”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兴趣狭窄,不善交际,没什么朋友,上网健身麻将通通不爱,这么多年看电视差不多是他唯一的娱乐。”

“我不能接受的是他竟然马上就有了娱乐的心情。”

“不然怎么样?你希望爸爸以泪洗面茶饭不思对着妈妈遗照诉说怀念,每周风雨无阻去一次墓地送花,坚持孤独终老吗?也许这样符合你的审美,可是他不是这样的人啊,勉强不来的?”

我生气地瞪着子东:“你当我是傻子不成?我没有那样的要求,可是他这人心硬得像石头难道是合理的。”

“他不是你说的那样。在妈妈生病期间,他照顾得是很尽心的。”

“他们是夫妻,相互扶持、尽心照顾不是本分吗?”

“姐,我做住院医生,确实看到过亲人因为各种原因不肯照顾的例子。”

“你不能拿那种人间极品来衬托爸爸的行为有多高尚难得。”

“我只是讲事实嘛。相信我,姐,他习惯这样生活,你不能要求他放弃多年的惯性,按你的思维方式来处理他面对的问题。”他轻声说,“我知道你是累积了很久怒气才发作,可是这些衣服,你也不可能件件带回自己家挂着以资纪念,一样要想办法处理,何必还为这件事生气。”

我颓然靠到沙发上:“那天我说爸爸不该计较墓地价格,亚欧也说我太过苛求,也许你们男人都偏向现实,所以才会觉得我动辄小题大做。”

“连姐夫一起责怪进去了可不公平,这段时间好多事情都靠他尽心尽力,才算处理得圆满。”

联想到我与亚欧最近的关系,我一时无话可说。

子东揽住我的肩,诚恳地说:“姐姐,我知道你对人对事要求都很高,还是宽容一点吧。我跟你一样想念妈妈,可是生活总要继续,我们得面对现实。下个月叔叔他们一家还要过来,不如我们现在把妈妈的遗物整理一下,你想保存的就先拿去你家。省得……”

他没说下去,不过我也明白他要说的是什么,点了点头。

_2

就在妈妈去世前一个月的某一天,我发现亚欧与某位女性有暧昧。

那天我下班,回家换了衣服,预备去医院陪夜,匆忙间拿错他的手机,刚好一条短信进来,锁定的屏幕上出现提醒信息,赫然是:我爱你,在你怀抱里的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我想永远停留在这个时刻……我呆住,没等我回过神,亚欧走过来,把我的手机递给我,顺手拿回自己的手机,神情丝毫没有异常:“走吧,我开车送你过去。”

我一向认为夫妻之间应该保持信任与尊重,从相识到结婚,从未翻他手机与邮件。可是这条信息满满写着暧昧,让我无法置之不理。第二天,他去洗澡,手机放在床头柜上,我终于还是拿起来查看。

他甚至连锁屏密码都没设,但那条短信已经删除。

那女人是谁,暧昧到了什么程度,我无从知晓。我所知道的是:我察觉了暧昧,而他察觉到了我的猜疑。

偷看手机这种事,一旦有了开头,再做起来似乎都不需要挣扎与理由了,后来我不止一次拿起他的手机,但是再没看到什么蛛丝马迹,羞愧之余,我甚至疑惑,也许是看护妈妈压力太大造成了幻觉。

可是我们结婚近六年,再没一种关系会像婚姻这样,让人去深刻了解另一个人了。他是我的枕边人,我熟悉他所有的习惯、举止、每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每一个细微的神情。他的坦然来得有些刻意,我没法说服自己扮鸵鸟当什么也没发生。

妈妈的病情急剧发展着,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没有余力去追究这件事,我最要好的朋友夏芸举家移民新西兰,我也没办法为这件事打越洋电话找她谈心减压。然而,我心里到底还是郁积了浓重阴影。

这大概也是我对姑姑的举动反应格外激烈的原因之一。

我抱着两只大纸箱回家,里面全是妈妈的遗物。我直接将纸箱搬进储藏室内,预备心情平复之后再整理。

亚欧并不在家。他在一家外资企业担任销售总监,加班应酬以及出差都是常事。屋子里空荡寂静得让人不安。

既然你无法释怀,那么等他回来,坐下来摊牌,质问他,让他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我对自己摇头。我十分肯定,他会给出一个无懈可击的回答,显得我多疑可笑。

我从来不擅长争执,因为我来自一个不吵架的家庭。

我父亲没有做任何家务的习惯,下班回家便往沙发上一坐,打开电视看到吃饭,饭后继续看电视,到十一点准时上床。妈妈和我承担所有家务,我工作之后提出请一位钟点工,父亲诧异并且恼怒:“有必要花这冤枉钱吗?”他不认为妻子身为医生工作一天很辛苦,当然更不觉得女儿上了一天班后厌倦家务事是合理的。

爸爸源源不断寄钱回老家,弄到自家生活拮据,妈妈不吭声。

爸爸的亲戚每次登门,照例不空手而归,基本上是看中什么拿什么,妈妈沉默以对。

爸爸侄子侄女外甥不断来省城找工作,基本都是住在我家,最离谱的一个堂弟考来汉江市读三本,学费由爸爸负担自不必说,且眼高手低,毕业后换无数份工作,每份工作短则半月,长不过一季度,在我家住了近两年。发展到后来,索性还带上女友过来吃饭,甚至留宿,爸爸这才看不下去逐客,贴补房租让他搬了出去。妈妈从头至尾不发表意见。

那种情况放到别人家,完全可以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闹到永无宁日。但是我从来没见过我父母争吵。准确讲,我父亲从来不认为自己做得过分,而我母亲从来不做抗议,全盘接受。耳濡目染下来,我与子东似乎都失去了吵架的能力,碰到意见相左的时候,我们的反应惊人一致,就是走开,走不掉时便下意识地选择沉默。

这个习惯让我在工作上受益良多。我在一家外企负责人力资源管理,每天要处理无数琐碎的工作,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始终可以保持相对平和。

然而身为一个内心存疑的妻子,就只好自己挣扎了。

难道你必须去跟踪他?

当然,这是我更加做不到的。

如果任由悲哀与自怜情绪笼罩,一个人呆坐下去,恐怕会走火入魔,我强打精神收拾好健身包,去会所恢复中断已久的游泳。两千米一气游下来,累得全身酸痛,又去吃了晚餐,回来之后看书,吃子东开给我的安眠药入睡。

梦境来得灰暗幽远,先是跌跌撞撞奔跑,漫无目的,看不到归途,不知何时场景变换,仿佛孤独一人被丢入深海,迎来一场没有尽头的坠落。终于被一双手接住,我睁开眼睛,亚欧正坐在床边看着我,拭我额上的汗。

“做噩梦了?”

我伸手,他俯身抱住我。

“好重的烟味。”

“我正打算去洗澡。”

“等会儿再去。”

平常我都拒绝他在应酬之后带着一身复杂的味道与我亲近。但此时我突然急需感受他身体的重量、热度以及气息。他静静伏在我身上,头埋在我颈间。

“亚欧。”我唤他的名字,他将手指插进我的头发算是回答,缠住发丝,轻轻收紧,拉扯感仿佛一直延伸到心底。我轻声问他:“你还爱我吗?”

他的身体明显绷紧了一下,隔了片刻才说:“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我固执地等待着回答,终于他说:“当然,我是爱你的,可可。”

他很少讲这句话,此刻更像是被我逼问出来。我百感交集,要到这个答案又有什么意义,爱真是让人不知餍足的情感,没得到时,不顾一切想要;拥有时,又希望更多,地久天长永不改变。

“是毫无保留的那种爱法吗?”

他轻轻笑了,呼吸的热气喷到我皮肤上,沁进去:“我把我给了你,这已经是我所知道最大的无保留了。”

我也忍不住笑,含着一点辛酸与自嘲:“是是是,我会懂得珍惜,妥善收藏,不让任何人抢走。”

“如果你肯穿上制服,我不介意你监禁我。”

我推他一把,他笑出了声:“你看你,始终不愿意配合我玩点禁忌。”

他是百无禁忌的,相比之下,我以前拘谨得像个修女。他的手开始探入我的睡衣内,在我身体上游移,我按住。再怎么渴望亲密,我也无法接受他的若无其事。

他感知到我的抗拒,苦笑一下:“娶个讲道理的太太,有一点很要命。明知道你做的每件事都必然是合理的,可又隐约觉得,你肯定会有一个不合常理的爆发,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发作,这种心理威慑可比相声里讲的楼上没丢下来的另一只靴子强多了。”

“我是很愿意配合满足你,可是我不知道我该怎么爆发,才正好合乎你的期望。”

他撑起身体,从上方俯视着我,我的视线慢慢移动,从他衬衫敞开的衣领一直看上去,喉结、下巴,直到嘴唇——他有着性感的下巴和一对薄唇,此刻正紧紧抿着。

小姨曾偷偷跟我说:你家亚欧相貌气质都没什么可挑剔的,好看,又没到过分引人注目让人忽视他内在的程度,只是嘴唇过于削薄,未免会有些薄情。我当时不以为然,此刻想起,不免百感交集。

他突然一手扣住我的头,那对薄唇狠狠吻向我。酒精、烟草以及他身体原本的气息复杂地混合在一起,向我袭来,既熟悉,又陌生,我瞬间恍惚。一个长长的吻过后,他看定我,好一会儿才说:“关于那条短信,我给你一个明确的说法——”我屏息等待,他说:“你根本不必放在心上。”

这当然不是一个诚恳的解释,但似乎已经是他做出的让步,我也许应该追问:她是谁,你们之间有什么事?但是我怕一个疑问总会牵扯出另一个,夫妻之间一旦走到没完没了质疑与解释的地步,就再没有回头路了。

我从他身下挪出来,将头侧向另一边。

“可可,你是知道的,我讨厌为一点捕风捉影的事争吵。”

我疲惫地说:“我当然知道,你之所以与我结婚,就因为我不会吵架——”

是的,这是结婚不久亚欧在某次酒后说的话。接受由丈夫亲自颁发的“最佳隐忍奖”,大概没有一个妻子会觉得开心,我的挫败感来得尤其强烈。等他酒醒后,我再问他,他哈哈大笑,反问我一句醉话有什么可认真。然而我没法对这句话做到无动于衷,现在想起又有其他感触。我从来都没有刻意表现教养,只是没学会吵架而已。那么妈妈呢?小时候我甚至见过外公外婆争执,然后和好,再正常不过,可她为什么会永远带着一点倦怠地承受一切,从不动怒?难道这就是我的将来?此时想到这一点,无数感慨涌上来,堵在喉头,讲不出话来。

“可是你这样冷战,也没什么意义。”

“人生哪有意义可言,眼睛一闭,一切都归于虚无。”

这个回答让他怔住,他神情缓和下来:“我知道你仍在为你母亲去世难过,对不起。”

我鼻中发酸,却哭不出来,只能失神地看着天花板。

他扳正我的脸让我对着他:“别难过了,生老病死,我们都得接受现实。”

“就是因为人生必须接受的事情太多,才觉得格外凄凉。”

“我们去度假吧。好好放松一下。上次你提到的塞舌尔好像不错。”

我疑惑地说:“妈妈刚走,还是过段时间吧。”

“难道你要守孝三年?心中怀念,何必拘泥于形式。”

“度假需要心情,我实在……”

我摇摇头,没说下去。他站起身:“我去洗澡。”

我突然拉住他的衣角:“亚欧,把烟戒了吧。”

他一笑:“行了,下次我洗澡之后再进卧室好了。”

“我是认真的,亚欧。你看妈妈——”

我妈妈抽烟。

她身为一名受过专业训练的妇产科医生,居然抽烟,而且抽的是劲道极大的进口烟,不是那种薄荷型女士烟。

当然,她在医院工作时绝对不抽。晚上回家后做完家务,她还需要写论文、看专业书籍杂志,一直忙到深夜,我时常会看到她去阳台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她抽烟不是那种浅浅吸上一口吐出了事,而是深深吸入,缓缓吐出,十足烟枪架势。

父亲也抽烟,但他很反感女人抽烟,评价是“像什么样子”,每逢他讲这句话,妈妈都不做应答,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我颇矛盾,一方面认为女人不需要表现出某种男人认可的特定样子,另一方面又清楚地知道,抽烟是无可置疑的恶习。我与子东也曾劝她为健康着想戒烟,她多半只是笑笑,顾左右而言他。有一次我说得口气略重,她弹一下烟灰,笑道:“我统共也只余这么一个坏毛病了,不至于非得要求我做到零缺陷吧。”

肺癌与长期抽烟之间的联系不言自明。而她言语之中的萧瑟意味,我现在想来,阵阵发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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