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我嘻嘻笑:“我想法早已定型,不需要影响,像我这么自私的人,肯定不适合当母亲的。”

她苦笑,突然说:“对了,慈航,我需要向你坦白一件事,上次我从你家私自拿走了这个。”

她指的是书柜内一个裱好的镜框,我凑近点一看,里面是熟悉的工笔小楷字迹: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我忍不住笑:“哎,许姐姐,你口气这么严重,吓我一跳。不就是我爸练字随手写的一张纸吗?他又不是书法家,字又不值钱,一向随手写随手扔的。”

“我头一次这么不告自取,实在是看了之后感触很多,忍不住拿了回来。”

“我爸说过,佛家偈语爱打机锋,你想得越多,越觉得其中大有深意,未曾真正悟道反而会添烦恼。许姐姐,我去跟周锐碰面出去玩,晚饭不回来吃。”

她叮嘱我注意安全,不要回来得太晚,俨然一个母亲。我随口答应,一边却想,她与我好像生活在不同的空间里,相隔何止代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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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空气里总有一点消毒水气息之外,医学院看起来与一般大学无异。我不知道坐在实验室外等待的人,是不是都这样忐忑不安,强作镇定。

许子东终于将结果拿出来,递给许可,她看过之后面色苍白,手指微微颤抖:“对不起,慈航,我弄错了。”

我没有吭声。

她喃喃地说:“可是,这怎么可能?那个时候妈妈明明是和他……不可能还有其他人。”

许子东扶住她:“姐,不要再纠结于这个问题了。我们始终是姐弟。”

她痛苦地摇头:“你不明白,子东。”

我问她:“你为什么一定要认一个父亲?”

她惊讶地看着我。我补充道:“明摆着嘛,你有自己完整的生活,富足优越,有丈夫、弟弟,还有小姨,这么多亲人还不够吗?何必非要去认一个潦倒的陌生人当父亲。”

“我猜所有人都渴望知道自己的生命来自哪里。”

我顿时无话可说。

“一想到我永远也得不到答案,就觉得绝望。”她摇摇头,努力镇定心神,不肯失态,“不好意思,慈航,谢谢你肯来省城,至少我可以断一个痴念,再不会去打搅你们了。”

这似乎是我要的结果,我本该大大地松一口气,可是我心底有个声音说:何慈航,你简直自私得可耻。

我挨不过这个自我谴责,惨淡地笑:“该说对不起的那个人是我。许姐姐,你仍旧可能是我爸爸的女儿。今天的检测只证实了一件事,我确实是他捡来的。”

许家姐弟震惊地看着我,我摊一摊手:“他一直否认,我也情愿相信他,可是有些事骗不了自己。跟你不一样,我是知道答案的,只是不肯面对。陪你来做检测,我存着很多念头,最虚妄的就是也许能检测出我们有血缘关系,那我就算永远不知道妈妈是谁也没关系,至少我不是一个被捡回来的孩子。眼下这个结果,在我意料之中,我不过是想让你死心。”

“可是……”

“可是我高估了自己,我做不到就这么剥夺你们相认的可能,更重要的是,我不能这样对爸爸。你要是还想检测,就去说服他吧。他的心其实很软,你多磨一下,他肯定会答应的。我先走了。”

“慈航,你去哪儿?”

“回家啊。我跟周锐约好在长途车站碰面的。”

我拒绝让许可送我,上了出租车,然而我没去长途车站,而是在半道下了车,信步在一条陌生的大街上走着。

省城没有下雪,天气阴沉,来往行人匆匆,看上去每个人都有目标。

手机响起,我接听,是爸爸打来的,说他仍在处理丧事,后天才能回家,然后叹气:“这名死者非常年轻,死于交通意外,亲人完全不能接受。要是有得选,我情愿料理老人的后事,大限一到,走得理所当然,大家视为喜丧,就算悲伤也是有限的。”

“我不许你走。”

他笑:“傻孩子,腊月里你对别人说这话是要挨骂的,幸而我不迷信。”

“你明明做的全是迷信的事,靠迷信谋生,真是自相矛盾。”

“又来损我了。”

“我不管,反正你不许走。”

“我能走去哪里。你在家放乖一点,叫那个周锐回家去,眼看要过年了,他这么混在外面不像话。”

“嗯。”

放下手机,我走进路边一家旅行社,看墙壁上的招贴画。西欧、北欧、中东、美加、日本、泰国……整个世界好像都在向我招手,接待小姐迎上来,笑眯眯问我想去哪里,我反问:“三千块钱,今天出发,能晒太阳的地方是哪里?”

两个小时后,我已经到了机场进安检。领队发给我一顶小红帽,我放眼一看,周围大约有三十个戴着同样帽子的爷爷奶奶与大伯大婶,聒噪得无以复加。

我给周锐发了条短信,让他回家,告诉我爸,我出去晒几天太阳就回,不必担心,然后关掉了手机。

上了飞机,这群团友兴奋依旧,先是大费周章地调换座位,好容易坐定下来,隔着走道谈笑风生,不时传递各种零食,动辄大声呼唤空姐,要求续饮料、拿毛毯,要求多多。

我木然坐在他们中间,充耳不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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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确实可以驱散很多阴郁的情绪。

三亚的天空碧蓝如洗,白云大团大团聚集,仿佛伸手可及,空气清透得没有丝毫尘埃,紫外线强烈到让我睁不开眼睛。在这样的天空下如果还一直郁郁寡欢,的确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头天晚上,我们下飞机之后,导游召集我们上了大巴,拖去一个偏僻的酒店,分配房卡,我与一个老太太住一个标间,别人还在围着导游吵嚷货不对板,说好的海景四星怎么变成了前面马路后面工地离海还有几站路,我一声不响回房躺下,根本懒得理睬。老太太进来后和我搭讪,我也只“嗯嗯哦哦”敷衍过去。

我脱去穿来的厚衣服,按部就班地跟他们走着行程,森林公园、植物园、海滩、蜈支洲、天涯海角……其他人忙着拍照,我听听讲解,如东风过马耳,看看花、捡捡贝壳,累了就原地晒太阳,按时集合,不挑剔难吃的团餐,不骂滥竽充数的景点,别人问我什么我都“嗯嗯哦哦”敷衍过去,简直堪称模范客人。

导游小张是南方人,满面笑容里透着精明,几天时间里把那些难伺候的客人招呼得服服帖帖,对我唯一的不满是我进什么店都不消费:“都像你这样,我要喝海风了。”

不过我拉出空空如也的口袋给他看,他乐了:“小妹妹,你真是穷得够坦荡。”然后又疑惑,“喂,你不是情变了来玩一趟然后打算想不开的吧,千万不要给我添麻烦。”

轮到我乐了,大力拍他肩膀:“你想象力这么丰富,可以去当导演,只当导游可惜了。”

他认真地说:“不骗你,我以前真遇到过这种事。我带的团里一个女的,长得还挺好看,从第一天就有点神道道的,在蜈支洲岛爬上海边岩石,把身上的钱掏出来往下扔,撒得到处都是,大喊大叫说不想活了。急得我在底下恨不能给她下跪,后来还是出动警察才把她拉下来。”

“相信我,我要是有钱,绝对进店大买特买支持你,不会那样白白乱丢。”

他哈哈大笑,大约我的样子虽然古怪不像游客,但实在也不忧郁厌世,他放下心来:“等一会儿去南山,你能看到你的名字写在牌匾上,威风得很呢。”

到了南山,我才知道,小张说的是其中一个园区,叫慈航普度园。

我哑然失笑,想起前几天我对许可说的话:苦海无边,何来慈航普度啊。哪怕明晃晃挂出来,也是虚幻。

我爸是一个半途还俗的和尚的徒弟,从事的职业充满超度往生之类的仪式,又给我取了一个带佛教色彩的名字,却总说他不迷信。也许他只是什么都姑妄听之姑妄信之吧。

我跑到天涯海角这么远的地方,仍旧找不出能让自己渡过这一关的办法。

南山旅游区很大,我漫无目的地乱转,不知不觉走到了海边,前方出现一尊百余米高的海上观音,远远看去,宝相庄严,身后风起云涌,足下海静波平。如果真有救赎,当然适合出现在这样宛如梦境的远方。

信众纷纷合十礼拜。而我不知道我能求什么。

也许他们已经父女相认,握手言欢,甚至是抱头痛哭吧。听说血缘是人与人所有联系中最强悍的一环,哪怕他们三十多年不见,也改变不了什么,她仍旧辗转找到了他。

也许我该祈求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人快快现身?

这个念头一起,我就打了个冷战。太可笑了,我提醒自己,你是被“捡回来的”,当年像一袋垃圾、一条瘸腿的小狗,被人随手丢弃,他们根本不会做出哪怕一丝找到你的努力。

而且,我怎么会想要一个陌生人跑到面前来与我相认?

十多年来,我生命里唯一的亲人是何原平。

然而,他是别人的父亲,他真正的女儿美丽、成熟、温和,神态宁静,有良好的教养,跟我截然不同。只要我不从中作梗,他们相认起来应该没什么阻碍。

旁边一个人轻轻碰下我的手肘,我转过头去,是一个满面皱纹、样子和气的瘦小老太太,背着香袋,递给我一张纸巾,我才知道,我又哭了。

我哭点一向算高的,但是这段时间简直随时都能落泪,昨天半夜梦醒居然发现枕头是湿的。

我向老太太道谢,拿纸巾狠狠捂住脸,在心里对自己大喝一声:何慈航你够了。

当然不够也得够了。

南山是最后一站,行程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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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返航的飞机,已是将近晚上十点,我冷得哆嗦,而且真正一穷二白,口袋里只余几枚硬币,连机场大巴都坐不起了。

我呆站了一会儿,开了手机,打给赵守恪求救。

“你跑去哪里了?你这人真是没心没肺任性得不可救药了。你知不知道你爸在到处找你?你能不能长大一点成熟一点负责任一点……”

人穷志短,我只得老实听着,一下体会到了周锐在我家敢情就是这样装死的。等他骂够了,才吩咐我上出租车,直接开到他那里,我的手机已经微微发烫了。

从机场过去将近一百块,赵守恪守在校门口等我,沉着脸付了钱,才瞄了我一眼,大吃一惊:“你怎么变成这个鬼样子了?”

在三亚这几天,我不戴帽子,不擦防晒霜,连续暴晒下来,皮肤接近小麦色,再加上吃得不好,瘦了一圈,刚才在机场洗手间里添衣,一照镜子,自己都觉得陌生,也难怪他这反应。我不理会他:“对面那家兰州面馆还没关门吧,我饿死了。”

他瞪着我,我摊出手来:“给我饭钱,回头和车费一起还你。”

他显然气坏了,可毕竟忍住没有发作,一言不发带我过马路进了面馆。我点了一碗牛肉拉面,加了煎包,想一想,又要了一杯红豆沙。上齐之后,我埋头大吃。

人生最基本的安慰果然来自食物,因爱而生的饥渴也许难以解除,可胃却是容易满足的。

我吃饱喝足,问赵守恪:“我爸是不是真的很生气?”

他不理我,我只好自问自答:“也不至于吧,我都叫周锐带话回去了,只是玩几天而已。照理说,我以前有更淘气的时候,他也没怎么样。”

“你们这对父女不是都最擅长装若无其事吗?你就这么回去,你爸也许也真会当什么都没发生,哪里用得着苦恼。”

“你骂我也就罢了,怎么连我爸也捎带上了?”

“要不是他对你放任自流,你怎么会这么任性?”

“要不是我这么任性,你这么多年去哪儿找个人骂得这么过瘾?”

他被噎住。

“好了,我知道你觉得我爸早该在我第一次犯错的时候痛打我一顿,让我长足记性。不过没办法,他信奉非暴力,而且——”而且我不是他亲生的,他没办法像别的父母那样“打你就是为你好”,不能那么理直气壮。我苦笑,耸耸肩:“你不能因为我不符合你的行为标准就怪罪到他头上。”

“但是慈航,你今年已经十八岁,算是成年人了,我们能不能试着用成年人的方式来为人处世。”

“好,你教教我,成年人该怎么做?”

“首先,我们做任何事情,都必须有个像样的理由。其次,我们要考虑别人的感受。”

“一定还有第三吧。”

他不理会我的调侃:“第三,为你将来考虑,既然上了大学,就好好学习。你爸爸再怎么对你好,可以养你一辈子吗?”

我承认,就跟小学时他警告我不做完作业会被老师罚站,中学时他批评我放松自己跟不上进度就会被丢脸地从快班调出来一样,他说得很正确。后来我确实尽量按时完成了作业,也通过几次考试挣扎回了快班,可是现在我并不需要这样无懈可击的忠告。我木着一张脸不吭声。

“最后,不打招呼就走这一点必须改。”

“我让周锐带话回去了,算打过招呼啊。”

“没头没脑七个字:我想去晒晒太阳。这种招呼跟不打没什么区别。我早说过,别跟周锐这种轻浮无聊的人混在一起,他对你影响太坏了。”

可怜的周锐实在冤枉。不过正如他瞧不上赵守恪一样,赵守恪也早就讨厌他讨厌得要命。我犯不着费力为他辩护,捂住嘴打了个哈欠,两眼空茫地看向前方。赵守恪看着我,恨铁不成钢之意已经无法再用言辞来表达了,只得起身去结账,没好气地说:“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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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守恪从上学期开始全力准备考研,嫌宿舍吵闹,搬出来在学校不远处租了一个单间独住。他把我安置下来,回了学校宿舍。我草草洗漱之后躺上床,尽管连日在海南根本没有睡好,但翻来覆去,一直折腾到后半夜才蒙眬睡着。

我是被敲门声吵醒的,睁开眼睛一时有些搞不清自己在哪里,好容易才回过神来,敲门的声音持续着,简单而粗暴。我不高兴地披衣服起来打开了门,门外站的是赵守恪的女友董雅茗,她是一个模样秀气的女生,此时却表现得颇有些粗暴,一把推开我,闯了进来。房间太小,什么都一目了然,我裹紧羽绒服,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她也看向我:“赵守恪呢?”

“听到你砸门,他躲床底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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