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她摇头:“好多人爱把跟自己不一样的想法、行为举止视为作,忽视了别人有保持不一样的权利。我喜欢不一样的人。”

“问题是,跟别人不一样就像是混在一群羊里的一只羊驼。”

她侧头想想:“这个比喻挺有趣。这么说吧,其实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地方,不过大部分人早早选择了放弃,心甘情愿变成羊群的一分子,换回安全、认同,还有与社会的融合。而另一些人,出于某种原因,一直保留着自己的天性。我接受我的不一样,也一向喜欢别人的不一样。”

“跟别人不一样是孤独的,并没有看起来那样有趣。”

“你可以把它看成自己的天赋,接受它,正视它。”

我摊手:“这算什么天赋。要像你一样有设计才能,得奖无数才叫天赋好不好。”

辛笛哈哈大笑:“这是祝明亮说的吧?”

“嗯。他说你年少成名,得奖无数,是国内数得着的顶尖设计师。”

“老祝说话一向夸张。我不是一个谦虚的人,但我没他说的那么厉害,距离我心目中的顶尖,还有一段距离。”

“反正我有的只是你们无端认定的那一点特别而已,实在是……太虚无缥缈。”

“我懂你的意思,但我们其实根本无从选择。你看,相比才华而言,我还更想要与众不同颠倒众生呢。”

我被逗乐,可内心依旧彷徨不已。

“我们都得接受自己,然后再努力变得更好。客观地讲,你不具备走伸展台的身体条件,但面孔和气质有特点,这一点很重要,对于平面模特儿来讲,特点就意味着辨识度与可塑性,你需要磨炼的是表现力,对着镜头,不仅仅是不畏惧就可以了,还要释放出你平时忽略甚至隐藏的那一面。”

我琢磨一下,依旧不得要领。她拍拍我:“慢慢来,先从放松开始,你会找到感觉的。”

我知道她是在鼓励我不要畏缩。她确实安慰了我,更重要的是,我横下心来:从小到大,早就习惯无视别人异样的眼光,现在何不把镜头当成路人?不过是为了赚点钱,试镜失败,大不了就是赚不到这笔钱,哪至于就要闹到怀疑人生的地步。

拍照甚至比大促期间分装打包还要累得多。从摄影棚出来之后,我匆匆赶去上班的地方,迎面看到赵守恪站在公司楼下,他盯着我:“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看着怪怪的。”

我尽力卸了妆,但眉毛已经被化妆师修过,头发更是被发型师又剪又吹并加了大量发胶定型,实在弄不回原样。我不想拿一个根本还没谱的事讲出来供他批评,只得反问他:“你怎么在这里?万一董雅茗的妈妈看到你,可不会给你好脸色。”

“她妈妈已经去学校找过我,还威胁说要跟我未来的导师谈,实在是……”

他摇摇头,将一个批评咽了回去,我替他补上:“这也太可笑了吧。你们都是成年人了,你情她愿,不存在谁拐带谁,有什么可告状的。”

他仍是摇头,显然不想再说她什么:“我刚送雅茗过来,她情绪很不好,你替我宽慰一下她。”

我“嗯”了一声,转身向里面走,只听他说:“如果她骂我,你就顺着她狠狠骂好了。”

“可是她干吗要骂你?”

“我跟她分手了。”

我惊得站定回头看着他,他异常平静,看不出任何表情,转身便走了。我跟他从小熟识,可是他毕竟不是周锐,我不能够追上去毫无顾忌摇他的胳膊问最隐私的问题,只得眼看他走远,然后进公司上班。

董雅茗的伤心则是毫无顾忌的。

她正在她妈妈办公室里号啕大哭,哭声隔着紧闭的房门传出来,外边办公区的员工当然全都保持着一个侧耳倾听的姿势。我没心情加入偷听的行列,径直去后面库房开始按单子配货。

我自己满怀心事,好奇心不知从何时开始用尽了,似乎再不想去探究任何秘密。

不过董雅茗在下班后等着我,眼睛哭得红肿,我只能陪她。

“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她没骂他,只是想求得一个解释,但是我哪里解释得了赵守恪的行为,从小到大,我们都处于相互不理解的状态。我只得说:“你妈妈反对啊,你能完全不顾你妈妈的感受吗?”

“不能。可是他都不争取一下,似乎我根本不值得他努力。”

明知无望还去努力,不像赵守恪会做的事——不过我觉得讲出这话来,完全不能安慰董雅茗。

“也许他并不爱我。可是我们已经……”她喃喃地说,声音低微下去。

“这个问题你妈妈是怎么说的?”

“她叫我再也不要提这件事。”

“你妈比你开明。这件事确实不是两个人永远在一起的保证,甚至连婚姻这种法律认可的关系,都没办法让两个人长长久久、永永远远在一起,有时候只能顺其自然。”

她听不进去,也难怪她,我并不擅长安慰人,而她要的只是一双倾听的耳朵。

我陪她在大街上足足走了四个小时,幸而天气晴好,温度适宜,还算适合散步。她不停讲他们在一起吃过的小餐馆、去过的电影院、说过的话,每一个回忆都配合一个“为什么”。到后来我累得两条腿如同绑了沙袋一般沉重,只得告饶了,把她塞进出租车内,嘱咐她回家,再来辨明自己的方位。我离学校有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乘公汽车需要转一次,坐出租车实在舍不得,只得拖着步子慢腾腾地走着,没走几步,身后有人叫我的名字:“何慈航。”

_2

许子东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审慎地打量我:“你怎么了?”

“没怎么啊?”

“但是你看上去无精打采的,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就是走累了。”

他指一指身后一家咖啡馆:“那进去坐一会儿,我请你喝杯咖啡,休息一下。”

我真是累了,随他进去,坐进靠窗的墨绿色丝绒沙发,顿时只想陷进去再也不要站起来,实在是漫长的一天。

“你确定没事?”

我有气无力地回答:“不知道,我很疲倦,想长睡不起,这算不算是一种病?”

他似乎没听出我在开玩笑,盯着我,表情很严肃:“你家张爷爷现在怎么样?”

“在医院进进出出,时好时坏。”我没说的是,洪姨研究他的面色之后,悄悄跟我讲,他看上去与她公公去世前的样子差不多,恐怕时日无多了,弄得我回去紧盯着张爷爷看,可又看不出个端倪。

“你爸爸呢?”

他这样冷淡一个人,会主动叫住我,已经很奇怪了,居然还问长问短,我不得不诧异,不过正好我也有点问题想问他:“许医生,酗酒会对身体有些什么危害?”

他皱眉:“你爸酗酒?”

“可能也说不上酗酒那么严重,但他喝得比以前多,我几次回家,都看见他有点半醉,精神也大不如从前。写字的时候,握笔的手有些抖。这是酒精中毒的前兆吗?”

“你说的酒精中毒,其实应该是指短时间内过量摄入乙醇,中枢神经系统先是兴奋,然后抑制,临床表现为恶心、呕吐、头晕、谵语、躁动,严重的会大小便失禁、失去知觉,甚至……”

“打住打住,这些都没有。”

“不管怎么说,长期过量饮酒,对于食管、胃、肝脏以及大脑都会有损害。他的手抖动,如果排除其他因素,很可能就是一种酒精依赖症状,神经受损引发身体局部的特发性震颤。”

我怔怔看着前方发呆。不要说小时候我曾经常看到张爷爷喝得半醉之后拍手做歌,李集镇上还有几个颇出名的酒鬼,喝醉之后完全失控,踢鸡骂狗打老婆随处呕吐甚至卧倒街头无所不为。爸爸远没有到那一步,他只是时不时带着酒意出神,写字手颤,消瘦,但是我心里有无以名状的忧虑,总觉得是什么环节出了问题。

“你可以说服他来检查一下身体。”

“他不会同意的,我很矛盾,他并没有因为饮酒失态,也许他心里压了我不知道的东西,酒能给他快乐,让他暂时忘忧,我有什么权利剥夺他这点享受。”

“是我姐姐的出现让他这样的吗?”

“许姐姐人很好,但是,我想这之间是有关系的。”

他默然不语。

服务生将咖啡端上来,另外还给我一客冰激凌,我小小欢呼一声,吃了起来,偶一抬头,却发现许子东满脸都写着若有所思。

“我并不怪你姐姐啊。如果我知道父亲是谁,也会忍不住去找他的。”

他欲言又止,我也不说什么,埋头吃着。一客冰激凌下去,问他:“我还可以叫一个蛋糕吗?”

他点头,招手让服务生送上甜品单,我点了一个布朗尼,送上来后,我又一口气吃完了,感觉精神好了许多。

“其实失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吃饱之后,反应不免有点迟钝,我问:“谁失恋了?”

“你还小,肯定会碰到更好的人。”

我哭笑不得:“呃,你怎么会认为我失恋了?”

“一个多小时前我坐在这里,看到你跟一个女生一起走过去,一脸神不守舍,等我出来准备回家了,你还一个人在街上转悠。”

“就凭这个断定我失恋吗?”

他迟疑地瞄一眼桌上的空盘子:“我们科室小护士说过,失恋的时候就特别想吃甜食。”

我拍桌笑:“难怪你这么好心请我吃冰激凌。”

他居然一下有点结巴了:“其实……那个,最主要还是,上周我在一个酒吧看到你那个叫周锐的小男朋友,跟另一个女孩子在一起,两个人看起来似乎很亲密。”

我呆一下,打量他:“许医生,你看着根本不像会泡周锐爱去的那类酒吧啊。”

“我是陪朋友去的。”

我想说周锐并不是我男朋友,他爱跟谁亲密都不关我事。可是这句话一浮上心头,不知为什么,顿时有些空茫茫的。自从他上次来把生日礼物给我之后,我再没见过他,他也没跟我联系,好像一下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一样。我被可口甜品慰藉的心情顿时又低落了,靠回沙发深处,好一会儿不说话。

“还要再吃点什么吗?”

我的胃都快被那块分量颇足的布朗尼给撑爆了,摇摇头。

“那……要不试试巧克力,里面含的可可碱有助于帮人摆脱消沉情绪。”

看得出许子东并不擅长安慰人,却努力想安慰我。我不免有点感动,欠身过去,拉过他搁在桌上的左手,他吓一跳,本能想缩回去,我横他一眼:“给你看看手相,不是要非礼你,别动。”

他的手指修长,有着干净温暖的触感,掌纹清晰,靠近虎口的地方有一粒小小的黑痣,我仔细看着。他无可奈何地问:“看出什么来了?”

“你有洁癖。”

“医生大抵都有一点。”

“不只是身体上的,情感方面也一样。”

“这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我不理会,继续说:“你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医生。”

他失笑:“其实白天我还在考虑是否要转行。”

“不,你会一直做医生的。”

他不置可否。

“你的感情并不算顺利。”

“有多不顺?”

“你没有真正结交过女友,是一个要求很高的人,过于内敛,现在正处于一段无望的感情之中。”

他蓦地缩回了手,我忍不住笑:“许医生,你这身体反应未免也太诚实了吧?”

他很快控制住自己,微微一笑:“还有吗?”

“你已经决定走出来。这个决定是正确的,因为你很快会碰到一个对的人。”

“其实这些都是你推断出来的,对吧?”

我端起咖啡来喝了一口,笑而不语。

“再不然就是我姐姐曾跟你谈到过我。”

“别猜了,许医生,许姐姐唯一跟我谈到的就是你是一个好医生,比她更像你们的母亲。”他眼神一暗,我有点后悔提到他妈妈,连忙将话题带回来,“你说得也没错啦,大半是我推断出来的。”

“能讲讲是怎么推断的吗?”

“张爷爷在你们医院住院时,内科护士闲聊提到你,都说有美女向你示意,还有前辈医生给你介绍女友,你不为所动,没有情感洁癖和较高的要求才怪;你是一个很冷淡的人,可查房看病认真细致,对待病人很亲切,看得出真正热爱自己的工作,我猜就算有想法,也会一直当医生,并且会成为一个好医生。”

“那我目前的感情状态——”

“你是大医院的住院医生啊,不管我哪个时间去探视张爷爷,几乎都能看到你在医院里。你会在这么一个咖啡馆独自一个人一坐一个多小时,看到我走过去又走过来,一定是感情方面有问题。真正一心沉浸在失恋中的人,不会去关心外部世界,你留意到了我,证明失恋并不严重,你已经想清楚决定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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