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小屋,屋门敞开着,爸爸坐在床沿上,肩膀耷拉着,好像老了许多,我看得一阵心酸。
他抬头看到我,松了口气:“你这孩子,跑得飞快,我下楼就看不到人影了,给你打手机,也关机了,正发愁不知去哪里找才好。”
“我就该多逛一下再回来,让你多担心一下。”
他看着我,忽然说:“对不起。小航,这么热的天,你白天拍画册赚钱,晚上窝在这个不通风的小房间里,全是为了我,我明白的。”
我的眼泪又要掉下来了。
“可是我不能要那套房子。”
“你现在住着,以后留给许可好了,我已经向她做了保证,绝对不会要。”
他摇头:“小航,明天跟我一起去找许可,看怎么把房子过户还给她。”
我气鼓鼓地说:“人家住院安胎呢,你真要去给她添堵吗?”
“那去找她弟弟许医生好了。”
我无话可说,停了一会儿,问他:“你是怎么发现的?”
“我只是疑惑,拍画册怎么可能刚好赚到买房子的钱。今天上午突然记起,你的储蓄卡是我办的,我有查询密码,让守恪帮我上网上银行一查,汇款人和金额一目了然。”
我暗骂赵守恪,却也无法可想,只得不吭声。
“租房子住是一样的,条件肯定不会比这里差,小航,不必担心我。走吧,我带你出去吃点东西。”
下楼之后,爸爸迟疑地看四周,认真想了想,自嘲地笑:“城市全变了样,真想不起来该往哪里走。”
他从小生在这个城市,却被放逐出去,成了不折不扣的异乡人。我没办法再臭着一张脸了,伸手挽住他的胳膊:“我知道有一个地方的大排档又好吃又便宜,在江边,那里肯定也凉快。”
我们来到江边,大排档灯火通明,生意火爆,人声喧哗,异常热闹。爸爸皱眉:“太吵了。”
“我们买了东西去江滩吃好了。”
我挑了几样卤菜熟食,再加冰啤酒和汽水,拿着过马路到了江滩,找一个长椅坐下,这里纳凉的人不少,江风扑面而来,十分怡人。
见我仍然闷闷不乐,爸爸逗我:“你就用这表情拍画册不成?”
我横他一眼,不说话。
“好了好了,你骗我也算骗得很成功了,那份假合同,居然还敲了章,我根本看不出破绽来。”
“哼,我还是专门找路边刻章的人刻的,浪费了我五十块钱,你赔我。”
他笑着摇头。
“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固执?你明明一向再随和不过的。是不是很恨许姐姐的妈妈?她当年到底怎么你了?”
他的神情一下凝重起来,但这次我实在忍不住了,固执地看着他,他终于还是开了口:“都过去了,我并不恨谁,但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做到接受已经发生的一切,我生活平静,还有了你,不想再跟不愉快的事扯上关系。”
我鼻子发酸,问他:“你为什么会捡我?”
这大概也是他不想回答的问题,可是他并没像过去那样回避:“当时我过得很颓废,小航。困在小镇子里,做一份完全不想做的行当混口饭吃,然后和你张爷爷没完没了喝酒,喝醉了当然什么也不用想,可总有醒的时候,觉得跟行尸走肉没什么区别。”
这种情况下,婚姻很难让双方如意吧,难怪后来会离婚。
“有一次我又喝醉了,醒来时发现昏睡了差不多两天,看看日历,那天是我妈妈生日,我已经有八年时间没回省城,我鼓足勇气坐长途车回去,买了一份礼物,敲开家门,结果我大哥告诉我,我们的母亲在前年就去世了,父亲在去年去世的。”
我惊骇得一下瞪大了眼睛:“爸,你为什么那么久不跟他们联系?”
“我解除劳教回家那年是1980年,父母拒绝让我进家门,不能怪他们,毕竟我那段经历让他们蒙羞了。后来我在省城一个建筑工地找了一份工作,有时回化工厂宿舍区转转,远远看他们一眼,就那样过了五年。”
“五年时间,他们竟从来不让你进门?”我不能相信,而且愤怒了,“他们是你亲生父母,凭什么这样对待你?”
他并不回答这个问题:“后来我的腰受了伤,没办法再干力气活,正好碰到了你张爷爷,他一直在省城摆摊算命,身体也出了一点问题,打算回老家休息,我想来想去,决定跟他一起走。安顿下来之后,我不停写信回去,告诉他们我在哪里、怎么联系我,可从来都收不到回信。慢慢地我也死心了,不再写信,也再没去省城,没想到连父母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没人想到要通知我。我跟大哥说,我想进去上一炷香,他没有答应。我求他告诉我,父母葬在哪里,让我能去扫墓,他也不肯说。”
我全身发冷,坐到他身边,伸手抓住他的手,他摇摇头,轻轻拍我的手背:“没什么,我想开了。不过当时是很愤怒的,我和大哥动了手,然后就走了。我胡乱走着,省城当时就已经变得很陌生了,我分不清到底走到了哪里,突然想到,这样活着,不如死了算了。”
“爸——”我顿时想到白天俞咏文在我面前的坠落,掌心又开始出冷汗。
“所以我不想跟你提这件事。人一旦动了这个念头,就会越发觉得世事无可留恋。我辨明方向,准备去江边……”
要有多深的绝望才会让他有这样的想法?我一下哭得全身乱抖,他搂住我的肩头。
“我路过省人民医院侧门,结果看到了你。”
原来如此。我将头靠到他肩上,他摸我的头发:“当时你还刚出生不久,太小太弱,抱起来轻得像羽毛一样。有这样一个开头,我不知道等着你的一生是什么样的,不过我至少能带你一段路程吧。所以我抱着你,又回化工厂宿舍楼下,还在我当年念书的小学转了一圈,算是和过去告别,然后把你带回了李集。”
这个乏味的小镇接纳了我与爸爸两个被抛弃的人,我头一次如此感激它的存在。
“你以前问过我,为什么给你取名叫慈航。对我来说,你就是慈航,有了你,我才被度回家。你想帮我弄回房子,我明白你的心意。可是小航,真的不用了,你和张爷爷一起,已经给了我一个家,我很知足。”
他替我擦着眼泪,但我的泪水仍不断流淌着。知道自己是他收养的之后,我一直想,我不会在乎亲生父母是谁,我也不会去寻找他们,可内心有一点始终不能放下:为什么他们会丢弃我。只在此刻,我彻底放下了:管他们是谁、当时怎么想的,和我根本没一点关系了。
不远处有一个江滩游泳池,爸爸看着那里面游泳的人,似乎有些出神。
“怎么了?”
“小时候夏天我也来江边游过泳,那个时候没有这么漂亮的江滩公园,更没有修游泳池,我们都是在前面一个废弃的码头下水,拿废轮胎当救生圈用。”
“多好玩。”
“好玩是好玩,不过大人怕我们有危险,是严禁我们来游泳的。暑假的时候,大哥会趁他们上班偷偷带我过来。我们总是赶在他们下班之前回去,以为能瞒过他们,可我妈拿指甲在我们手臂上一划,划出白痕,就知道我们肯定偷着游泳了,马上会拿衣架来抽我们。”
我听得哈哈大笑:“看不出来你小时候也是调皮的。”
“哪有不调皮的小孩。大哥总是替我挡在前面挨揍,一转眼,我们已经老了。”
想起他那个恶形恶状的大哥,再看看爸爸,我意识到,他一直保有这样的回忆,难怪始终不肯责怪一再将他拒之门外的半秃老头。
“爸,反正是租房子住,不如你干脆到省城来吧,我们可以住在一起,那多好。”
他笑:“这里不可能有人请我办丧事,难道我们要喝西北风为生?”
“哼,既然你非要把房子还给许姐姐,她肯定会把我出的钱给我的,足够我们花上一阵子。”
“花完之后呢?”
“你可以在我们学校前面那个地下通道拉二胡卖艺,收入应该也还可以,再说我也许能找到别的工作。”
他笑着捋一下我的头发:“别闹了,你好好念书。”
“我答应你好好念书,你也得答应我少喝酒,特别是白酒。”
他端着啤酒罐的手停了一下:“好,我答应你。”
他说话一向是算数的。我想,好吧,去他的房子,只要爸爸一直在,我就是有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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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我和爸爸一起去市中心医院。
许子东与其他年轻医生一起,随着一位中年医生查房。他们都穿一样的服装,可他格外醒目,身材修长,衬得白袍都显得不太一样——“你竟然在犯花痴,真可耻,醒醒吧,当个正常人。”我只得在心里这样提醒自己。
他忙完之后过来,听我爸爸讲明来意,为难地看向我。我摊手:“没办法,他这人固执起来,谁也没法改变。既然他非要这样,只能依他。”
“就算慈航无所谓,但是,”许子东苦笑,“何伯,这样会很伤我姐姐的心,她一直想对您尽一点心意。”
爸爸迟疑一下,说:“你们弄错了,我绝对不是许可的父亲。”
我吃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可是许子东竟然毫无意外之色,轻声说:“我知道。”
我看看爸爸,他也略有些疑惑,再看向许子东:“你们在玩什么?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许姐姐会不知道?”
“上次何伯头部受伤,后来是我帮忙换药,我取了DNA样本,请我的同学帮忙化验了一下,证明何伯和我姐姐并没有亲缘关系。”
我惊怒交集,冷笑道:“你这么做,就是当我爸爸是骗子喽。”
“不,你误会了,慈航。我绝对没有怀疑何伯的意思,只是觉得我姐姐因为何伯拒绝相认而耿耿于怀,如果能够帮她确认一下,哪怕只是私下的鉴定,不具备任何法律效力,也许能让她安下心来。拿到结果,我不想让我姐姐产生更多困扰,所以保持了沉默。”
我转向爸爸:“爸,你又为什么不早说呢,非要拖到现在?”
爸爸再度迟疑,摇摇头:“算了,这事不要再提了,总之这套房子我不能要。”
这时,拐角那边有人传来惊呼:“你怎么了?快来人,快,有人昏倒了。”
许子东急步过去,紧接着听到他高声叫护士,我跟过去一看,发现倒地的是许可,她再次晕倒了。护士很快赶来,和许子东一起将许可送入病房。
我回头看爸爸,他也呆住了。我们面面相觑,他不安地说:“她要不要紧?”
“我不知道。”
可我心里是同样忐忑的,昨天许可晕倒在我面前时那张惨白的面孔犹在眼前,再受一番刺激,她经受得起吗?
过了一会儿,许可被从病房中推了出来。我急忙问许子东:“许姐姐怎么了?”
他简短地回答:“出现子痫前期症状,必须送她去产科急救。”
他们上了专用电梯,我和爸爸上另一部电梯到了产科楼层,找了一圈,才看到孙亚欧和许子东。
孙亚欧问:“怎么会这样?昨天不是说情况已经平稳了吗?”
许子东冷冷地说:“也许你认为她受的刺激睡一晚就足够完全平复,但人体机能没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孙亚欧无话可说,停了一会儿又问:“子东,请告诉我,她的情况危险吗?”
许子东看我们走近,放缓语气,说:“现在应该是在监测、评估她和胎儿的情况,采取降压措施,阻止她发展成子痫。如果病情持续发展,恐怕就必须终止妊娠了。”
我被他说的专业名词吓到了:“终止是什么意思?”
“就是让孩子提前生下来,按早产儿护理。”
孙亚欧喃喃地说:“但她才怀孕三十二周。”
我看向他,头一次看到他头发凌乱,衣衫不整,眼睛布着血丝,满是焦灼,失去了那种时刻淡漠超然的态度。我带点恶意地想,与他有关的两个女人躺在同一家医院内,都面临生死考验,他要是还能保持冷静,就太冷血了。
我再回头看向许子东,他眼里闪过一点我看不懂的锐利,但声音却是平稳的:“按我的理解,如果真要提前终止妊娠,不仅要降压,还要让我姐接受糖皮质激素治疗,促进胎肺成熟,提高胎儿的成活概率。现在只能等着,看医生到底采取哪种方案治疗。”
我和爸爸坐在一起,许子东与孙亚欧各自坐到另外两张长椅上,都保持着沉默。
我一侧头,突然看到一个男人大步走过来,许子东站起来,惊讶地问:“爸,您怎么来了?”
他怒冲冲将一份报纸摔到儿子手里:“你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
许子东看着报纸,他转向孙亚欧:“你跟我解释一下,为什么会有人跑去你们在沈阳路公寓的房子里跳楼自杀?”
孙亚欧无话可说,许子东顺手将报纸递给我,拉住他父亲:“爸爸,不要吵。”
他怒视儿子:“你为什么瞒着我,要不是在办公室看报纸,一眼看到那明明是可可的家,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难怪她好端端地突然住院。”
“爸,姐姐发生子痫前期,正在里面急救。我正想给您打电话。”
他大吃一惊,似乎慌了神:“要不要紧,会不会有危险?”
“别急,过来我跟您说。”
他拉着他父亲去了另一边,我展开报纸,标题赫然是:一女子因情感问题轻生,八楼坠落消防气垫保住性命。下面配有大幅照片,从楼下仰拍,可以清楚看到窗口坐着的红衣女子,报道写得十分简洁,却分别采访了警察、消防员、物业工作人员、围观市民,提到了不少细节,甚至还包括房主的怀孕妻子受到惊吓,因此住院治疗。
爸爸把报纸拿过去看着,神情复杂。这时许子东父亲的目光扫了过来,我一把拉起爸爸,悄声说:“我们走。”
他点点头,起身随我一起进了电梯,出来之后,他说:“我不放心,还是在楼下等着吧。”
“爸,我也不放心许姐姐,但跟她爸打照面……实在有点说不清。我们还是回去,我会给许医生打电话问情况。”
我们上了公交车,一路上他都没有说话。我有无数问题,比如:你和许可的妈妈到底是什么关系?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一直沉默?
我侧头看看爸爸,他脸上毫无表情,仿佛陷于某段遥远往事之中,我告诫自己:如果他不说,你就不应该只图满足自己的好奇,非要去追索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