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你看金主任的表情,她的嘴张那么大,肯定跟我们一样不知情。”

“小舅爷毅总那天从公司灰头土脸走掉就再没过来,肯定中间有什么事。”

“别瞎猜了,我看我们都还是想得太多了。难怪这段时间司总跟司小姐看上去若无其事,原来心里早就有底了。”

没人敢向司凌云求证什么,司凌云也无暇去理会那些飞短流长。

司霄汉上班的第一天,整个上午全花在与财务人员核对账务上面,财务部汪经理是张黎黎的嫡系,一向唯她之命是从,自她突然神秘消失后便惶惶不安,担着老大的心事,被司霄汉盘诘之下更是语无伦次接近崩溃,到终于得到允许从他办公室出去时,一半因为惊吓,一半因为疲惫,已经面无人色了。

司凌云也参与了对账,她并不比汪经理好受多少。她原本以为司霄汉被带走接受调查事出突然,张黎黎仓皇失踪,未必有时间在财务上动手脚。可是待看过账目后她才发现,尽管司霄汉在年初已经收回了张黎黎的大额财务审批权,但居然吩咐张毅在办理移交之前就私留了公章文件,在汪经理的配合下,悄悄将物流公司的货场做了抵押,套取一大笔资金转移了出去。

她核对日期,张黎黎动这些手脚正是在王军太太来公司大闹,王军被迫辞职。她取代他出任投资部总经理之后不久。也就是说,张黎黎在私情败露后,表面上对她示好妥协,内心却根本不信任她会长久保密,马上便开始动手,悄悄将资金转出去投入二级市场购进巨野股票,做好了放手一搏的打算。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刘邦林的意外落马改变了一切。

她看着司霄汉,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雾缭绕之中,他面无表情,保持着镇定,公司困窘的现状和背叛出走的妻子似乎并没有将他压垮,她不得不再度佩服他的心理素质。

“这个财务形势可比我跟大哥猜想的还要糟糕。公司账上现金已经接近枯竭,看似握有大把的土地资源,可是都已经抵押给了银行,目前唯一还能支配的就只有同仁里项目了,您应该好好考虑一下大哥做的跟丰华刽乍的方案。”

“跟丰华合作,只会引狼入室,我不会同意那个方案。”

司凌云无可奈何地说:“我知道你们有旧怨,可是……”

“商场如战场,这个时候把丰华引进来,就是给他们吃掉我们的机会。放心,我已经有了更好的解决办法,一定能够渡过眼前难关。不说这个了,你叫闻洁马上通知高层开会。”

在公司高层会议,司霄汉首先宣布借壳巨野上市的计划将因为种种原因终止。但顶峰不会放弃上市的努力。在座高管内心各自翻腾,却全都强做出一副镇定表情。接着,司霄汉断然否定了司建宇提出的与丰华合作的方案,声称他已经有了更好的解决资金问题的途径,他同时宣布,鉴于目前情况紧急,他将接手房地产公司的运作,司建宇将“协助他的工作”。

散会之后,大家起立离开会议室,司建宇叫住了司凌云。

“这就是你们昨天商量的结果?”

隔着宽大的深色橡木会议桌,司凌云只见司建宇已经面色惨白,让她根本无法继续正视他。“这是董事长的决定。”

“而你并不反对。”

“你们一个是董事长,一个是集团董事、房地产公司总经理,我甚至不持有这家公司的股份,左右不了谁。我并不赞成他的处理,昨晚已经明确跟他讲了我的看法,但他已经做了决定,就算我在会议上跳起来反对,对他也没有任何约束。最重要的是,公司现在经不起这样折腾了。”

“明摆着,他非常看重你,很在乎你的意见。对他这么薄情的人来讲,已经是了不起的父爱表现了。我昨天已经对你晓以利害,你真的想清楚任由他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吗?”

“他说他经历过更困难的时期,有把握能够解决资金的问题,而丰华跟他的矛盾太深太久,不可能合作。我只能假设,他已经做了足够的权衡。”

“所以你就选择信任他?你到底有没有脑子?我苦口婆心跟你讲了那么多……”她被他这个的严厉指责语气激怒了,冷冷地说:“难道我不该信任他?他再怎么自私无情,也没有一而再向我撒谎。”

“你这是什么意思?”

“非要我从头一样样讲出来吗?那也太没意思了。”

室内骤然一静,只听得到司建宇粗重的呼吸声。司凌云不想再忍受这种让人窒息难耐的气氛,站了起来,收拾着面前的文件,挪开椅子准备走,但到了门口,她毕竟还是心有不忍,回头看向司建宇,他脸上已经滚满了汗珠,面孔有些扭曲。

“大哥,你没事吧。”

司建宇摇摇头,“不用担心,我没事。”

“过去的事,我们都不要再提了。你还是好好休息一阵,把身体养好再说。爸爸也说了,你毕竟是他儿子,他不会把你怎么样。有些事慢慢会淡下去,你们总是父子,他会给你机会的……”

他哑着嗓子打断她,“够了。他什么时候拿我当儿子看过?”

“在我们这个家庭,没什么关系是正常的。他当然不是一个好父亲,可这也不是你背着他搞小动作的理由。”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维护公司的利益。”

“不要说得你毫无私心,大哥。我的标准并不严格,能够接受自私的目的、不够光明的手段,也不计较别人当我天真好骗。可是要送爸爸去坐牢,就真的太过分了。”

司建宇霍地站起身,“谁说的?是老侯那个马屁精吗?”

“请你坦白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另外找律师和私家侦探调查爸爸跟刘邦林之间的往来情况?你是不是已经找到了张黎黎的下落,存心隐瞒不说?”

司建宇张一张嘴,说不出话来。

“看来老侯并没有诬陷你。他在法律上也许能力有限,可是人脉广,消息灵通,你能瞒得过我,可未必瞒得过他。”

“更何况他还想把他的女儿嫁给你弟弟,跟爸爸做亲家,当然就更不遗力对付我了。”

司凌云生气地说:“这跟我弟弟有什么关系?他远在加拿大,从来都对顶峰没有任何兴趣,请你不要把他拉扯进来。”

“你有没有想过,我如果认真搞了小动作,董事长怎么可能这么快从审查中脱身出来,回到公司指手画脚。”

“算了,如果你坚持认为你做得对,我不想再说什么了。”

司建宇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我确实找到了王军藏身的地方,也知道张黎黎从香港潜回来与他会合。更重要的是,我手头还有爸爸贿赂刘邦林和另一个官员的证据,足以坐实对他的指控。”

她一怔,马上明白他并不是虚言恫吓,顿时吓得倒吸一口冷气,“大哥,你……”

“是的,我请的律师和调查人员拿到了证据,我矛盾了很久,也没有交出去。我到底狠不下心来送他去坐牢,只想他再在那里待上一段时间,让我顺利完成同仁里这个项目。他看穿了这一点,才这么肆无忌惮对待我,把我踢出公司。”

话一说完,司建宇颓然靠到椅背上,大口喘息着,仿佛缺氧一般,脸色透出死灰,司凌云拿纸杯倒了水,放到司建宇面前,“大哥,记住医生的嘱咐,不要激动。”

司建宇手指哆嗦着从口袋里取出一个药瓶,倒出两粒药,就着水喝了下去。过了好一会,他才稍微平静一点,“你不用陪着我了,凌云,我没事。”

司凌云没法放下心来,“我找司机过来送你回家休息吧。”

他摇摇头,“不必。我坐一下就走。”

兄妹两人无言地坐着,各自想着心事。司建宇突然问:“凌云,你会恨我吗?”

她一怔,也摇头,“不,大哥,我说过,我们这个家庭就是这样,我们没法苛求彼此,只能接受这样的关系。”

“你比我豁达。我还记得第一次在爸爸的办公室见到你的时候,你才十来岁,是个很叛逆很尖锐的小姑娘。”司凌云忆及她因为逃学、不服妈妈的管教,被爸爸叫去教训,又被他完全忘到了一边的往事,苦笑了一下,“那一年我十四岁,其实是一个犟得离谱的傻姑娘,如果不是你不计较我的来历,把我带出去吃饭,我不知道会跟爸爸赌那种没用的气赌多久。”

司建宇呆呆看关前方,仿佛沉浸进回忆之中,但司凌云知道,他回忆的恐怕是他从大学毕业便在父亲公司工作、一路走到这个位置的职业生涯,而不是跟异母妹妹的首次交集。

“当时我跟你说过,我讨厌他这么自私的父亲。你劝我说,他就是那样冷漠的一个人,用不着妄想去向他索要永远要不到的东西。我一直很感激你的这句话,让我解脱出来,不再去跟他较真,一直不停地为难自己。现在我也要拿这句话劝一下你,不要再恨他了。”

“我只恨自己恨他恨得并不够深刻,否则怎么可能是现在这个结果。”

她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心里有深深的无能为力之感,“我会劝劝爸爸,你并没有真正做出损害他的事情,他没必要这样对你。”

“不必。我哪怕只存了要挟他的念头,他就不会原谅我了。就算你讲给他听,他也只会认为我是妇人之仁,不会感激我。昨天从他家里出来后,我开车去了同仁里项目现场,一个人待了很久。我已经有了预感,他肯定会下决心让我永远出局。你看,我猜得一点也没错,这一切再跟我没关系了。”

“大哥,别这么悲观。”

“我没法不悲观,不仅仅是对自己,我对你、对他、对顶峰的前途都觉得悲观。不要以为他会真心疼爱你,凌云。他不爱任何人,也不信任谁,他只是想利用你,如果必要,他一样会牺牲你。他最爱的人始终是他自己。”

她没法再找到合适有力的说辞来安慰他的愤怒与绝望了,她内心深处也有着浓重难以驱散的疑云,只能涩然一笑,“我们是他的儿女,都学会好好爱自己吧,大哥。不要担心我,我不会为了让他满意而牺牲自己。你趁这段时间好好休息,多陪陪大嫂和冬冬。以后的时间还很长。”

司凌云的心情完全无法放松下来,她不知道该把满心的烦躁归结于公司让人担忧的现状,还是她与家人、与傅轶则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

下班之后,她开车回家,将车驶入地下车库的固定车位,却赫然发现司霄汉那辆黑色奔驰就停在前方不远处。她低落的情绪越发跌到谷底,顿时没有了下车上楼的想法,重新插入钥匙发动汽车出来,漫无目的地开了一阵,想不起来有什么地方可以不受打扰地消磨一个晚上,突然记起司建宇临离开时说到的同仁里项目,打方向盘拐过两条街道,远远便看到顶峰同仁里广场的大型广告牌,她驶过去,在工地旁边停下了车。

这里不复昔日热闹的街市排档,也没有拆迁时尘土飞扬的喧哗,只是一个巨大而过分安静的工地。一阵秋风吹来,带着寒意,枯黄的树叶簌簌作响,她裹紧风衣,凝视围墙上的宣传广告,高耸的大厦下是西装革履、精英模样的男人踌躇满志地对着娇媚的女孩子指点江山,“城市中心”、“核心价值”、“可以传世的财富”、“至尊首选”……这些喧嚣浮夸的字样撞入她的眼帘,几乎带着嘲讽的意味。广告牌上方投射下来的灯光明亮炫目,将她的身影拖得长长的,映照得这条街道异样安静冷落。往来车辆从她身后马路上飞快驶过,她听不到工地里面有任何声音,不远处施工活动房内也看不到灯光,高高的桩机蛰伏在夜色之中,投下巨大的阴影,一阵带着寒意的秋风刮过,卷得人行道上枯黄的落叶盘旋飞舞,带着几份蛮荒萧条感。

上一次她站在这里看着拆迁进行,还是明朗的春天,现在已经进入初冬。这里与她见过的施工中的建筑工地完全不同,更重要的是,几乎不像是地处繁华闹市,让人不由自主生出悲凉。她完全能想象司建宇昨晚带着什么心情伫立在此。拒绝与丰华的合作,该怎么样向傅轶则交代;司霄汉真能像他保证的那样解决迫在眉睫的资金问题吗?这些问题如同飘飞的落叶一样,在她脑海中纠结起伏。

她不知道站了多久,只到感到发冷,才拢紧风衣,顺着围墙慢慢走着,转过一个拐角,眼前是一条狭窄却热闹得很多的小街,对面是一片尚未被拆迁波及的老居民,街口有几家排挡开着,热气腾腾,人来人往,依稀有点当日同仁里的光景。她正要往回走,却一眼看到几步开外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一动不动站着,看着对面出神。

“阿恒。”

曲恒回过头来,露出意外表情,“你怎么在这里?”

“我……看看工地。”

“里面好像停工了。”他皱眉,“这么晚,你一个人跑来看什么?”

她没办法解释,反问他:“你又在这里发的什么呆?”

他同样迟疑一下“我……来找我父亲。”

“他还住在这里吗?我告诉过你嘛,上次我在这里碰到他,他说他很快就去外地,不再回来了。”

“他根本没走。更要命的是,他得了肺癌,已经扩散转移,到晚期了。”曲恒的声音平淡地说。司凌云大吃一惊,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正在犹豫,要不要进去看他。”

“他情况怎么样?”

“不怎么好。医生说,他大概没有太多时间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既然这样,还是去看看他吧。”

“我真不知道怎么去面对他。”

“他生病不是你造成的,你们关系不亲密,你看上去也不喜欢他,现在突然负的什么疚?”

曲恒苦笑,“话是这么说,不过……”

“不过什么?”她扬一眉毛,“在这里徘徊可没什么意义,实在不想看他,根本不用找什么借口,别人也不能怪你。”

曲恒黯然不语,她自知未免太过简单武断,沮丧地摆一下手,“算了,当我什么也没说,我自己的家里一团糟,哪有资格说别人。”

“出了什么事?”

她闷闷地说:“很多事,乱成一团,不过没什么。”

“别硬撑着,你的样子可不像没什么。”

如果说还有人是司凌云愿意倾诉的对象,那么他恰好就是此时站在她面前的曲恒。他关切的眼神注视着她,她也急需讲出来减轻一点压力。私事家事公事纷乱一团,她只能拣眼前的烦恼讲起,“其实我才是找借口的那个人,我没地方可去,只好在这里闲荡。”

他保持着一个聆听的姿势,并不打断她。

“今天晚上我爸又到我家来了。他跟我妈在我12岁那年就离了婚,可这十多年时间里,我妈还任由他时不时出入我家。他们根本不觉得他们在一起是一种很尴尬的状态,也完全不会考虑那不是我想看到的团圆场面。”

“这种心情,我倒是能理解。”

“当然,道理我全都懂。就算他们是我父母,也完全有权利按自己的想法生活。我是孩子的时候,他们都没理会过我的感受,现在我成年了,他们更没义务在意我想什么。可是我越来越发现,我就是做不到不在乎。”

“为什么一定要强求自己不在乎?”

“在乎就意味着动不必要的感情。在我的家庭,爱动感情的人就意味着是天真的傻瓜,只会被利用,可没有什么别的出路。”

“不想被人利用,我能理解。可是你不可能区分开哪种感情是必要的、你愿意保留的,哪种感情是可以丢到一边不必在意的。”

她一时无言以对。

“你以前带你弟弟去看我们排练,我就发现,平时你看起来十分冷漠,可是在你弟弟面前,活脱脱就像一个小母亲一样。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你在意的东西,比你愿意承认的要得多得多。”

提起弟弟,司凌云的表情不由自主柔和下来,“是的,我弟弟是我愿意在乎的人,他性格单纯心地善良,所以我才坚持送他出国读书。我有时候羡慕他,他可以专心享受生活的乐趣,谈甜蜜的恋爱,不需要面对这么复杂的家庭,不需要管公司那些破事,更不需要跟亲人勾心斗角。”

“你也可以不管公司的事情的,如果你想逃避,你同样能做到。不过你选择的是留下来面对。我想你应该还是觉得,这是你的责任。”

“我躲不掉的,这是换我妈同意弟弟出国的前提。”

曲恒一怔,“你妈可真是有手腕,居然拿这个跟你讲条件。”

“在她眼里,一切都是有条件的。焦头烂额的时候,我免不了要想,凭什么这些责任得由我来担?我把自己弄得人模鬼样跟个女强人一样,哥哥不拿我当妹妹看,父母不拿我当女儿看,男朋友不拿我当爱人看……”一股酸楚直冲上来,她猛然咬住嘴唇,扭过头去,不肯让曲恒看到眼中泛起的泪光。

曲恒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久久不说话,他的手掌温暖干燥,手指带着做园艺和弹吉他磨出来的薄茧,握的力道不轻不重,不带任何侵略性,非常具有让人镇定下来的力量。她的心绪不由自主平静下来,自嘲地笑,“唉,你又要觉得我无聊了,其实就算我妈当初逼迫了我,但选择还是我自己做的。最开始也许被动,后来居然有些乐在其中了。现在碰到了麻烦,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你当然有权利抱怨。”曲恒简单地说,递给她纸巾,她拭着眼角的泪水,有些难为情,可毕竟感觉轻松了一些。

“我以前说过你任性,现在我觉得,你长大得未免太快,当得体的大人不是不好,但那也不意味着你必须承担起所有的事情来。”

“要是我承担就能解决所有问题,我倒是愿意的。可是眼下,公司一团糟,爸爸跟大哥失和,大哥觉得我关键时候不够支持他,大嫂跟大哥婚姻有问题,离婚的父母不清不白搅在一起,男朋友……”

她骤然打住,几乎有些局促地抽回手,心想,抱怨父母也就算了,如果只图卸下心头包袱,便这样对着曲恒控诉傅轶则,未免带了某种说不清的意味。

曲恒并不追问,只是等司凌云恢复平静之后才开了口,“跟你相比,我需要面对的问题就简单得多了。可是坦白讲,我昨天就已经来过这里,绕着这条街走了好久,没有进去,今天又在这里站了大半个小时,还是不能决定要不要过去看他。”

“他以前对你不好吗?”

“恰恰相反。他人很随和开朗,对我非常好,从小教我吹口琴、弹吉他、拉手风琴,我喜欢音乐,多半是受他影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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