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你把理性客观表现得太充分,更接近于一种刻意伪装。你不断强调我不欠你什么,可你的某一部分一直停留在过去,一直生着我的气,所以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无论我怎么对你,你都不肯卸掉戒备。到了我真的该让你愤怒的时候,你就更不肯坦白表达了。”

“要对别人愤怒,先得觉得自己完全无辜,我可没办法把发生的一切都怪到别人头上。”她有点厌倦地说,“麻烦你别再花时间分析我了,不然我只能把这理解成你对于分析我这件事确实有些上瘾了。”

傅轶则沉默片刻,点了点头,“上瘾这个词很准确,你赢了,凌云,我们重新开始吧。”

她陡然被这句话吓了一跳,疑惑地看着他,他的表情十分平静,仿佛刚刚讲出来的不过是“天气真的很好”,“气温看起来还会上升”。

“可是……”

“我们经历了很多事情,相互之间有很多误解,我还伤害了你,我知道。我会好好弥补的。”

他讲得如此顺理成章,她简直有些哭笑不得,“我不想跟你有什么争执,可是我确实觉得,我们之间……已经不可能了。”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换做以前,这话出自你口,我就算觉得你实在自负,也还是会相信的。但是现在,我更相信世界上存在着很多不可能,有些事情就是无法逆转不能重来的。”

“你会有这么灰暗的情绪,只是因为这段时间你背了太多责任在身上,明明已经累了,又卸不下来。你需要释放。”

她终于压制不住心底隐隐的怒意了。“看来我的情况已经可怜到让你看不下去的地步,以至于你终于打算出手帮我了,先是不动声色帮我解决掉周志超,接下来,是不是会帮我搞定跟丰华的谈判?”

“别跟我赌气,凌云,我没有任何贬低你能力的意思,你做得很好,甚至好到让我意外的地步,你自己搞定了项目的开工,争取来跟徐总的谈判。我不过是不想让你一个人继续硬撑下去了。”

他的声音温和低沉,跟过去一样,具有让人折服的力量,然而司凌云苦笑了。

“轶则,难得你决定不再恨我,我也不想跟你吵架或者赌气。可是,你分明是在向我显示,你做得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只要你愿意,既可以轻易把我打到惶惶不安日夜担心将来的地步,也可以突然决定赦免我,让我不再有任何忧虑。请问,我真的该为你这句话就高兴得跳起来吗?”

“不是你想的这样。”

“你认为我该怎么想?”

一阵长长的沉默之后,傅轶则开了口,“凌云,你有没有想过,我想跟你在一起,也许只是因为我爱你。”

她一时呆住。这几乎是他头一次在她面前说到爱她,而且用的是平实直接的语气,完全没有过去那些半真半假的调侃与试探。

“是的,我应该是爱你的,所以我不能原谅你在你大哥出事之后那样决绝跟我说分手,就像你当年不肯要任何解释就从我家走掉一样。你对我的坦白,只是让我突然明白了,人一旦认真,就容不下一点敷衍、伤害。”

她努力摆脱惊愕状态,“你让我猜测,也许你是爱我的。可是我怎么可能确认一份连你自己都不确定的感情呢?我认为,也许你只是对于过去有一点遗憾,对于继续征服我有一点瘾头而已。”

他嘴角那个微笑的纹路多少有了点苦涩意味,“我知道你会这么说的,我们确实很早就陷进了一个相互怀疑的怪圈。”

这是她没法否认的事实,她只能沉默。

“我们之间最大的问题,是你把感情这件事想得太复杂,坚持认定我对你的感情并不纯粹。其实每个人都向往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一旦向往得到足够迫切,坚持得足够久,为之付出不计代价,谁能准确定义那是未遂的欲望,还是爱情。”

她为之哑然,停了好久,才重新开口,“对不起,现在需要我处理的事情已经太多了,感情是我最不愿意细想的问题。我必须诚实告诉你,如果我答应重新跟你在一起,那我的动机肯定是值得怀疑的——也许我只是为了抓住一个让顶峰摆脱困难的机会而已。”

“我并不介意。我们需要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一切都会不一样的。”

“会吗?我很怀疑,已经太晚了,轶则,我二十八岁,对我来讲,你不再是那个危险的陌生人,我绝对没办法像刚开始那样无理由迷恋你。”

他皱眉,“我要的不是那种迷恋。”

“当然,幼稚女孩子的迷恋没什么意义,你也从来不缺乏被人迷恋的体验。”她嗒然耸一耸肩,“只是,我有自知之明。以你对人对事的要求之高,不可能接受任何敷衍;以我现在的状态,也没有能力再跟你继续周旋。不管你要的是什么,我恐怕都给不了。”

“你不必急着猜测我的用意,也不必急于回答我,我们慢慢来。”

“不,我不想玩暧昧,更不想利用暧昧状态牟利……”

“你会那样做才怪。”

她有些急了,“我……”

“放松,至少我们等会儿还要带冬冬出去,下周还要继续谈判合作,别急着下结论。晒晒太阳吧,天气真好。”

司凌云有几分说不清的焦躁,可是接触到傅轶则的目光,也不再说什么了。天气确实非常好,阳光暖融融的照射着两人,皮皮跑得欢快依旧,四周静谧可人,坐在她身边的男人神态笃定沉静,她心底却无端生出一点悲凉的感觉,仿佛眼睁睁看着某样东西走远,又不能确切知道那是什么。

上午的影城显得冷冷清清,司凌云疑惑地看着院售票处上方的显示屏,问李乐川,“不会吧,只十点这一场。又不是周末,这个时间哪会有很多观众?”

“不然我为什么特意从北京跑回来,硬把你从办公室拖到电影院。错过这一场,就再等不到了。”李乐川晃一晃手里的电影票,笑了,“如果里面除了我跟你以外,还有哪怕一个观众,我肯定会高兴得跳起来,哪里敢指望有很多观众。”

“阿乐,我是不懂你们电影怎么运作,可是一个电影上映,难道不应该搞个首映式,搞点宣传活动,弄点明星站台造造势吗?这样悄没声放上一场,观众甚至不可能有印象就过去了,怎么可能有票房。”

“道理人人都懂,不过国内每年差不多会拍出400部电影,只有不到二分之一能够在院线公映,真正能够和观众见面并留下印象的,可能连四分之一都不到。安排这个场次,叫‘影院一场游’,也是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比我们更惨的,就是全国一场不放,直接被院线拒之门外了。”

司凌云好不惊讶,“喂,你们这电影就算小成本,也至少投资了好几百万进去,难道就这么打了水漂?”

“这个电影开拍不久就矛盾重重,导演对演员不满意,演员对剧本有意见,最要命是制片方跟导演思路不统一,从拍摄到发行都资金不到位,我好说歹说,恨不能放弃遗产继承权,才算找家里筹了一部分钱投进去,能够支撑到拍完上映已经是奇迹,早就没人对票房抱有期待了。”

司凌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不用安慰我,我很容易满足,电影拍出来了,有人看到了,有人触动了,就不是全无意义。”李乐川看起来丝毫也不觉得沮丧,笑嘻嘻地补充说,“我爸爸知道这事,更加确定我是败家子,以后我大概也别想从他那里弄到钱了。”

“你还真是乐观。”

离进场还有一点时间,他们坐到售票厅休息区的高脚凳上喝着汽水,李乐川突然问她,“琪琪后天跟韩启明结婚的事……你不介意吧。”

“这有什么可介意的。”

“我猜你也不会介意。那你现在跟傅轶则是怎么回事?按琪琪的说法,你还时不时跟他会面,出双入对啊。”

“她不操心自己的婚礼,倒这么关心我干什么?”

“她原本就爱八卦你的一举一动,现在更不用说了。”

“我跟轶则只是工作关系,我们……”她本来想说他们见面不多,更没有约会,可是突然没法光明磊落地说下去了。毕竟在过去一个来月里,傅轶则跟她为土地转让合作谈判时常见面,他还不止一次打着带冬冬出去玩的旗号来约过她,落在别人眼内,当然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

“你们会复合吗?”她无可奈何地瞪他,他坏笑着,不依不饶地盘问她,“来吧,别跟我保密。分分合合的事我见得多了。再说,傅先生毕竟看上去确实是很有魅力的男人。”

“阿乐,我没必要对你隐瞒什么。没错,他提出跟我重新在一起,甚至提出……跟我按原计划结婚。可是……”她顿住,看向前方,那里挂着一幅幅电影海报,定格着各种浓缩的悲欢离合故事,苦笑一下,“他以前吸引我的那些地方,现在突然变得不重要了,对着他,我再没有以前在一起时的感觉。他表现的越强势越笃定,我越觉得累,越想远离他。你懂我的意思吗?”

李乐川放弃了追问,安抚地拍她的肩,“我不敢说我全弄懂了。可是我明白,人最难说服的其实始终是自己的心,你不必解释。”

进了放映厅,里面果然空荡荡,司凌云与李乐川坐在正中的位置,李乐川笑道:“想想看,只出这么点票价,我们两个可以享受包场的待遇,太爽了。”

司凌云不得不再次对他的乐观开朗表示佩服,还没说话,她的手机又响了,等她接听完,灯光暗下来,开始播放各种贴片广告,李乐川瞪着她,她关了手机,“好了好了,我保证好好看电影,再不接电话了。”

李乐川拍拍她的肩,“凌云,你家的事,我没办法给你什么帮助,只能拉你出来放松一下。”

“别傻了,不是非要帮得上忙才算朋友的,我们都认识这么多年,还需要讲这些吗?”

说话之间,又进来两个观众,借助微弱的光线找着座位,商议两句,随后决定后面的角落位置去。司凌云悄声对李乐川说:“看吧,还是有观众的。”

李乐川已经乐开了花,“好像是旷课早恋的学生,还背着书包穿着校服。记不记得我们以前是怎么逃学的?”

她禁不住也笑了,“怎么可能忘记,那真是最开心的时光了。”

“你看,我们需要时不时的逃离一下,以前是从学校,现在是从公司,工作反正是永远都做不完的,你试着放空,不许再想别的事,跟我一起好好看电影。”

尽管《我们的歌》这部电影拍得风格不够统一,有些部分过于文艺,主题有些暧昧游移,剪辑跳跃,叙事算不上清新,节奏偏于缓慢拖沓,可是看下去并不困难,里面有司凌云熟悉的场景,有他们共同的青春情怀,回忆的小细节小片段,甚至还有熟悉人物的影子。当最后主题曲响起,旋律仿佛直接进入她的心底。

如果随手便可将电灯按亮,

谁会在意满天星光

如果轻易就能做的遗忘

谁会在意前路渺茫

从前的日子一天天更为漫长,

一段段记忆过去,只剩迷惘,

每个人都在为生活奔忙,

所有面孔都已悄悄改变模样,

昔日的理想在默默退让,

只有我还想停驻在年少轻狂,

继续为你歌唱。

我记得你飞扬青春的模样

你的笑容那么明朗

我记得对你所有隐秘的期盼,

我曾与你有共同记忆分享

那些想念过于真切,只能深藏

没法轻易用语言表白

你在我没法触及的远方

任时光流逝,你在我心底保持原样

就算我们的青春已经散场

我也愿意用安静的音符,为你继续歌唱,

为你写下再不会提起的诗行,

纪念你的身影曾充满我的心房。

……

放映厅内灯光亮起,那两个中学生手牵手,一边轻声交谈着一边走出去,司凌云只觉得心乱如麻,脑袋里充满各种乱纷纷的意念,一时竟然抓不住一个明确清晰的想法,视线突然有些模糊。在主题曲余音之中,李乐川回头看着她,伸手指轻轻替她擦去眼角那一点泪水,“阿恒没有白写这首歌,我也没有白费力气劝他把歌放到这部电影里,你终于听到了,也多少明白了吧。”

她怔怔看着李乐川,李乐川长长叹气,“凌云,你白长了个聪明面孔,真不知道阿恒一直喜欢你?”

她没底气地抗议,“什么一直?他以前是讨厌我的。”

“讨厌你的男人会一直给你扛各种场面没有怨言?”李乐川反问她,“会一直摆一张冷脸对你。可还是关心你的一举一动?”

司凌云张口结舌,这时工作人员进来清场,他们起身走出影城。坐进李乐川车内,她发了一会呆,打开手机处理着邮件和短信,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他没有将她送回公司,而是开向了郊区。

“喂,我得回去上班了。”

他不理她,继续朝前开,她意识到这是通往曲恒那个园艺公司的路,一下急了,“阿乐,别闹了,他不想见我的,我……也不想见他。”

“这话怎么讲。”

“我们两个多月没联系了,上次见面,他丢了一张银行卡给我就跑掉了。”

李乐川笑出了声,“也只有阿恒做得出这种事来。”

司凌云可笑不出来,“老实告诉你,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拿一分钱工资,要不是有这张卡救急,我狼狈到连应付日常开支,给车子加油的钱都成问题。现在顶峰情况也只是从破产清算边缘逃了回来,稍微好转了一点,从下个月起,我应该能拿到工资。我是打算把花掉的钱全存回卡里,再跟他联系,把卡还给他的。”

李乐川一怔,“我只听说顶峰有困难,没想到困难到这一步。难怪阿恒那天接到电话就匆匆从北京跑回来,再不肯过去了。”

“他是听说可可怀孕才回来的。”她嘀咕着,被李乐川狠狠瞪一眼,只得住嘴。

“凌云,你们两个都是我的朋友,我不想看着你们一个闷骚,一个茫然,继续这样没完没了错过下去了。”

“阿乐,也许你弄错了,他只是心地善良,关心朋友……”

“他确实心地善良,可是他不是滥施博爱的圣人。”李乐川一下将车停到了路边,“别的我不说了,他在广州待了一年多后,回来了一次,特地去学校找你,结果看到你跟那个小律师出双入对,当天晚上他在阿风酒吧里喝醉了,打越洋电话给我,还有阿风说了很长时间,第二天他就回了广州,你知道这回事吗?”

司凌云张张嘴,说不出话来。

“他不想干扰你的生活,坚决不让我跟阿风透露任何风声。我不知道是该说他傻,还是佩服他的执着才好。可是你不许跟我装傻,说你对此一无所知。再不敏感的女人,也不会迟钝成这样的。”

“阿乐,我们认识这么久,我有必要对你隐瞒什么吗?我确实觉得我跟阿恒的关系,跟你还有阿风有些不一样,具体哪里不同,我也说不清。只是每次他出现的时候,我都是有男朋友的,我又一向会把感情这件事搞砸,就算意识到什么,我也不愿意多想,更不愿意失去他这个朋友,这样起码我们可以保住一份友情,不至于尴尬吧。”

“胡说,这真是我听过你说的最自欺欺人的一句话。向前一步,也许会有伤害,有失望,可是坦然面对才是对彼此感情的最大尊重;退后一步,你们只会一直猜测下去,根本避免不了尴尬,哪里还有什么纯粹的友情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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