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冒了,没胃口。”
但黄晓成非常懂得主导对话的节奏,他不理会她的拒绝,三绕两绕,从本地渐冷的天气说道糟糕的项目现场饮食,再到孤单无聊的宾馆房间,最后说到他最近频繁出差,是在不喜欢飞机餐。一个电话讲了快五分钟,王灿发现,她答应了下半后跟他一起吃饭,却是在弄不清自己怎么就答应了。
王灿放下手机,转动着手里的圆珠笔,看着MSN上的陈向远投降发呆。自上次她请他离开她家后,他们已经快大半个月没联系了,陈向远再没有打电话也没有发短信,只是在MSN上看到她也在线,会问候或者提醒短短几个字。
“伤好了没有?”
“到时间该去吃饭了。”
“明天降温有雨,记得加件衣服。”
“早点儿休息,不要熬夜。”
她一概没有回应,而陈向远似乎也不介意她的沉默。
这算什么?王灿有一点儿抓狂的感觉。
她并不喜欢走那种分手便反目成仇的套路,可是她现在根本考虑不到风度这个问题,她要的只是尽快从失恋的沮丧之中走出来,当然不欢迎他用这种方式证明他仍然存在。
黄晓成约王灿的地方是一间心开的淮扬餐馆。这间餐馆不算大,和一般中餐馆不同,明显走年轻人路线,装修得非常时尚,以卡座和小圆桌加沙发椅为主,看上去几乎像西餐厅。
刚点好菜,王灿便看到了沈小娜,她穿着一件白色大盆领上衣,紧身牛仔裤,身材显得十分凹凸有致,和一个格子不高的棕发外国人一起走进来,交谈得非常热烈。
王灿烦恼地低头研究菜单,准备权当没看到对方。但沈小娜显然并没有同样的打算,安排那个外国人坐下,她便径直走了过来。
“王灿,真巧。”
沈小娜看起来似乎全没有那一场尴尬放在心上,微王灿心想,很好,大家都来对着她展示风度来了。她抬头,草草地应了一声,“是呀。”
“这位是——”她转向黄晓成,王灿懒得吭声,反正黄晓成一向知道怎么处理尴尬场面。
“黄晓成,你好。”果然黄晓成略略欠身,自我介绍非常简明。
沈小娜大约是头一次这样吃瘪,耸一下肩,笑了,“不打扰你们了,再见。”
她走后,黄晓成好笑地看着王灿,王灿没奈何,丢下菜单,“我就是这么没风度。”
“这辣妹怎么招惹你了?”
“还想不想让我留下来吃饭?想的话就别提她了。”王灿闷闷的说。
“好好,不提。”黄晓成投降,“你今天给我好好吃饭,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
菜上齐之后,黄晓成很尽责地督促王灿多吃,王灿哭笑不得。
“我哪里吃得了这么多?”
“傻妞,你从前多能吃,千万别跟着那种骨感时尚走,女生有点儿肉抱起来才舒服。”
他这样语带暧昧,神情却十分坦然,王灿瞪他一眼,他根本不为所动,她突然心虚了,只好低头对付碗里的狮子头。
勉强吃了一会儿,她还是找不到食欲,只得恹恹地看着菜发愁,“我都说了没胃口,菜点多了,真浪费,你多吃点儿吧。”
黄晓成突然伸过手来,摸向她的额头,她猝不及防,抗议道:“干吗?”
“你在发烧。”
她的确觉得头有些沉重,呼吸之间,气息有些灼热感,“算了,我还是回家吧,今天真的不好意思,搅得你也没吃好饭。”
“你感冒多久了?”
“有几天,不过不严重。”
“我带你上医院。既然拖到发烧了,非得输液消炎不可。”
王灿这一周多时间换药拆线,近处医院的次数不少,实在厌烦了那个环境,“不用了,我回家吃粒药睡一觉就没事了。”
黄晓成不理会她的反对,招收叫来服务员结账,然后出来拦出租车,直接便要去医院。
王灿只得无可奈何地说:“那去我家附近的三医院吧。”
这时正慢慢进入深秋,昼夜温差极大,到了晚上,医院中因感冒输液的人还十分多,王灿坐下来后便催促着黄晓成回酒店休息,她可以自己回家,他却十分笃定,“我回去也是闲坐着。”
他回去买饮料,过了一会儿,端着一杯热可可进来递给她,“你老是喜欢仗着身体好硬扛,扛到最后挨不住了才肯来医院。”
“我身体确实好啊,上次感冒还是毕业那一年——”
她突然顿住,两人同时记起她读大四的那个冬天,也是感冒,难受之下打电话给黄晓成,他翻出学校锁着的门,搭个摩托车跑过来看她,再把她带到旁边医院守着她输液。
这样的往事泛上心头,他们都有些莫名的感喟。黄晓成突然笑了,“后来我也不舒服,结果去医院一看,还记得我得的是什么病吗?”
王灿一怔,她当然记得。
她连着输液数天,感冒初愈,他却发烧、咳嗽、头痛起来,她催着他去医院,做完检查,医生看着化验单,一本正经地说:“这位同学得的是传染性单核细胞增多症。”
她被如此长而拗口的医学名称吓到了,一下急了,“医生,这个病严重吗?”
医生显然就等着他们提问,呵呵笑出了声,“别怕,这是一种急性自限性传染病,还有一个通俗的名称,叫接吻病,一般就是热恋中的人接吻太频繁了才会感染到,年轻人体质好,卧床休息一段时间就可以自愈。”
她一下被窘得面红耳赤,回头一看黄晓成,他却没有一点儿尴尬之情,一边捂着嘴咳嗽,一边也笑了。
现在想起来,王灿不免低头好笑。
黄晓成蹲到她面前看着她,眼睛中闪着一点儿调皮,“我不得不说,那绝对是我这辈子得过的最愉快、最心甘情愿的一个病了。”
“别胡说了,”这个医院离自己家近,王灿还真怕有熟人看到,小声说,“快起来好好坐着。”
黄晓成倒没有再逗她,站起身坐到她身边,一直等到她输液结束,送她回家。
王灿多少有些忐忑不安,到了楼下便催他离开。可是最怕什么事,就会碰到什么事。一转头,她便与下来丢垃圾的妈妈撞个正着。薛凤明狐疑地看看那个背影,再看王灿,王灿只得使出苦肉计,“妈,我在发烧,刚打了针,还要打三针,好难受啊。”
薛凤明果然急了,“我早让你吃药,你偏不肯听。赶紧上楼,这里风太大了。”
王灿逃过一劫,不免在心里偷笑。在妈妈的催促下,她早早洗漱上床。可是这段时间在工作时她还能强令自己专注,但处于非工作状态时,她几乎是习惯性地走神,睡眠也不好,根本不能指望像过去一样安然入睡。
她拿了一本书催眠,翻了十来页,对书里内容没什么概念,这时一阵风从微开的窗子吹进来,颇有寒意。她下床过去关上窗子,正要拉窗帘时,无意识地隔着窗纱向下扫了一眼,却一下呆住了。
一辆银灰色轿车停在楼下,这里不是画线的停车位,一般很少有人在这边长时间停车。她撩开一点儿窗纱看下去,没错,是陈向远的车。窗外路灯昏暗,但天气晴朗,半轮月亮挂在天上。从她这里可以清楚看到前面车窗开着,四级作为上坐着一人,一只拿着香烟的胳膊搁在车窗上,少顷,那只手伸出来,修长的手指弹一下烟灰,可以看到腕表反射着灯光,暗红的烟头在夜色中一闪。
王灿放下窗纱,刚才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点儿睡意全没了。她头抵着窗玻璃,注视下面良久,风拂动着窗纱,她只穿了单薄的睡衣,感到一阵凉意,双手下意识地交抱胸前,记起才在医院输液,她苦笑了。终于,她决然地拉上窗帘,关掉灯,上床用被子紧紧地裹住自己。
躺在床上,王灿努力放松自己,居然也成功地让自己陷入了一种似睡非睡的状态,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从梦里惊觉,她不假思索地爬起身,光着脚奔到窗边掀开窗帘往下看,楼下已经没有那辆车了,月光冷冷清清,照得地上如同打霜一般灰白。
她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泪水却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她一直站到全身冰凉,才回到床上继续睡,仍然睡得非常不踏实,早上被爸爸敲门叫醒,如梦游般起来洗漱。
薛凤明带毕业班一向走得早,早点摆在桌上,王涛一边吃着,一边看报纸,却跟王灿一样,有点儿心不在焉。隔了一会儿,他咳嗽一声,将报纸折好,摆出一副有话要说的架势,王灿倒乐了。
“爸,您这表情,跟妈神似,难怪别人说夫妻做久了会有夫妻相。”
王涛好笑,“小灿,晚上你妈可能会跟你谈谈,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王灿撒娇地笑,“谈什么您能透露点儿不,好让我准备充分一点儿。”
王涛再咳嗽一声,显然讲得有些为难,“你和你男朋友是不是出了点什么问题?”
王灿的笑在脸上僵住,一下说不出话来了。
“你妈说这段时间你情绪很反常,也不怎么出去约会了,昨天晚上,她好像看到有别的男孩子送你回来。我不主张干涉太多,让她别管得太细,你能处理好。不过你也知道你妈,晚上是肯定要和你好好谈谈的。你做好准备,她说什么你就听着,别跟她唱反调。”
王灿没想到妈妈眼光如此锐利,毕竟还是看到黄晓成了。她一脸茫然,王涛不忍心地安慰她,“你妈又不是头一回和你谈心了,怕啥?”
王灿倒是不怕她妈,就是对要谈的内容有点儿抗拒。不过她了解妈妈,知道再怎么也是挨不过去的,谈就谈把,谈过之后不必再装若无其事,也能算是解脱。
到了报社后,她就没余暇考虑这件事了,尽管感冒没好,但她这几天工作排得十分满。
眼下楼市看上去繁荣火热依旧,但国家的调控政策也一个接一个下来,银根紧缩的影响隐约出现。报社照例又要做研讨会了,这次的主题自然是谈政策对于本地楼市后市走向的影响。部门开会拟定了论题、圈定嘉宾名单,各人负责一摊分头行动。王灿除了完成手头的采访任务外,忙这事就忙得脚不点地了。
她照例打电话到银行信贷部,核对出席研讨会的嘉宾,对方告诉了她一个陌生的名字,“以后就是李主任负责这个工作了。这次会和我们新上任的副总一起出席会议。”
她迟疑一下,控制不住地问道:“那陈向远主任呢,是不是调走了?”
“他递交了辞职报告,不在银行工作了。”
放下电话,王灿心想:他毕竟还是离开银行去了信和,这选择也对,与其被贬去偏远的支行,不如去执掌一个公司的财务。可是不管他去哪里高就,跟你都没什么关系了。
正茫然间,陈向远通过MSN发来一个消息,“不要对电脑时间太久,出去走走再回来工作。”
王灿感冒没有全好,长时间工作下来,的确觉得头痛,眼睛有些发涩,颈部也有些僵硬。但陈向远这个善意的提醒让她想起昨晚在楼下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那辆车,她不知怎的一下被激怒了。
“不劳你关心。”她发过去一个冷冰冰的回答,顺手就把他从联系人中删除了。
王灿接着写采访提纲,写着写着,速度越来越慢,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干了什么。她垮下肩膀,一下伏到办公桌上。
也不知伏了多久,杨主任路过身边看到了,问:“王灿,没事吧?不舒服的话别硬撑着。”
她头也不抬地闷声说:“没事没事,上吊喘口气罢了,放心吧主任,我会接着卖命的。”
杨主任哈哈一笑走开,他一向赏识王灿,这个看着娇滴滴的女孩子不光好学嘴甜,而且做事认真不怕吃苦,交给她的工作通常都不用他再操心了。
王灿直趴到枕在额头下的手臂酸麻没有知觉了才抬起头来,她咧着嘴抬手整理一下散乱的头发,她并不理解自己刚才的冲动,可是她想:算了,难道你还存着挽回的侥幸心理吗?何必折磨自己。虽然这个举动做得既幼稚又没有风度,但删除他,如同删除记忆,彻底结束了也好。
晚上王灿去医院输液,回到家时间已经不早了,但薛凤明还是像王涛早上预报过的那样走进了她的房间,摸一下女儿的额头。
“烧好像退了。小灿,很累吗?”
王灿“嗯”了一声。
“那好,妈妈只简单地跟你说一下。”她理一下王灿光泽健康的头发,“昨天晚上送你回家的那个男孩子是谁?”
“一个朋友。”
“小灿,你是有男朋友的人了,女孩子端庄一点儿比较好,不要让除了男友以外的男孩子送到楼下,免得邻居闲话,也免得男朋友会起误会。”
王灿无言以对。
妈妈看她发怔,越发把语气放柔和,“我自己的女儿,我心里有数,我也不是那种老古板。但是如果总有不同的男孩子送你回家,别人难免会往不好的方面想。我们住的又是你爸爸单位的集资楼,邻居都是同事或一个系统的,大家都认识,有些人也爱在意这些事情。”
王灿长叹一声,“知道了,妈,不会再有这种事了。”
“你和小陈是不是闹意见了?怎么你去输液,他也没有陪你?他真的忙到这种地步了吗?”
王灿突然将心一横,“我们分手了。”
薛凤明没想到听到如此直接的回答,一下怔住,然后急了,“上次他来看你,你们还好好的,怎么说分手就分手了?”
“我们性格合不来。”
这个答案如此笼统,当然没法让薛凤明接受,“他看上去很不错,又沉稳又有气质,性格应该是跟你能够互补的类型,你们因为什么闹意见了?在这件事上不要太任性。”
王灿木然不语。
“小灿,妈妈不是想事事管着你,可这关系到你一辈子的幸福……”
“我跟他认识的时间太短,离一辈子还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