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确实在登机时就关了手机,直到回国后才重新打开。
“她最后对我说了差不多跟你昨天一样的话:万一你有什么事,她会跟我没完。你们真是一对离奇的姐妹,外人实在无法理解你们之间表达感情的方式。”
她默然。
“那天送她回来,我还有点惊讶,没想到她会住这种地方。”
她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没来站北村前,她也完全想象不到王嘉珞会在这里一住两年多时间。他走到天台边,凭栏向下看去,眉头不易察觉地微微一皱。她清楚知道,就像她觉得站北村处处陌生一样,他对这样的环境同样是不熟悉的。
他们在德国开始热恋,彼此来自同一个城市,跟别的恋人一样,不可避免会讲起小时候的生活。徐子桓出生于一个环境优越的知识分子家庭,从小生活在学府密集、文化气息浓郁的区域,出国读研、工作,又游历了不少国家;而程嘉璎对于这个城市的印象就是她外祖父母和舅舅工作生活的那个数万人大厂区,路名就叫化工厂:灰扑扑的厂房,高耸的烟囱,一个接着一个的生活区,整齐划一的红砖外墙宿舍楼,邮局、医院、学校、幼儿园一应俱全,甚至还有公园、商场和电影院,几乎是一个独立于城市之外的小社会……当然不可能像徐子桓站在国贸中心俯瞰下去的繁华闹市,更不像他们此刻身处的站北村。
果然,他转过身,看着她:“一个城市会有不同面貌,我能够理解,可一个人会有多少面貌,什么才是最真实的一面,实在让我费解。”
她艰难地说:“子桓,过去的事,我实在没办法给出一个合理解释……”
“那么你妹妹后来跟我说的那些事呢?”
“关于什么?”
他牢牢盯着她,欲言又止,过一会儿,摇摇头:“算了,你们姐妹两个,大概一样都有编故事的天赋。我何必要去当一个彻头彻尾无可救药的傻子,到现在还来找你问为什么。”
“你指责我也就算了,不必拉扯上嘉珞。”
“好吧。平心静气一想,一个人撒点小谎很平常,但要在所有的事上撒谎,进而虚构出一整套的身世,相处几年时间滴水不漏,甚至表现相应让人信服的人格,难度还真的相当高。尽管有伤自尊,我也不得不承认,你确实有撒谎的天分,我没必要再生气。”
他面无表情,然而她清楚这份平静下面蕴藏着什么。她只能勉力扯着嘴角,露出一个干涩的笑:“我想说的正是,有些气不值得一直生下去。既然你这么想,我就不费事再为自己辩解了。”
“这段时间你去了哪里?”
“我去了尼泊尔。”
“尼泊尔?”他盯着她,“你说过你不喜欢任何荒凉的地方,只喜欢走在城市马路上的感觉。”
这的确是他们讨论蜜月地点时她说的话,徐子桓本意是想去非洲,后来还是迁就她预订了法国的行程。尼泊尔虽然不比非洲那样遥远原始,但显然也不可能处处都提供标准的马路。不过程嘉璎并不打算解释。
“就近转了转而已。”
“转了转?说得真轻松。我说到离婚,你就不声不响消失,让我背负悔婚逼走你的恶名;现在你妹妹不知去向,你又当众大闹,让所有人觉得是我的责任。你还想要怎么样?”
我想要一切都没有发生。她苦涩地想,但一切都以最坏的方式发生了:“对不起,我昨天回来,听到嘉珞失踪,一时心急才去找你。既然你说跟你没关系,我相信。我会另想办法找她。”
“那么说回我们之间的事。拖下去没有任何意义,开个条件,让我们了结这一切,各自保留最后一点自尊吧。”
“条件?”
他不耐烦地皱眉:“别摆出这么无辜的表情,程嘉璎,更不要跟我说你除了婚姻什么也不想要。事已至此,再来打感情牌,未免太有伤你的心机了。我对你向来没什么隐瞒,你应该很清楚我的能力范围,开出离婚的条件来,只要不过分,我都能答应,我愿意为自己的轻信愚蠢付出代价。”
她定定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惨淡一笑:“你这么想摆脱这段婚姻,都不惜跟我讲条件了?”
“你根本不可能明白这件事给我带来的感受。我们之间已经完全没有继续下去的可能了。”
她想,她又怎么可能不明白。
“我同意离婚。”
徐子桓怔住。
“别担心,我们没什么共同财产,不过既然你提到条件,我不打算为了表现一下气节,在你心里再种一根刺。请让你的律师把条款尽管开过来好了,我相信你会给我一个足够最后鄙视一下我,再彻底忘记这件事的条件。然后我们可以约好时间去办手续,听说协议离婚甚至比结婚更简单。”
自从徐子桓在5月10日那天宣布取消婚礼之后,有差不多一周的时间,程嘉璎曾反复找他,从苦苦哀求到落泪解释,试图复合,迹近于纠缠不放,现在突然如此平静,表现得似乎已经放弃一切努力。他当然有不能置信之感,两人默然相对一会儿,他说:“你如此笃定掌握了我全部心理活动,倒让我起了一点好奇。是什么让你突然改变了主意,放弃你处心积虑要得到并且不肯放手的一切,跟你妹妹有关吗?”
“我只是明白了一些事情:从来没有什么是我真正拥有的。”
这显然并不是徐子桓想要的答案,他冷冷地说:“既然你不想坦白讲原因,我也不打算再问了。我会让律师给你发邮件。”
徐子桓走了。天台只剩程嘉璎一人,风吹得一侧晾晒的床单“呼啦啦”作响,夕阳残照把远远近近的民居染上一点暧昧的橙黄,暮色以几乎无法察觉的速度缓缓降临,她茫然四顾,突然有一个奇怪的感觉。
这一切都似曾相识。
要么她堕入了某段已经遗忘的回忆,要么她穿越时间重新经历了一次过往。
她不知道这样站立了多久,张翠霞的声音将她带回现实之中。
“小程,你怎么了?”
她努力集中精神强迫自己回答说:“没事。”
张翠霞去收床单,一条条折叠好,挟在臂弯准备下楼,又不大放心地回头看她:“小程,有什么问题就及时跟陆晋说,不要见外。”
她点点头:“我知道。”
她要面对的问题实在太多。那样缠绕不去的噩梦,那些幽深沉重的回忆。
相比之下,破裂的婚姻几乎不再是一个问题了,程嘉璎这样想着,转头凝视远方,高高低低,起伏得毫无规律的房屋远方已经笼罩在渐渐暗下来的天际之下,一片苍茫。
从小到大,她一再对自己说:你需要向前看,将过去的生活永远抛开。
很长一段时间,她似乎做到了。
而此时,过去的生活如同画卷般展开,一一在她面前回放。
她想:有些东西,如同体内的基因、血管内流的血液、背上那枚胎记一般,与生俱来,永远不会彻底消逝,不必再做徒劳的挣扎了。
第二章
1
程嘉璎住进站北村临塘三路27号这所民宅的四楼已经有将近一周。
她作息十分规律,早上七点半准时出门上班,晚上不加班的话七点左右回家,按她的本意,希望与房东的交道维持在出入碰面时打个招呼就够了,但张翠霞颇为热情健谈,往往都会跟她闲扯几句,她只得尽可能地应和。
张翠霞见她带盒饭回家,善意提醒她可以借用厨房:“天气慢慢转凉,吃冷的对胃不好,去热热再吃,想自己做饭也可以,你妹妹以前也时不时在那里做饭煲汤的,你只管去用。”
她称谢,不过不打算与这家人有过多交集,第二天干脆在外面吃完饭再回家,并没有踏足厨房。
这个原本属于王嘉珞的房间面积远比她过去住的单身公寓要大,而且内空极高,通风采光俱佳。但她向来很难适应陌生环境,阔大空间并不能带给她舒畅释放的感觉,而站北村对她而言,也远不是一个宜居的地方。
这个城中村内居住人口高度密集,白天固然人来人往,哪怕入夜也难以安静下来,各家窗子传出电视里播放的肥皂剧和综艺节目声音,麻将“哗哗”作响,不时还有摩托车、电动车呼啸而过,直到深夜,仍有结伴晚归的人谈笑风生,门被重重打开关上……
她回复完邮件,在房内踱来踱去,没有睡意,又静不下心来看书,决定上天台去透透气,却意外地看到周知扬正坐在那里喝着啤酒。
他做健身教练,上班时间与她完全不同,通常上午睡懒觉,中午去上班,到深夜才回家,两人住在同一所房子里,几乎没有打照面,这个时间碰上,她不免一怔。周知扬招呼她:“来坐坐吧。”
她在旁边一张椅子坐下,他递啤酒给她,她摇头谢绝。
“我和洛洛下班之后常常坐在这里聊天喝酒。”
她需要想一想,才能把他说的“洛洛”与自己的妹妹嘉珞联系起来。
“我真的很担心她。”
我也是。可是不对,你的担心怎么可能与我一样。她默然。
“她会去哪里?”周知扬知道她也给不出答案,只是满心困惑,喃喃地说,“我想来想去,完全没有头绪。”
“她走之前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周知扬回想一下:“没有。倒是她走的前一天正好轮休,我下班回来的时候,看到她在天台上喝红酒。”
“然后呢?”
“我也坐下,我们一起喝酒,闲扯,没说什么特别的事。”
“她心情看上去怎么样?”
“她的话比平常少,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什么。你也知道,她一向直率,不会隐藏心事。所以我也没太在意。红酒的后劲比较大,喝到后来,我们都有点儿醉了——”他打住,她探询地看着他,他略为尴尬,但还是说,“我吻了她。”
她并不觉得意外,“哦”了一声。他被她这个平淡的反应刺痛了:“你不好奇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吗?”
“我猜什么也没发生。”
周知扬生气,却又无可奈何,喟然长叹一口气:“没错。她明明并不反感,而且是有回应的,可后来还是推开我,说太晚,该休息了。我一直在猜测,她应该不会因为逃避我接近而选择消失吧。”
程嘉璎淡淡地说:“一个吻而已,不要想多了。想接近甚至纠缠她的人很多,她从来不用逃避就可以应付。”
“你怎么用这种口气说你妹妹。”
“抱歉,我只是客观陈述罢了。”
见她站起来准备下楼,他说:“等一下,我想起有一件事也许与你有关。”
她回头看着他。
“那天我们喝酒,不知怎么谈到我哥哥。洛洛问我:如果有一天你哥哥真生你的气,再也不愿意理你了,你会怎么做。我大笑,说:不会的,他对人对己要求都高,从小到大,经常生我的气,但绝对不会气到断绝关系那一步。洛洛再没说什么,她从来没提过她有姐姐,我没想到她说的其实也是你们之间的关系。”
她的喉头如同被哽住一般,连呼吸都变得有些艰难:“你理解的手足情感,跟她说的是两回事。”
“不管她对你做了什么,能放下的就放下吧。我想她是很在乎你的。”
“是吗?”她终于能开口了,声音变得沙哑,“可是你之前甚至并不知道我的存在,连她的真实姓名都不知道,对她的生活又能了解多少?做这种推断未免太天真了。”
周知扬无话可说,只得举起啤酒罐喝了一大口,停了好一会儿才自我解嘲地笑笑:“我哥哥也这么说,当然你们都没讲错。她有很多事没有告诉我,可是没关系,人与人之间的感觉,只有当事人才最清楚。我相信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有理由的。”
程嘉璎看着他,昏暗光线下,这男孩子牙齿雪白,笑容明朗,犹带一点稚气,整个人仿佛可以发出光来。她蓦然警觉,自己心底已经累积太多怨恨与绝望,在如此单纯的信任面前,几乎自惭形秽。浓重的疲惫一层层包围住她,她涩然一笑,再没说什么,回了房间。
房间依旧大得近乎空旷,程嘉璎靠门而立,恍惚之间,似乎看到一个身影在眼前翩翩舞动,而幻象转眼即逝。她走到书桌前,拉开第二个抽屉,取出那个首饰盒。
这是一个用黑檀木制作的长方形盒子,年代久远之下,边角有些磨损,盒身右侧有一道明显的裂纹,她的手指从那里划过,黑檀的质地摸上去紧密而坚硬。她注视着盒盖,上面是细密的雕花,需要仔细辨认才看得出是百鸟朝凤图案,一只凤凰张开翅膀,长而华丽的尾羽铺陈着,占据了大半个盒面,下方是云朵与牡丹,四周各色不同的鸟类环绕,一只仙鹤在右上角飞翔。
自从住进来后,她不止一次摩挲首饰盒,这一次终于下了决心,打开黯淡发黄的铜制锁扣,里面不出意料是空的。
而从前,盒子里除了几枚银元之外,还放着两个缠了红线的老式金戒指,一个绞丝银镯,全都做工简单,样式朴素。
那些东西连同盒子属于她的曾祖母,她们从未谋面,她想象不到老人戴着它们是什么样子,但外祖母把盒子交给母亲时,她是在场的。后来她也见过母亲打开盒子,戴上戒指,然后长久静默。
她合上首饰盒,将它放回抽屉,躺到床上,把面孔埋入枕中。
这个房间布置简单随意,衣物数量也不多。除了执意捡回别人丢弃的那个大屏风,王嘉珞并没有费心弄一点个人色彩的装饰,但床上铺的却是价格不菲的高支棉床单、被套与饱满的羽绒枕头,而且都是必须经常清洗更换的纯白色。程嘉璎突然意识到,那个看似与她性格截然不同的妹妹,在床品挑选上与她品味几乎是完全相同的:她们的童年过得太简陋困顿,待到成年有了经济能力以后,仿佛都下意识选择了同一个方面来对自己做弥补。
没能摆脱过去的人,并不止她一个。
2
张翠霞从厨房窗口回应程嘉璎与她打的招呼:“上班去啊。”看她下楼,感叹道,“奇怪,亲姐妹性子一点也不像。洛洛那孩子又直率又随和,这个当姐姐的礼貌归礼貌,可真是冷漠得很。”
周明仍旧翻看着报纸,但笑不答,张翠霞这时才想起自己同样有两个性格完全相反的儿子,不免有些讪讪,一边继续做早餐,一边岔开话题:“不过程小姐一看就是在大公司上班的白领,举止斯文,生活有规律,要是我们小扬肯像她一样去找一份正经工作就好了。这熊孩子,越大越不听话,我先还真怕他和洛洛搞出什么事来。”
“我早说你是瞎操心。洛洛那女孩子表面嘻嘻哈哈,一团热闹,看似没有城府,可眉眼之间都写着阅历,看不上你家傻小子的。”
张翠霞颇不服气:“她长得是美,小扬也不差啊,哪点配不上她了。”
“好了好了,人家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偏偏走之前又住在我们家,你不操心这件事,还去计较什么配不配的,真是有闲心。”
“我怎么不操心了,一想这事我就犯嘀咕。小扬这段时间成天魂不守舍的,居然还抽起烟来,他练健身以后可再没碰过香烟了。不会是对她动了真感情吧。”
周明早已经习惯了妻子的发散性思维,提出一个比较实际的问题:“程小姐要在这里住多久?”
张翠霞摊手:“谁知道呢,我只但愿洛洛玩够了早点回来就好。倒不是想赶程小姐走,她教养好,出入有规律,安静得好像不存在一样,根本没给我添麻烦。我是怕小扬会急出个好歹来。你看他昨天晚上一回来就跑天台上喝酒……”
话音未落,有人在楼下拍门,同时大声叫她名字,她走到窗前探头往下看,只见一个邻居急急地说:“快来快来,租你家房子的那个女孩子晕倒了。”
张翠霞与周明急急冲下楼出门,跟着邻居过去,看到程嘉璎委顿在转角的地方靠墙坐着,其实并没失去知觉,但面色煞白,两眼直直看着某个地方,张翠霞过去扶她,紧张地问:“小程,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