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村民不理解采访一词的含义,一时哑然。林曦追问:“请问你们村子里这种买卖妇女的现象普遍吗?”

一名村干部慌忙回答:“不普遍不普遍,这可不能瞎说。”

林曦不依不饶地继续问:“那么请问你知道程虹是被拐卖来的吗?”

“人家的家事,我怎么可能知道?”

王水生愤怒地打断她:“管你是什么记者,都不能冤枉人。她当时那个样子,我把她带回家,给她买杂志,买衣服,从来不打她骂她,更不逼她干农活,什么时候限制过她的自由?你问问她自己,上上个月她还去过镇上。”

那老人身边站着一个穿皮夹克的年轻男人,不能置信地看向程虹:“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早些跟我们联系?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们找你找得多辛苦?”

程虹显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声音颤抖地问:“爸爸,哥哥,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那男人掏出一个信封:“小虹,家里接到了这封信,完全是你的口气,讲了你的遭遇,你的下落,可不是你的笔迹,我和爸爸研究之后,断定这是找到你的唯一线索,马上去公安局报了案。”

程虹接过去,就着暗淡的光线辨认着,信纸是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铅笔写就,每个字都小小的,一笔一画十分工整。她面色大变,四下张望。小英子本能地甩脱王嘉珞的手,往人群里缩去,但妈妈已经看见了她,过来一把将她抓住:“是你的字,对吧?”

小英子吓得讲不出话来。

程虹没有认错,笔迹确实是大女儿的。

她写过太多次信又撕碎随手丢掉,忙于照顾儿子,全然忘了还有一封未及完全撕毁,而英子拿去,放在书包里足足有将近一个月,揉得皱皱巴巴。

半个月前,英子终于撕下了作业本的一张纸,对照着被撕成四份的那封信一字一字认真抄写,折好之后去问最喜欢她的班主任张老师,寄信该怎么操作。张老师恰好在教高年级同学给各地捐资助学的善心人士写感谢信,顺手便给了她一个贴好邮票的信封,让她将地址抄好,等乡村邮递员过来,将信收集齐让他一起带走。

她从来没有收到过信,到过最远的地方不过是镇上,信上的地址对她来讲没有任何意义,她不了解信到了邮递员手里会如何辗转到未知的远方,更不知道寄出去后会有什么反应、回音。

她只是想,如果妈妈想念某些亲人,就应该让他们知道她的想念。

小英子呆呆看着面目扭曲的母亲,等着熟悉的巴掌劈头盖脸落下来,但是程虹嘴唇哆嗦,仿佛不相信眼前的事实,将她的胳膊抓得生疼,却没有打她。

这时只听她爸爸王水生一声怒喝,一拐一拐冲过来抬起右手狠狠抽到她脸上。他下肢残疾,全凭双手劳动,力气极大,这一下又用尽全力,英子踉跄着,拖得紧紧抓住她的程虹一起跌倒。程虹放开她先站起来,她试图自己爬起来,可是眼前金星乱冒,疼痛从面部放射性伸展开来,耳朵里嗡嗡作响之中,听到王嘉珞的哭声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姐姐,姐,血……”她下意识抹一把脸,果然是一手的血。

那名叫林曦的记者连忙拿出手帕替她擦拭,而穿着皮夹克的年轻男人大叫:“畜生,这么小的孩子你也下得了手。”突然扑了上去,和她爸爸扭打到一起,这人年轻强壮,王水生身有残疾,根本不是对手,但是旁边早有村民涌上来帮手,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等公安民警与村干部好不容易将他们扯开,小英子努力睁开肿起的眼睛,看到爸爸已经被打倒在地,林曦的相机被砸,程永和手捂胸口,呼吸艰难,一名同行的警察从他口袋里掏出速效救心丸让他吞下,嘱咐他:“躺着别动,你要出事,女儿更没救了。”而那个年轻男人则看上去伤势更为严重,额头上破开,鲜血“汩汩”流淌得满脸都是,样子十分可怕,程虹慌乱地替他按着伤口,哭喊着:“哥,哥,你没事吧。”

那年轻男人推开她的手:“你马上跟我们走。”

“可是我有孩子,嘉珞才四岁,嘉明不到半岁,还在吃奶,我怎么走得了。”

小英子意识到,她妈妈甚至根本没有提到她。她的头如同裂开一般疼痛,眼前阵阵发黑,满嘴都是腥甜与苦涩交织的味道。这时,程虹记起儿子,慌忙放开哥哥,冲进屋内,又马上冲了出来:“嘉明不见了,谁把他抱走了?”

王水生也大惊失色,但马上有一个村民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什么,他点点头,平静下来,没有说话。

程虹顿时明白,一定是他的父母见势不妙,趁着混乱抱走了孙子。她又急又怒,抓住王水生:“你叫他们把儿子还给我。”

王水生冷冷地说:“除非你叫这些人马上离开。”

程虹回头看着众人,一脸仓皇,年轻男人气极:“小虹,你疯了吗?你知不知道我们找你找得有多辛苦。”

“你们当我死了算了,都不要管我。”

年轻男人伸手抹去糊住眼睛的血迹,愤怒地吼道:“你要真的死了也就算了,可你没死。奶奶在临死前……”

“奶奶死了?什么时候的事?”

“三年前。她当时已经讲不出话来,抓着爸爸的手,非要听到他说一定会找到你,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爸爸这些年心脏有问题,还是每年请假出来苦苦找你,就是要对得住对奶奶的承诺。”

程虹扑倒在地上,号啕痛哭了出来。

面对警察的追问,村民全体缄默,拒绝讲出婴儿的去向。不管是程虹发了疯般揪住王水生撕扯,要他把儿子还回来也好,还是警察与村干部晓之以理温言相劝也好,一向老实寡言的王水生都铁青着脸不为所动,只是反复说:“就算是抓我去坐牢,你也休想带走我儿子。”

大人都彻夜未眠地僵持着,闻讯从外村赶来的大姑妈吼小英子:“带你妹妹去睡觉。”

她带着嘉珞回后面的房间上了她们的小床,嘉珞显然十分害怕,抱紧了姐姐,头贴到她的脸上,她痛得哼了一声,却也紧紧抱住妹妹,似乎要用疼痛镇住内心的恐惧。

“那些人要干什么?”

“我不知道。”

“他们为什么要打爸爸?”

“我不知道。”

“爷爷奶奶带弟弟去了哪里?”

…… ……

没有一个问题是她能够回答的。好在嘉珞已经倦极,枕着她的肩头睡着了。她抱着妹妹,听着前面传来的争吵声,瞪着眼睛看着黑暗的屋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睡着。

到了第二天,程虹的哥哥程军伤势不轻,需要到医院进一步处理,程永和的心脏也不胜负荷,又吃了一次速效救心丸,村干部表示对这种情况无能为力,当地警察需要请示上级才能决定下一步行动,但村子里没有电话,只能先返回镇上再说,远道而来的汉江市警察无计可施。在父亲含着眼泪的反复劝说与哀求下,程虹终于点头答应带着两个女儿跟着他们离开。

收拾了简单的衣服之后,他们出来,程虹牵着王嘉珞走在前面,小英子根本不敢上去牵母亲空着的另一只手,畏缩地落后几步。快走出村子时,她回头,只见身后站着村民,包括她的父亲、姑妈、邻居、小伙伴在内,全都冷漠注视着她,如同看一个陌生人。她不禁打了个寒噤,一下站住,突然觉得一切变故都似乎由她造成,前面固然去路茫茫,让她心生恐惧,而她也不可能再退后了。

这时,一只大手握住了她的手,她本能地一缩,但没能挣脱。她仰头,那个穿着深色棉服的老人注视着她,轻声说:“你叫什么名字?”

“王英。”

“那封信是你写的吗?”

她的脸肿胀疼痛,内心充满戒惧,但是老人弯下身子,目光带着悲哀与温和,没有任何威胁的意味。她迟疑地小声说:“妈妈写的,她撕掉,我偷偷拼好抄了下来。”

那名女记者林曦大吃一惊:“你读得懂那封信?”

她轻轻点一下头。

林曦不能置信:“你还不到七岁吧?怎么会认识这么多字?”

她没有吭声。

林曦的职业本能发作,追问道:“你理解信的意思吗?”

她看一眼牵着妹妹走在前面的母亲,依然沉默。

程永和对林曦摇摇头,示意她别再发问。

“你是个聪明的好孩子。我叫程永和,那封信是寄给我的。你妈妈是我女儿,我是你姥爷,跟我走吧,我们一起回家。”

他的声音沙哑、疲惫,手掌温暖,她默默点头,跟上了他的脚步,再没有回头。

这是年幼的小英子想象不到的一次漫长旅程。

她所知道的世界一直都是那个深山之中的村落,刚刚入读的小学,联结它们之间的陡峭山路,荒凉、安静,除了季节更替,再没其他变化。

乡村以外的世界突如其来地展现在她面前,陌生、喧嚣、混乱,好像大得无边无际,永远也不可能走到尽头。

她们先乘车出了山区,在县城找一家医院缝合处理了程军头部的伤,再继续上路。公路慢慢变得平坦,两旁房屋变得密集,进入市区之后,车流多到让她们眼花缭乱的程度。王嘉珞很快恢复了活泼天性,无限好奇地看着车窗外,不时问长问短,警察和林曦也都乐于回答这个漂亮小女孩子的天真问题。而程虹与她的父亲程永和、哥哥程军看上去都心事重重,几乎没怎么说话,小英子无法和妹妹一样迅速适应环境突如其来的转换,如同受惊小动物般瑟缩在一边,林曦注意到她的沉默,主动来跟她讲话,她都只以点头摇头来回答。

她们先到了省城,再从那里上了火车,经过十三个小时的旅程,回到汉江市。

火车抵达汉江的时间是清晨,天色朦胧而阴沉,空气中略带寒意。

程嘉璎永远记得她下了火车,首次踏足这个城市时,内心充满巨大的慌乱与不安。

程永和出生于辽宁一个小城,从部队转业后便到这个中部城市工作生活,和老家姑娘刘淑贞结婚,将父母接过来一起生活,生下三个孩子,他和他的孩子填写的籍贯是他出生的地方,平时他们也以北方人自居。

程嘉璎被问到是哪里人这个问题时,总是会迟疑。

外祖父的出生地、六岁之前居住的西北山村,还有母亲出生的江汉市,她不知道该回答是哪一个地方才好。

尽管后来大部分时间她都生活在汉江市,但她始终未曾融入这个城市,更没能摆脱异乡人的感觉。

3

化工厂宿舍区对于头次走出偏远山村的小姐妹来说,是如同迷宫一样的地方。

道路横平竖直,一栋栋楼房如同火柴盒般排列着,看上去一模一样。路边早点摊冒着热气,清洁工人手持扫帚打扫着落叶,骑着自行车的路人形成一个紧凑而有序的队伍。

程家是一个老旧但十分干净整洁的三房一厅宿舍,一间卧室住着程永和、刘淑贞夫妇,一间卧室住着程军与他的妻子涂小敏,还有一间房从前是奶奶和程虹与她姐姐程莉共用的卧室,奶奶已经过世,程莉也于四年前结婚。去年在涂小敏的坚持下,这间房改装成了他们4岁女儿的儿童房。程虹与两个女儿回来后,便重新腾出来给她们住了。

所有的房间都光线充足明亮,小英子习惯性地想找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却发现几乎不存在这样的地方,心里的惊恐顿时扩大,再加上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太多,她几乎从来没被这么多人同时打量审视过,一下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程永和给她与王嘉珞做着介绍:“这是你们的姥姥。”

姥姥刘淑贞是一名发福但举止利落的老妇,衣着整洁,头发花白,眼睛已经哭肿,目光与姥爷一样是和善的。

“这是你大舅妈。”

29岁的大舅妈涂小敏是漂亮的年青女子,衣着入时,头发烫得卷曲,口气亲热,目光审慎,带着并不掩饰的距离感。

“这是你们的妹妹程雪菡。”

4岁的表妹程雪菡比王嘉珞只小两个月,圆圆的脸,浓密的头发梳成复杂的辫子,系着蝴蝶结,娇小可爱,一看便知她一直是全家人宠爱注目的中心。她好奇地打量着突然冒出来的亲戚,乖乖按妈妈的要求叫:“姐姐。”

“这是你们的姨妈与姨父。”

27岁的姨妈程莉与相貌斯文的姨父刘亚威站在一起,刘亚威看上去神态颇为激动,程莉的表情却是复杂的,一直保持着沉默。他们有一个3岁大的儿子叫刘铮,十分顽皮,并不理会大人让他叫姐姐的要求,满屋乱跑着追一个电动遥控汽车,王嘉珞一下被这新鲜玩意吸引住了,也凑过去要玩,但刘铮并没什么分享精神,抓住汽车藏到背后,被爸爸厉声呵斥也不肯交出来。

回到阔别已久的家里,程虹一直沉默,而家人也似乎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才好。涂小敏看到丈夫头上的伤,十分心疼,嘀咕道:“真不知道是什么野蛮落后的地方,也难为你妹妹居然待了这么多年。”

程虹面色一变,转身便进了卧室,大家面面相觑,涂小敏好生不悦:“我一片好心,说错什么了?”

程军只得说:“以后别再提这件事了。”

全家团圆的聚会草草收场,程莉与刘亚威带着儿子很早便离开了。他们住在江对岸,后来程莉一直声称工作忙碌,再没回来,只偶尔打电话问问近况。

住在一起的一家人可以默契地不再提起,然而报纸上的报道却不是他们能阻止的。

程永和与刘淑贞读完那天的报纸,长久沉默。程虹突然出来将报纸拿了过去,刘淑贞慌忙劝女儿不要看,程虹干涩地说:“本市有几百万人会看到,我看或者不看又有什么区别?”

她无语,只得出去买菜,等她回来,看到小英子竟在看那份报纸,神情十分专注,不禁惊愕:“英子,你看得懂吗?”

小英子拘束地点点头。她有些不相信,拿起报纸另一版给她看:“来,把这一篇念给姥姥听听。”

她一字一字小声念着:“民生大道将进行道路刷黑,预计用时一个月,封闭施工期间,多条公交线路将改道行驶,请市民注意出行安排。”“华中电网的改造项目取得进展,我市工业用电得到充分保证……”

刘淑贞好不惊讶,去拿了一本厚厚的《西游记》出来,随手翻开,她按着手指的地方读道:“……祖师道:我也不怪罪你,但只是你去罢。悟空闻此言,满眼堕泪道:师父,教我往哪里去?祖师道:你从那里来,便从那里去就是了。悟空顿然醒悟道:我自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来的。祖师道:你快回去,全你性命,若在此间,断然不可……”

这一段她读得似懂非懂,却突然有没来由的伤心,声音有点哽住,抬头一看,刘淑贞却已经露出笑意。“你姥爷说的时候我还不敢相信,宝贝儿,真了不起。”扬声对卧室里的程虹说,“英子比你小时候认得的字还多。”

然而程虹的回答是:“我真后悔教她识字。”

英子垂下头不说话,程永和与老伴面面相觑。刚好有邻居敲门,他们只好强打精神去招呼。

程永和还有两年退休,他和已经退休的刘淑贞同在一家大型国营化工厂工作,儿媳涂小敏是他们同事的女儿,居住在厂里同一个宿舍区,邻居也全是同事。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家小女儿在上大学前失踪的事情,当然同样关注程虹带着两个女儿突然归来。他们很难抵挡外人表现出混合着好奇的关心。

而报道登出来以后,程虹的经历与准名校大学生身份更是引起广泛关注,多家全国性媒体过来联系进一步采访报道,被拒之门外也不气馁,甚至直接找到程永和与程军的工作单位,让他们不胜其烦。

不管父母兄长如何劝慰,程虹始终拒绝讲她被拐的经历和这几年的生活,绝大部分时间她都将自己关在卧室里,甚至不愿意走出来与家人同桌进餐,刘淑贞体谅女儿,只能将饭菜盛好送进去让她单独吃。父母的同事、邻居和过去的同学来看望她,她通通不见,而且等他们一走,就情绪激动,说他们全都是来参观的,父母可以拿她卖门票收钱了。这样的话让程永和、刘淑贞既吃惊又觉得情何以堪。

与程虹同居一室的小英子理所当然是妈妈负面情绪的最佳出口。这天程虹又是重重一记耳光打向大女儿,小英子的脸顿时红肿起来,刘淑贞看到,大吃一惊:“你怎么打她?”

“小讨债鬼,我看到就心烦。”

“她是你女儿,还不到7岁。你小时候我打过你没有?”

“没打过又怎么样,我不能打她吗?”

刘淑贞对程虹的记忆还停留在她不到18岁的时候,那时她是家里受宠爱的小女儿,父母忙于工作,由爷爷奶奶一手带大,爷爷去世后,她跟奶奶的感情特别好,喜欢跟父亲和哥哥撒娇,跟母亲和姐姐斗嘴。她天资聪颖,哪怕骄纵起来使点小性子,大家也乐于呵护她。而眼前这个女人看上去冷漠沧桑,对自己年幼的女儿使用暴力竟然毫无歉意。

她呆呆看着程虹,流下泪来,母亲的表情让程虹被针刺一样,嚷了出来:“你们是不是后悔找我回来了?巴不得我死在外面,倒给你们省事了对不对?”

刘淑贞被惊呆了:“没人会这么想。”

程虹呵呵一笑:“我是这么想的,我要真死了倒好了。”

她转眼看到小英子站在原地不动,此举在狭小的房间内几乎如同示威,怒气更盛,抬手又是一巴掌挥了过去。王嘉珞惊叫着拦到中间,程虹才猛然收住了手。刘淑贞擦一下泪水,转身从卧室取出一个木制首饰盒:“这是你奶奶留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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