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她没有作声。那男子又对身边女人说:“看,那个小女娃娃生得多标致。”

女人也附和着:“是呢,真好看,简直像洋娃娃一样。你们是哪里人,没有大人带着吗?”

王嘉珞回答说:“妈妈去给我们买吃的去了。”

“我这里有饼干,来,吃一块。”

英子赶忙摇头说:“谢谢,我们不要。”但王嘉珞早已经饿了,手越过她的肩头就要去接饼干,她急忙按住妹妹的手:“妈妈会生气的。”

“这有什么好气的,我请你们吃。”

她还是摇头:“不,谢谢您。”

这时,程虹并没能找到变卖戒指的地方,匆匆走回来,重重一巴掌打在英子脸上,厉声说:“谁叫你跟人说话的!”

她的经验是分辩或者躲闪只会招来母亲更大的怒气,所以一动也不敢动,但旁边那一男一女都同时跳了起来:“你在干什么?”“怎么下这种狠手打孩子,都出血了。”

她感觉有液体顺鼻孔流下来,伸手一抹,果然沾了一掌血。程虹倒是头一次打到见血,也一下怔住。旁边女人扯了卫生纸出来替她擦着,嘱咐说:“把头仰着就好了。”

程虹一把推开那女人:“别碰她。”

那女人勃然大怒:“你是人贩子吧,拐了别人家小孩子打成这样不让人管,还有没有王法。”

吵嚷之间,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一说到“人贩子”,顿时群情激愤,有人挽袖子上来推推搡搡,程虹原本瘦弱,加上腿脚不便,根本无力招架,王嘉珞吓得大哭起来,英子抱住她,尖叫着反复解释:“她是我们的妈妈,不是人贩子。”然而一片嘈杂中根本没人听她说什么,直到警察接到车站工作人员电话赶来才给她们解了围。

他们被带到县公安局,一名中年警察曾参与去年的解救行动,马上认出了程虹和她的两个女儿,大为吃惊:“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程虹无言以对,被追问下去,只说她想回家看望儿子。那名警察简直要顿足:“你知不知道回去再想出来就难了。”

“我不出来了。”

弄清原委,众人面面相觑。她去年被解救回家的新闻报道引起过全国范围的关注,事后还有数拨记者从各地过来采访当地山村妇女被拐卖的情况,上级机关也来进行调查,弄得这个国家级贫困县的政府部门一度颇为灰头土脸,现在面对如此局面,公然任由一名被拐卖妇女重新回去,似乎说不过去,但程虹自己做出选择,他们也不能强行阻拦,不免左右为难。程虹看出这一点,平静地说:“请放心,我不会再麻烦政府。”

她领着两个女儿出来,那名警察追上来,匆匆将两张钞票塞给她:“给孩子买点吃的。”

5

程虹终于带着女儿返回了王家洼村。

王水生看到她们母女三人时的表情有意外、震惊与错愕,但并没有喜出望外。

除了王家人之外,整个王家洼村的人都以警惕的眼神看着她们。

上次警察陪程虹父兄来接她回家之后,隔了几天,县城公安局再度来人,一一登记村子里的所有外来人口。这个闭塞的地方,外来的当然只有和程虹一样被以各种方式拐卖的女人,村东王成那个平时讲话谁也听不懂的老婆突然冲出来,抓住警察的手,先是说了一连串方言,然后抓过纸笔,歪歪扭扭写下她的名字和家乡,原来她是来自贵州山区。警察带她和另外两名村民没来得及送走又说不清来路的女子离开时,她们都神情木然,根本没有回头。

王水生的父母坚持认为程虹回来是想偷偷带走小儿子王嘉明,程虹惨淡地笑:“用脑子想想就知道,我一个人孤身都很难逃走,怎么会企图带着女儿回来偷走儿子。”

他们相互看看,并不太理解她说的什么,她的大姑子冷笑:“那可说不好,也许城里人也不想帮你养两个赔钱货,你想带回来甩给我们,再把嘉明带走。”

程虹一路已经疲惫不堪,哪有气力争论,只摆摆手:“放心吧,我的父母兄姐都不可能再认我了,更不会来找我。以后我连门都不出,请把孩子让我抱抱。”

王嘉珞也扭住姑妈衣角跳着脚叫:“我要看弟弟,我要看弟弟。”

大姑妈哼了一声,毕竟一向很喜欢这个漂亮侄女,捋捋她丰厚的头发:“哟,头发长了,穿得这么洋气,肯回这个山沟吗?”

王嘉珞从来不怕这个牙尖嘴利的姑妈,笑嘻嘻说:“姥姥还给我买了跳舞穿的花裙子,可好看啦。”

经她这么一闹,气氛多少缓和。王水生把熟睡的儿子抱出来,板着脸交到程虹手里。“只许抱一下,晚上还是跟我妈睡。你最好识相不要出门,不然那三户丢了老婆的人家得追着骂死你,王成那人尤其不好惹,躲他远点。还有你——”他的目光头一次扫到立在一边一声不吭的英子身上,“你更不能出去,哪里都不许去。”

“可是已经要开学了……”

“如果不是你把警察招来,哪里会惹出这么多事。上学?门都没有。”

英子想得很简单。从她生下来,王家洼村一直是她的家,她对外面世界既无认识,也无向往。在汉江市近一年的生活,她除了走上学那条路,被姥姥姥爷带去过一次公园,再没去其他地方。那个城市对她仍是完全陌生的,离开也没太多情感上的牵挂。她从来没想过离开嘉珞,如果妈妈和妹妹都要回王家洼村,那么她应该跟她们在一起,过回从前的生活,不可以被丢下。

然而,回来之后不能上学是她没有想到的。学校一向是她的避难所,每天翻山越岭去上学是她最快乐的时光。她不敢争辩,只能求救地看向程虹,但程虹只是紧紧抱着儿子,嘉明因为她离开而强行被断了奶,身体一直不好,看上去瘦小而脸色蜡黄,她将脸贴到儿子的小小面孔上,根本没有理会其他。

嘉珞趁父亲出门干活时,强拉英子陪她一起去玩,但英子发现,王水生说得没错,村子里的孩子对嘉珞仍是亲热的,但对她则非常一致地冷眼相对,不肯理她。有一次,她去叫嘉珞回家吃饭,王成家那个贵州女人留下的两个孩子将她堵在墙角,朝她吐唾沫,拿脏话骂她,用土块扔她,直到嘉珞跑来才解围。从那以后,她自觉禁足,再不肯出门,而待在家里的每一天都显得分外漫长。

她壮着胆子跟程虹开口:“妈妈,我想上学。”

程虹不看她,回答很简单:“今年就算了,等明年你爸爸气消一点再说。”

她没有争辩的余地,只能闭嘴,接下来她忍不住偷看王水生的脸色。但是在一个完全无视她存在的人脸上,她找不出任何消气的表情,挨过的那重重一掌倒是时不时提醒她,不要说过去开口,就算走近他身边都是不明智的。

整个王家除了嘉珞,几乎没人跟她讲话。虽然从一出生她就被人忽略,也无法承受这种绝对被孤立的感觉,她好像被丢弃到了一片荒野,举目四顾,再也无法找到回家的路,也不会有人想到要去找她。

山区的冬天来得异样迅猛,到了十月下旬,空气中的寒意已经逼人,呼啸的风将枯叶吹落一地。嘉珞在院子里跳舞,她衣着臃肿,但姿势依旧是灵巧的,踩得落叶窸窣作响,有一种支离破碎的节奏感。程虹抱着儿子,站在屋檐下看着小女儿,但目光似乎穿过她,看到了不可知的远方。

英子没有看妹妹,而是站在院子一角悄悄看着程虹。这样窥视母亲,在过去是一种绝对犯忌的行为,程虹一旦察觉,几乎肯定要发火。然而回来的这段时间,程虹不像过去那么暴躁易怒,也不再动辄打她。但她知道,母亲并不是脾气变温和了,而是比过去更加阴郁。王水生大概也意识到了什么,特意托他姐夫去县城带回满满一口袋旧书报杂志,可是这个善意被程虹直接无视,她彻底放弃了过去埋头阅读打发时间的兴趣,除了偶尔抚摸那个首饰盒,最常做的事就是抱着儿子一动不动发呆。

丢在破旧偏房内那堆无人问津的旧报纸和杂志成了英子唯一的消遣。

“我省加强飞播造林和森林防火工作,责作到户,严防死守”

“少妇魂断出租屋,凶手是谁”

“卡特总统一家在白宫的艰难岁月”

“十一年守候,我的漫漫情路看不到终点”

“沼气在西北农村推广应用日益加强”

“昔日上海滩大亨秘闻”

“姑娘,你要警惕身边的危险”

新闻、猎奇、纪实、科普、明星轶事、外国政要……她一个字一个字读着。不少光怪陆离,甚至低俗趣味,既不适合小孩子阅读,也与她生活的小山村没有任何关联,然而,在走出去一次之后,她大致知道,远方还有城市,有着与王家洼村完全不同的生活,就像化工厂宿舍区外祖父那个平实的家是实实在在存在着一样,一切匪夷所思,也许都是有可能的。

偏房外有人站定,灰色的影子投了进来,她抬头,程虹正抱着儿子看着她,她顿时缩成一团。过去她偷偷翻看母亲的杂志,程虹的反应视心情而定,有时会教她生字,有时无视,有时则会突然暴怒,一边打她一边叱骂:“这些是你该看的吗?”然而这一次只是静静站在门外,面孔逆光看不清表情。英子吓得一动也不敢动,等待落到头上的巴掌,但隔了一会儿,程虹一言不发走了。她呆呆坐在原处,只觉得冷汗已经浸湿腋下。

四岁那年,她曾啃过一个没成熟的柿子,现在时不时满口泛起跟那时一样无法消散的苦涩味道。她模糊地意识到,一切变故说到底都是她引发的,她根本不用盼望过年,过年也带不来任何转机,她再也没有上学的希望了。

入冬在即,串门的邻居越来越少。这天下午,大门被拍响,奶奶蹒跚走过去开门,一边不满地说程虹:“你抱娃站这风口干什么,小心他着凉了。”

程虹并不理会,掉头往里走,但只听王嘉珞在身后欢声叫道:“姥姥,舅舅。”

她怔住,停了一会儿才转过身来,门口站着三个人,除了她母亲刘淑贞、哥哥程军之外,还有姐姐程莉,他们全都风尘仆仆,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奶奶一下回过神来,异常凶猛地扑过来,从程虹手里一把夺过孩子,一边向外跑,一边扯着嗓子叫:“快来人啊,快来人啊,帮忙把水生和老头子叫回来,出事了。”

邻居闻声而来,将小院围得严严实实,七嘴八舌议论着:“娘家人又来了。”“就是想抢娃吧。”“这回没公安跟着啊,胆子够大的。”

程莉被这阵势吓得脸色惨白,紧紧挽住母亲,尖声对程虹说:“你害死了爸爸还不够,现在又想害死我们吗?”

“你说什么?”四下安静下来,程虹提高声音再问,“你刚才说什么?爸爸怎么了?”

没人回答她,她一把抓住程军,正要再次问他,程军甩开了她的手:“爸爸去世了,就在你走的那天。”

她转向母亲,希望得到一个否定的说法,但刘淑贞形容枯槁的样子已经让她明白,程军和程莉说的都是事实,她一下瘫倒在地上。刘淑贞挣脱大女儿,伸手去拉她:“你爸是心脏病发作,倒在楼道里,走得很快,没受什么罪。”

她的声音哽住,程虹号啕痛哭出来,来看热闹的邻居多少听明白了,面面相觑,也不好意思再鼓噪。王水生和他父亲从地里回来,王水生冷冷地说:“这一次可是她自己回来的,没人拐没人卖,不信让她跟你们说。”

程军满心厌恶,不想理他,将母亲往后拉,交到程莉手里,这才对程虹说:“你也不用哭了,爸爸不需要你哭他。现在给我听好:你留个字条就那么一走了之,害爸爸送了性命。如果不是妈妈坚持,甚至要一个人来找你,我和程莉是不会过来的。你当着妈妈的面说明白,是不是决定留下再也不回汉江市了?是的话我们马上带妈妈走,让她老人家死心,从此就当没有你这个女儿,以后永远不必再联系。”

程虹哭得全身抽动,讲不出话来。

王水生的父亲说:“我们也不会做那不通情理的事。她要走要留随她,走了就不要再回来,嘉明是不可能让她带走的。”

所有人都看着程虹,站在屋檐下的英子搂着嘉珞,心跳急剧加快。嘉珞似懂非懂看着,悄声问她:“舅舅在说什么?”

英子紧盯着院中,捏一下妹妹的手,示意她不要作声。

程虹终于抬起头来,哑声说:“妈妈,回去吧,就当我也死了。”

刘淑贞似乎丝毫没有意外,惨淡地看着她:“你放不下你的儿子,就该知道妈妈一样也是放不下你的。”

“我再也回不去了,妈妈。你们走吧。”

程莉说:“妈,她都这么说了,我们走吧。司机也说了,他不能等太久,拖晚了山路危险。”

村民让开一条路,程军和程莉搀着几乎迈不动步子的刘淑贞向外走,小英子突然放开妹妹的手,叫道:“姥姥,带我一起走。”

所有人的目光都一齐看向她,她恍如不觉,谁也不看,直直走过去,拉住刘淑贞的手,再看向程军:“姥姥,舅舅,我想跟你们走。”

院子里一片死寂。只有程虹好像并不吃惊,她说:“我原本就没打算带你回来。”然后看着母亲、哥哥和姐姐,凄然一笑:“这个孩子只好麻烦你们带走了,权当积德收留小猫小狗吧。”

第四章

1

“于是你姥姥他们带你回了汉江?”

程嘉璎点点头。

陆晋想象一下一个不受喜爱的七岁女孩子在那个情境下站出来需要付出的决断和勇气,多少理解了林曦对于程嘉璎的评价。

“嘉珞跑过来拉住我,叫我不要走。我叫她也一起走,回汉江可以继续上幼儿园,继续学跳舞,可她不听,只紧紧抓着我的衣服不放手。最后妈妈叫她松开,她瞪着我,像不认识我一样。我永远记得她那个眼神。”她扭头看向马路上连绵不绝的车流,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就这样,珞珞留下,我走了,去了我妈妈说她再也回不去的这个地方。到家之后,舅舅正式收养了我,给我上了户口,改名叫程嘉璎。”

“后来你妈妈跟你们再没联系?”

“姥姥在我12岁那年去世,我从读初中就开始住校,有一个周末回家比较早,听到舅妈在给我姨妈打电话,说:她不是早放话不再认我们了吗?现在又拿我们当银行开口要钱。路是她自己选的,我跟你哥哥讲清楚了,养着嘉璎,一路负担生活费教育费,我们这边该尽的义务都已经尽完,跟你说一声,你看着办吧。后来我悄悄去问舅舅,他告诉我,妈妈写信过来,说弟弟生一场大病送到县城治疗,家中积蓄花光,能卖的东西全卖了,希望舅舅借钱给她,数目还不算小。那个时候,化工厂已经开始严重亏损,很多人下岗,舅舅做技术工作,收入很低,舅妈坚决不同意,姨妈也说她不会再管妈妈的事。但舅舅思前想后,放不下来,私下找几个同事借钱,凑一笔汇了过去。他的这点不忍,彻底断送了他的婚姻,舅妈知道后,跟他离婚,带着我表妹程雪菡离开了。所以你看,我妈妈让她的祖母和母亲都郁郁而终,直接害她父亲送了命;我赖着我舅舅,最终让他失去了他的家庭。这样的负罪感,就像一种遗传和原罪,再也不可能摆脱得了。”

“你不应该为这责怪自己。”

“我也很想认定自己无辜,可是,很难。”

她语调平淡,表情空茫,隔了一会儿,她叫住从旁边经过的老板娘:“桂姐,我还想再要一碗藕汤,多点藕少点肉。”

桂姐眉开眼笑:“我就喜欢你这样想吃放开吃的,那些吃不了几口就嚷嚷着要节食的女孩子看得我火大。”

她手脚麻利地再盛一碗送过来,程嘉璎低头小口小口吃着,脸埋在氤氲腾起的热气之中。但陆晋清楚看到,有一滴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滑下去,落到了汤里。他扯出纸巾递给她。

“以前知扬逃学,我找到他,总会带他到这里来吃东西。他吃饱喝足之后会说,就算再多烦恼,喝这么一碗汤,又觉得活着毕竟还是好的。”

程嘉璎尽管愁肠百结,嘴角也勉强向上弯了一下:“没错,胃一满足,好像整个人都没那么空落落的。不过他看着无忧无虑的,能有什么了不起的烦恼。”

“他以前贪玩不爱读书,没少挨他爸爸揍,经常要跑我这里来逃难。”

“你们兄弟感情真好。”

陆晋微笑:“其实一开始我根本不理他的,后来他自动搭上来,赶都赶不走,慢慢就习惯有这个爱惹麻烦的弟弟了。”

“多好,可惜嘉珞恨我。”

“就因为你离开了?”

“这还不够?离开我妈妈,我不难过,毕竟她并不喜欢我,听到我要走,她看上去还松了一口气。可嘉珞是唯一一个爱我、依赖我的人,我……丢下她走了。”

陆晋大不以为然:“你想太多了,她当时只四五岁,长大了自然能理解,怎么可能因此就一直恨你。”

“我已经伤了她的心。”

“那个时候你并没有别的选择。”

“我一直没有给他们写信。后来我读到大学,拿着奖学金,业余时间打工,经济基本独立,算是有选择的能力了,但是……我也没回村子找她们。”她平静地说,“所以,她恨我是有理由的。”

“她因此就去破坏了你的婚姻?”

她迟疑一下,摇摇头:“不怪她。在很多事情上,我确实没能对子桓做到坦诚。”

“那么是她去对徐子桓揭穿了你的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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