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程嘉璎向来小心翼翼地与人保持着距离,却没有回绝吴家明这种多少有些奇怪的来访。听一个陌生人讲起她已经完全不了解的妹妹生活的点滴,对她而言有一种近乎受虐而又不肯摆脱的感觉。

其实,吴家明能讲的内容十分有限。

“第一次给她送餐,还是在去年秋天的时候,她看看我挂的员工证,说:真巧,我弟弟叫王嘉明,你和他的名字发音相同。”

“她从来不做饭,在家吃就是点外卖。”

“她好像很喜欢熬夜,白天点餐比较少。”

“她喜欢跳舞,有几次送餐,都看她一个人在家,穿着练功服,说是跟着录像在练舞,可惜我没机会看她跳过。”

“她最喜欢点的外卖是店里的三号套餐,说爱喝里面的冬瓜排骨汤。”

“有一次送餐,看到她重感冒了,不肯去看医生,说最讨厌医院。第二天我买了药拿去给她,她非要给钱,我就跑掉了。”

很快他就把他所了解的关于王嘉珞的一点一滴全都告诉了程嘉璎,她却没有告诉他什么,只是说:“我们已经很久没在一起生活,彼此说不上了解。”

同样,她绝口不提那天发生在公寓的事情。他并不追问,也不在意她这种奇怪的态度。

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与程嘉璎有着相似之处:从小到大都是好学生,性格谨慎,不轻易流露情感。但另一方面,他贫寒的家庭对他期望很高,他一向对未来有着雄心勃勃的计划,大学当了四年学生会干部、获得一连串的奖学金和荣誉称号、顺利保研,都是他为未来一步步打下的基础。他从未想过会对一个生活复杂的陌生女孩子一见钟情。

那天他提着外卖饭盒按门铃,她为他开门的一刹那,他那颗自律甚严、一直有规律跳动的心就被击中了。

他拒绝承认自己只是因为后青春期躁动不安的荷尔蒙作怪,简单臣服于她耀目的美貌之下,陷入一种盲目的倾慕。他能用客观的眼光看出,她对什么都满不在乎,没有和同龄人一样上学,看上去也没有一份正式工作,穿华服锦衣居住在豪华公寓里,作息毫无规律,与她同居的那个男人被称为龙哥,前呼后拥,一望而知不是安善良民……放在正常情况下,不管哪一点,都足以让他暗暗皱眉退避。

可是,除了相貌美丽之外,她身上始终有着一种近乎透明般的无辜少女感,能令她哪怕穿着豹纹皮草涂鲜红指甲油都不显俗丽,也让附着于她身上的那些混乱黑暗的背景通通转化成一种神秘气息,击溃他引以为豪的理性,使得他放弃了给导师打工的机会,留在餐馆里,留意不错过她打来的每一个点餐电话,路过时仰头看向她住的19楼。

他当然知道,王嘉珞看上去对一切都满不在乎,对他并没有任何额外的在意之处。甚至他冒着大雨给她送药,她也只是淡淡说声谢谢,仿佛早就习惯了男人可能为她做出任何举动。如果不是因为他叫家明引发的那点亲切感,她大概连话也不会跟他多说,他只是不折不扣陷于了一场单恋。

他甚至没法说服自己相信这份单恋是合理的。

然而让他惊讶的是,程嘉璎根本不需要他做任何解释,她似乎从一开始就完全理解他对她妹妹的这种根本不抱任何指望,并不希冀任何可能性的单方面爱恋。

他们都默契地不再提起那天在公寓发生的事情,慢慢也很少谈论到王嘉珞这个名字,但彼此都清楚,她维系着他们之间这种平淡如水的关系。

程嘉璎的同学们都认为她有了一个追求者,长相斯文干净,有着让人很容易生好感的书生气质。而程嘉璎平时虽然并没有与任何人结成闺密关系,可她文静友善,既不孤高,也不带任何锋芒,人缘甚佳。她们一致同意,两人看上去颇为登对。

程嘉璎辩解说他们只是普通朋友,并非她们想象的那样,她们却都认为她未免太害羞保守,一起鼓励她不要太过矜持,必要时也给对方一点回应,以免大学感情生活留白。

她也明白,这只是一种礼貌性质的关注,毕竟读到大四,有人在找有分量的实习单位,有人开始收集各类招聘会信息,有人则和她一样准备考研,大家各自操心前程,没人真正在意别人的事情,她索性不再多说什么。

时间一天天过去,气温骤降,汉江市进入比往年更加湿冷的冬天。这天程嘉璎和吴家明从图书馆出来,谈起将要到来的考试,她忐忑不安,吴家明给她打气:“我的同学都很少像你这么用功准备,你要对自己有信心……”

他突然打住,并站定了脚步,她顺他视线看去,一个女孩子站在台阶下仰头看着他们,虽然灯光昏暗,她也马上认出,那是王嘉珞。这次她穿着件白色羽绒服,头发扎成马尾,装束与周围学生没什么两样,可她两手插在口袋里随随便便站着,依然十分夺目。

她笑盈盈看着他们,等他们走近,夸张地“哇喔”一声:“刚去宿舍找来,看来你同学说得没错,你有男朋友了。”

吴家明连忙说:“不是,不是。我是跟你弟弟名字差不多,给你送外卖的那个人。”

她笑出了声:“我记得你,你是吴家明。”

程嘉璎能清楚看到吴家明脸一下涨红了,眼睛却放着光,带着不自禁的喜悦。

王嘉珞的目光在他们之间打个转,漫不经心地说:“我有事要跟我姐姐说。”

他当然马上告辞。

同学渐渐散尽,图书馆台阶下只剩程嘉璎和王嘉珞两人,偌大一个校园异样安静,寒风呼啸着从她们中间穿过,好像直接穿透了她们的身体。

“太冷了,你回去吧。”

“不想理我啊,真小气。你不是什么事也没有吗?”

公寓里那可怕一幕再度浮上眼前,程嘉樱用力闭一下眼睛才能镇定下来:“是的,我侥幸逃掉了,所以能算没事。”

“侥幸?”王嘉珞冷笑一声,“别天真了,如果我没提前弄坏门锁,再让吴家明在那个时候送餐,哪有什么侥幸给你。”

“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他没去送餐,或者再晚一点去,我会怎么样?”

“我叫他,他一分钟也不会迟到。”

“如果有不可抗拒的原因,他就是没到呢?”

“那也无非就是让你经历一下我经历过的事情。”

王嘉珞的语调平静,却带着森然寒意,程嘉璎一下呆住。她挑起眉毛:“怎么,你就不想问问我到底经历过什么吗?”

程嘉璎有着强烈的想逃开的冲动,然而,在王嘉珞的目光下,她如同掉进冰湖一样,被牢牢冻结在原地。

“是的,我被强暴过,不止一次。不过不是你见过的那个人,而是我十五岁时待的那个歌舞团的老板。完事之后,我还必须继续上台表演。对了,你没听说过那种大篷车歌舞团吧,两辆中巴加上一辆货车组成一个车队,一年四季走村过县,从来不会进到大一点的城市。每到一个人口稠密的地方,要么找当地的小剧院,要么干脆就在一块开阔地搭起台子,后面堆满各种假名牌商品,哪怕是像这样的大冬天,也要穿比基尼上去暖场,当然接得最多的活还是在办丧事的人家跳艳舞。嗯,你这么纯洁的大学生肯定不知道那种舞是什么样子的,没关系,上网搜搜,保证你会大开眼界。”

程嘉璎艰难地开口:“妈妈为什么允许你十五岁出来干这个?”

“问得真好。我来告诉你吧,当你有一对年老体衰疾病缠身的祖父母,弟弟得了怪病久治不愈,父亲因为小儿麻痹后遗症肌肉日渐萎缩慢慢失去劳动能力,母亲更是没有在农村生存的能力,家里除了亲戚一点点施舍之外再没有其他经济来源,你觉得我能够像你一样一直读到大学吗?姑妈倒是好心介绍了一门婚事,只要我答应嫁给一个快30岁的男人,就能换回一笔彩礼养家。我那时才14岁,这和卖掉我有什么区别?一样是卖,我当然不如出来闯闯,换个大点的价钱。啊我忘了,你叫程嘉璎,是一个无父无母,无弟无妹,没有任何拖累的人,有舅舅和姨妈照顾你,凭自己的努力考进了一流大学,当然没法理解这种事情。”

程嘉璎再度说不出话来,王嘉珞却放声笑了,满是讥诮之意。

“吓到了吧,姐姐?放心,你从小就聪明,不光会读书,还懂得抓住机会头也不回走掉,不会受到拖累的。”

“我这里有一点钱……”

“哈哈哈,你要拿钱来买个心安吗?可惜,你不可能有多少钱,而钱又刚好是我现在最不缺的东西。”

“那你想要我怎么样?”

王嘉珞竟然像被问住了。

“珞珞,信不信由你,我……”

“我断然离开你们,跟随外婆舅舅他们回到汉江,从此成了一个事实上的孤儿。舅舅对我再好,也抵不过舅妈的冷眼与寄人篱下的感觉。我始终小心翼翼将存在感放到最小,可还是觉得自己如同一粒沙子,跑进别人的鞋子里,使劲往角落缩着,弄不清什么时候就会被抖出去……”心里是这么想。然而,对着王嘉珞,她只能轻声说:“我丢下你逃走了。不要因此恨我,我从来没有心安理得过。”

“那么,如果重新回到那一年,你会怎么做?”

程嘉璎也曾无数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她当然知道答案,一时哑口无言,风声呼啸里,只有法国梧桐上残存的树叶窸窣作响。

王嘉珞斜睨着她,又笑了:“重来一次,你还是会选择走掉。”

一点凉凉的东西落在程嘉璎的脸上,她本能抬头,被城市灯光映照成暗红色的天空飘洒着细细碎碎的雪粒。

迟来的初雪无声无息地下了。

那年冬天的寒意后来仿佛一直残留在程嘉璎的身体里。

4

周知扬打来的电话让陆晋略为吃惊。

“……他看着斯斯文文挺有教养的,居然做出打老婆这种事来。程嘉璎还坚决不让同事报警,你说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事在包庇他?”

“她受伤了吗?”

“莎莎说她的同事都看到程嘉璎披头散发衣衫不整从房间里跑出来,腿上胳膊上都是青紫的,嘴唇也肿着,样子很狼狈。”

“他们没送她去医院?”

“她不仅不让他们报警,还马上回了房间。更绝的是,她今天若无其事上班了,化了妆,穿着长袖衬衫和长裤,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谁也不好意思当面问她什么。我就搞不懂了,明明这个徐子桓就是最大的嫌疑人,现在还表现出了暴力倾向。她要真关心洛洛,就应该马上报警,你们正好把他抓起来好好查查……”

周知扬还在继续说着,但陆晋已经没有在听,挂上了电话——他敞开着的办公室门被轻轻敲了两下,门口站着一个人,正是徐子桓。

“听我母亲说,你要找我谈谈。”

徐子桓依然衣饰修洁,坐在陆晋的对面,保持着一个笔挺的姿势,但却没有了以前那种隐隐的倨傲,眼带血丝,整个人都透着一点颓态。

“5月21日那天,王嘉珞到我办公室找我,打听她姐姐的下落,我告诉她我并不清楚。差不多晚上十点的时候,我送她回家,后来就再没见过她。”

“据我所知,那天王嘉珞是六点半左右去找你的,你们差不多半小时后一起离开公司,之后那段时间去了哪里?”

“我们去喝酒了。”

“在你们争吵之后?”

“准确讲,我根本没跟她吵,是她比较激动,动手掀了我办公桌上的东西而已。”

“也就是说,她闯入你办公室大闹,而你并不生气,随后还去和她喝酒了。”

“我谢谢她还来不及,为什么要生她的气?如果不是她跟我讲了实话,我可能永远也不会从一场谎言里解脱出来。”

“好吧,你们在哪里喝酒?”

“我家。”陆晋扬眉看着他,他冷冷地说:“不是我父母家,是他们为我准备的新房。王嘉珞要求我带她过去的,说要看看她姐姐留下的东西。”

“那她找到什么没有?”

“除了一本很破旧的连环画,程嘉璎以前都随身带着的,那天扔在厨房的垃圾桶里。”他发出一个短促而毫无愉悦意味的笑,“她拿走了所有的个人物品,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那本连环画还在吗?”

“王嘉珞捡起来拿走了。她还讲了一句比较奇怪的话,”他皱眉回忆,“好像是说她姐姐要走的话,总是走得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既然你们喝了差不多两个小时的酒,那你是怎么送她回站北村的?”

“我没开车,叫了出租车。”

“然后你回了你父母家还是新房?”

“新房对我来说是个不愉快的地方,我不想住那里。不过那个时候已经很晚了,我也不想回父母那里打扰他们,还是坐出租车出去,另找了一个酒吧继续喝酒,喝到半夜,去附近一家酒店睡了。不用问我记不记得车牌号,我不可能去留意那个,也没要发票。”

陆晋记下酒吧与酒店的名字:“那天你和王嘉珞还谈了些什么?”

“其实我们大半时间没说话,她有心事,我也很烦恼,我们只是坐在一起喝闷酒而已。对了,在送她回去的出租车上,她接过两个电话,都是很不耐烦地挂断了。”

“那么她有什么异常表现?”

“异常?5月4日那天,她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是你那个自称为孤儿的未婚妻程嘉璎的亲妹妹,没错,她父母都还健在。总之,她的举止、她讲出的事情,所有一切都是不正常的,我看不出那晚有什么特别之处。”

陆晋点点头:“她把你的生活搅得一团糟,你恨她吗?”

“你想暗示什么?”

“只是随便问问。”

“那我明确告诉你好了,哪怕她把我的生活弄得天翻地覆,现在我还成了某种嫌疑人,我对她也是没有丝毫恶感的。说到底,我需要真相,而她就算失踪也根本不可能让一切恢复成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所以你恨的只有程嘉璎一个人?”

他听到他一直避免提及的这个名字,脸在瞬间有点扭曲:“那是我跟她之间的私事,与你无关。”

“她选择不报警,是她对你的好意,但如果你的行为触犯法律,就跟我有关系了。”

他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了。

陆晋向上司李队长汇报情况,同事老齐在一边皱眉:“徐子桓不像是在撒谎。我觉得最大的可能还是王嘉珞这女孩子一时任性搞砸了姐姐的婚事,跟谁都不好交代,干脆躲起来避风头去了。林大总编仗着她跑政法线多年,早早就认识我们伍局长,非要小题大作压着我们立案,可万万没想到她儿子会被搅进来。现在估计早后悔不该管这档闲事了。”

李队长沉下脸来:“老齐,你又说怪话。林曦20多年前开始跑法制线,跟伍局长有交情是其次,这么多年,她见过、跟进过的案子比你我都要多,是有职业敏感的。不管怎么说,这个案子立了就得查出一个确定的结论。”

老齐不肯服软,继续大发牢骚:“手头还有那么多重要的案子,偏偏要去找一个任性跑路的姑娘,又没现场又没确定的案发时间。我们有劲也不知道往哪里使。”

他一向口无遮拦,但做事却是认真干练的,李队长不以为意,挥一挥手:“好了好了,有这个抱怨的工夫,不如和小陆一起抓紧时间去找线索。”

陆晋在下班时间来到程嘉璎公司,在写字楼一楼大堂等着。她下来得略晚,从电梯里走出来时,看上去与旁边挂着一张张疲惫面孔的男女并没什么区别。她看到陆晋,有些意外:“陆警官,有什么事吗?”

“你没事吧?”

“你也知道了。”她苦笑摇摇头,“谢谢,我没事。”

“如果他对你使用了暴力,你不应该姑息他。”

“我明白。他只是喝多了,一时失控,并没达到暴力的程度。我也不会再让这种事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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