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晋和老齐将吴家明带到办公室，他心神不宁，迟疑着说：“四年前，我跟踪嘉珞，看到她去化工厂宿舍。你们别误会，当时孙刚林还没被判刑，她的伤又刚好没多久，行踪太奇怪，我担心她有意外，不是你们想的那种变态。”
“好吧，讲重点。”
“就是那次我才知道，她把父母弟弟都接到了汉江。发现我跟踪后，她非常恼火，几乎和我翻脸。我发誓谁也不说，特别是对她姐姐嘉璎一个字也不提，她才原谅我。后来，她说要交给我一笔钱，让我帮她保管着，万一有什么意外，就替她交给她父母。我当时很不安，问她为什么不直接交给她父母，她说，不方便，如果我不肯保管，她就另想办法。我当然只好不再问什么了。”
这里面显然有着对自己未来的悲观不确定和托付意味，陆晋问他：“钱的金额是多少？”
吴家明不安地低下头，小声说：“那是她的隐私。”
老齐笑道：“我们不会侵犯她的隐私。可是她当时没有工作，手头有多少钱很可能与孙刚林的案情有关系。你不说，我们早晚也查得出来。”
他无可奈何，垂着眼睛说：“二十万块。”
陆晋与老齐交换一个眼神，觉得这笔钱不仅在四年前，放到现在也不算一个小数字。
“她是通过什么方式转给你的，现金吗？”
“不，是银行转账。”
陆晋眉头锁紧：“转账的时间还记得吗？”
“是孙刚林被判刑的那个月，具体日期忘了。她后来总会不定期打一点钱进来，然后，嘉璎在国外也时不时打钱给我托我转交，她提都不想听我提。孙刚林被判刑后，我们生活一天天安定下来，她去拿了健身教练的证书，找到了工作，我说把卡里的钱还给她，她也不收，说天晓得明天是什么样。我没办法，只能继续保管，集中做个理财，多少升值一点。”
老齐有点不耐烦了：“小朋友，你懂不懂我指的重点是什么？”
吴家明一脸痛苦，看着地板说：“我从5月22日那天开始联系不上她，是很不安的，但6月中旬她往卡里打了钱，我就想，她应该没事。就在我碰见孙刚林的第二天，卡里又打了一笔钱进来，还是她常用的网银转的，所以我认为她是安全的，只是不想见谁而已。”
“什么让你起疑了？”
“她不回来，我总没法彻底放心，前天再登陆网银，突然发现，她以前打款都不定时，金额也不一定，但最近几个月的打款都是有规律的，每个月的12号上午10：00整打3000块钱过来。她平时是比较散漫随意的人，完全不可能刻意做到这样准时准点，我去银行了解一下才发现，这其实是一个预设好的定期自动转账，不是她当天手动操作的。”
陆晋想这能解释吴家明为什么又慌了神，以至于跑去跟踪孙刚林，可对于他们的工作没有任何帮助，反而增加了难度。老齐显然也这么想，长叹道：“麻烦你以后有什么都第一时间对警察讲清楚，不要自己去充当业余侦探给我们添乱好吗？”
吴家明沮丧地低头不作声。陆晋问他：“王嘉珞除了给你那笔钱，有没有把别的东西交你保管？”
他摇头。
“孙刚林被捕之前，你和王嘉珞被他打伤了，那一次是为什么？”
吴家明的脸不由自主抽动了一下：“我要说我根本不知道原因，你不会觉得我还是在隐瞒什么吧？事实上我真不知道。那天晚上我去送餐，门很长时间不开，里面隐约有惨叫声，我觉得不对就拼命按门铃，还大声喊要去报警，手机刚拿出来就被拖进去了，看到嘉珞已经被打得很惨，当然我也被打了。这个姓孙的就是禽兽，哪有什么原因。”
“他就闷声不响动手，什么也没说？你认真回想一下，这个很重要。”
吴家明眉头紧蹙，陷于不愉快的回忆，迟疑不定地说：“他用力踢嘉珞，一边说：你以为你长了这张脸，我就会舍不得下手吗？我弄死你，就像摁死只蚂蚁，你也看到……”他停一下，用力摇头：“他好像说了一个名字，可是他两个手下在不停打我，我没听清是什么，说的大概就是别以为你有什么不一样。”
老齐一下站了起来：“好好想想，这个名字很重要。”
“我想不起来。”
“哎，你静下来，闭上眼睛做深呼吸，好好回忆一下。”
“没有用，警官，当时我被打得耳膜穿孔，耳朵里一直嗡嗡作响，真的没有听清楚。”
老齐不肯罢休：“至少记得姓吧，是不是姓……”
陆晋及时拦住了他，没让他讲出“秦波”这个名字。孙刚林有足够作案动机，一直是最大嫌疑人，但始终没有证据能够指证他，也始终没能找到秦波的尸体，此时说出来不免有诱导做证的倾向。老齐也马上冷静下来，慢慢坐下。
“后来呢？”
吴家明悻悻地说：“本来我以为会被打死在那里的，孙刚林突然说：算了，警方正在调查，这个当口还是不要再闹出人命来。所以他们就停手，把我们扔出去了。”
陆晋和老齐交换眼神，明白那个时候公安局应该已经接到关于孙刚林的举报展开调查了。而所谓“再闹出人命”，多少证明孙刚林手上是已经有人命的。陆晋拿出几张照片：“打你们的人，除了孙刚林，还有没有这几张照片里的人？”
吴家明一一细看，马上指出了两个人：“是这两个。”
“嗯。”陆晋将那两张照片拿到一边放好，“那王嘉珞后来有没跟你谈到任何关于孙刚林的事。”
“孙刚林被抓之后，我跟她说，要不我们也去公安局做证吧，说不定他能判得更重一些。她看着我，过好一会儿才说，好好过几年太平日子，再别动这个念头，也不要再提这个人。我不理解，可是她态度很坚决，我也只能不提了。”
陆晋点点头：“这几年除你以外，她和别人有交往吗？”
“一直有人追求她，包括你弟弟在内，哪里就是同事那么简单。”
吴家明的语气颇为微妙，既有点骄傲，又略带嘲讽，陆晋一笑：“好吧，除了我弟弟之外，你还知道有哪些人和她关系较为密切。”
“我敢肯定，没人和她关系密切。”
老齐忍不住讥讽：“你并不是她承认的男友吧，你们也没住在一起，凭什么能这么肯定。”
吴家明并无任何羞惭不安，冷冷地说：“你们大概觉得我傻吧，没关系，我不需要你们理解我。”
陆晋打圆场：“程嘉璎告诉过我，没人和王嘉珞像你们之间那么亲密。”
他坦然点头：“对，嘉璎明白我和嘉珞之间的感情。我当然知道嘉珞不爱我，可她对我从来都是真诚的、信任的，还劝过我找女朋友，不必把时间花在她身上，她对男女之间的感情和婚姻毫无兴趣，不会爱上任何人。但我告诉她，我有我的选择和坚持。别的人……我根本不担心，他们甚至连她的真实姓名都不可能知道。”
老齐皱眉：“这么说来，你也清楚她用假身份证的事。”
“你不至于要追究这个吧，警官。她只是被孙刚林那混蛋弄得像个惊弓之鸟，缺乏安全感而已，这几年她一直过的都是自食其力的生活，又没利用假身份证做坏事。”
陆晋想，在这一点上，吴家明简直跟他弟弟周知扬看法完全一致。
“不谈关系的亲密程度，你说的那些对王嘉珞有好感试图接近她的，具体都包括什么人。”
“警官，不是我不配合你们，我工作之后，上班和住的地方都在江南，和嘉珞一般只约个周末偶尔见面。这个问题，不如去问你弟弟，嘉珞和他同事，又租住他家里，他肯定比我清楚。”
陆晋只得承认他说得有理：“你想想看，除开人际交往，有没注意到她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任何小事都可能是线索。”
“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觉得有些奇怪。”陆晋与老齐牢牢看着他，他倒有些尴尬，“也许是我想多了也说不定。”
“没关系，你说。”
“去年年底，嘉璎回国了，她找到我，想托我约嘉珞见面，但嘉珞一口拒绝。嘉璎很难过，我只好再去劝嘉珞不要那么固执，刚一开口，嘉珞很冷漠地说：程嘉璎无非是结婚想多个人去捧场，她是不会去助这个兴的。可是嘉璎当时甚至还没跟我说起过她要结婚啊，她们几年完全没有直接交流，真不明白嘉珞是怎么知道的。”
“后来她们还是见面了吧？”
“对，嘉璎反复恳求，嘉珞突然就同意了。唉，我还以为她们姐妹可以和解了，谁想到后来会弄成那样。”
送走吴家明后，老齐长长叹气，陆晋不解：“也不用灰心啊，老齐。”
“你猜怎么着？我还真不是为案子没进展着急。你看看吴家明，原本简直是每个当爹的都想要的好儿子，名校毕业，高学历，进了大公司，努力上进，前程一片大好。可是认识了一个背景复杂的女孩子，顿时不知道中了什么邪，挨打差点送命还是其次，关键明知道对方并不爱他，还这么死心塌地。真想亲眼看看这个叫王嘉珞的女孩子，到底有什么魔力。”
陆晋笑了：“你儿子才读初中，你现在就开始着急他未来有可能遇到这种要命的情关，未免太早了。”
玩笑归玩笑，两人开始认真梳理手头的线索。
“王嘉珞会是从什么渠道知道她姐姐要结婚的事呢？按照程嘉璎的性格，肯定不会大事张扬。”
老齐沉思一下：“别忘了，王嘉珞化名李洛和她的表弟刘铮有交往，也许是程嘉璎告诉了姨妈，姨妈告诉了自己的儿子，就这么传过去了。”
陆晋暗想，以程莉那么淡漠的性格，程嘉璎似乎也不大可能回国伊始便主动向这个没什么来往的姨妈通报婚事，不过这个解释还是说得通的。
“这是小事，我倒是觉得，王嘉珞改换姓名，放弃参加电视节目成名赚钱的机会，显然是想避开孙刚林，哪怕他入狱了，她还是忌惮他的，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嗯，我也这么想。对了，老齐，当年大李调查王嘉珞时，是查过她名下银行卡的，近一年都没什么大的转账，余额很有限，也没有房子车子这些东西，所以才断定他们确实分手没有瓜葛了。她怎么会在不到两个月后变出二十万块钱交给吴家明保管？”
“是不是变卖珠宝什么的？毕竟她也跟了孙刚林一段时间。”
陆晋摇头。“王嘉珞头一次逃离孙刚林是五年前的夏天，程嘉璎说过她除妈妈给的木制首饰盒什么也没带走，第二次跟孙刚林的时间很短暂，不到半年，就被打伤险些送命，不可能有带走那么大笔首饰的机会。这笔钱值得好好查一下。还有，”他突然想起，“王嘉珞第一次逃走的时间，就是秦波那桩凶杀案发生不久，其中也有可能是有联系的。”
他拿起刚才吴家明指认的两名打手照片：“这个王汉是他们团伙被判得最重的那个，还在监狱里服刑，不过陈小东已经释放了，回头我们再找他们了解一下情况。”
老齐连连点头。两人一致觉得有必要重新整理一下时间线，调查五年前王嘉珞是否真如她自己所说，只是孙刚林众多女人中的一个，短暂交往，随即分手，并不曾与闻他做过的那些黑暗生意。
第七章
1
天津路是市区中心主干道旁边的众多支路之一，既有民国时期留下的老房子，也有近十来年新修的高层公寓，各式小店名目繁多，生活十分便利。
喜悦奶茶店是其中的一家，看得出装修翻新过不久，走时下流行的小清新风格，小小的店面刷成明快亮眼的黄色，画着悠闲踱步的粉色火烈鸟，搭配色调跳跃的餐单，连杯子吸管都是专门订制的，带着店里的logo，看上去比街面上其他走快销路线的奶茶店来得精致得多。
像头几天一样，程嘉璎从下班后就来到这家店，点一杯奶茶，坐在对着落地玻璃窗的位置，牢牢看着对面的公寓大楼出口。
毕竟店面狭小的奶茶店不比咖啡馆，一般没人久坐，像她这样的怪客马上引起了老板娘的注意，但老板娘是微胖的30来岁女人，精明能干，做事麻利，有一双了然世故的眼睛，并不逐客，由得她每天坐到关门才走。
几天过去，程嘉璎终于看到她要等的人，匆忙出去穿过马路，拦住站在大厦门口正在等出租车的刘铮。
“我需要跟你谈谈。”
刘铮先是一惊，随即漠然转头：“我没什么可跟你谈的。”
“刘铮，我妹妹王嘉珞也是跟你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她现在已经失踪快两个月了，我需要确定她是平安的，请帮帮我。”
“有什么事去问我妈吧。”
程嘉璎恳切地说：“如果我要问姨妈，那我早就去按门铃了。我在这里等了几天，就是想请你给我一个答案。”
“我不认识她。”
“这么说你也不认识李洛，没有为她跟一个叫周知扬的人打架闹到派出所？”
刘铮烦躁地摇头：“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何必来问我？”
这时一辆出租车停下，刘铮拉开车门坐上去，程嘉璎顾不得什么，冲过去拉开另一侧车门也坐了上去。他急了：“你缠着我干什么？我还有事，你下去。”
“对不起，我们必须谈谈。”
“在家里我妈要跟我谈，出来你也要跟我谈，个个都缠着我，是想逼疯我吗？”
出租车司机回头：“到底要去哪里啊，说个地址再开谈判也可以的。”
刘铮气急败坏，拉开车门下去，程嘉璎也只得匆忙跟司机说声“对不起”，跟了下去。刘铮拿出门禁卡刷开大厦门，转头对她说：“你要谈对吧，那好，上去当着我妈的面谈好了。”
“不要这样，刘铮，我没有恶意。”
他厌烦地说：“别装了。我妈早就说你心机深刻，最擅长扮出一副孤儿可怜相达到自己的目的，还真是没说错。”
程嘉璎一怔，她知道姨妈并不喜欢自己，一向小心避开，但没想到私底下居然嫌憎恶评至斯。她来不及多想，伸手拉住刘铮推开的门：“请问我在她那里达到过什么目的。”
“你一直纠缠我爸爸，离间他和我妈妈的感情，这还不够？”
“这是你母亲的说法，还是你看到的事实？”
刘铮似乎没想到她会以如此平静的口气反问过来，一时倒说不出什么了。
“从小到大，我只在读到初三那年在你家度过了一个寒假，后来除了过年和舅舅一起，再没单独去过你家。你父母之间的关系是怎么样的，你比我清楚，我一个外人没资格说什么。没错，舅舅去外地工作之后，姨父很关心我，也帮了我很多，那是他的善意，我非常感激。姨妈和你如果认为一切出于我的纠缠，我无话可说。你们怎么评价我的人格，我不在意，但我不是孤儿，我有父母兄弟和妹妹，现在我只是想找到我妹妹的下落。”
刘铮默然。
“那天你在南山居见过我父亲和弟弟。我和嘉珞分开十多年，在不同的地方长大，成年之后在一起的时间很短，我没来得及了解她，和她好好相处，甚至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认识你的。你是独生子女，也许没办法理解这种牵绊。”
刘铮仍然不说话。
“我没法强迫你跟我谈嘉珞，可是我想，你既然从日本跑回来，应该有自己的想法，不需要姨妈挡在前面替你解释一切。”
他扭头看着旁边深灰色的墙面，还是一声不吭。
程嘉璎深深觉得无力，放开手，轻声说：“那就这样吧。”
她准备离去，然而刘铮在身后说：“我没办法帮你。我不知道李洛去了哪里，她后来没和我联系了。”
她连忙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