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我跟一群朋友在国贸那边的明珠台球城打台球，她突然出现了，很自然就拿起一个球杆加入进来，我以为她是朋友的朋友，但很久之后我挨个问过，当时他们以为她是我的朋友，其实没人以前见过她。”刘铮一脸迷惘，声音低了下去，“她那么美，谁都没想过要去问她是什么人。”
程嘉璎在心底深深叹气，这与她的判断一致：并没有什么表姐弟之间的偶遇，王嘉珞不是一时兴起，而是奔着刘铮去的。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真的完全没想到过她……会是我的表姐。”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
刘铮露出警惕的神情：“这又有什么关系？”
“好吧，没关系。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刘铮正要说话，突然又闭上嘴，同时一个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嘉璎，你在这里干什么？”
程嘉璎回头，看到了姨父刘亚威，他拎着一个公事包和一个登机箱，看样子是出差回来。
“我想和刘铮谈谈，看他知道些嘉珞的什么情况。”
刘亚威皱紧眉头，刘铮却笑了：“你来得正好，你说我该怎么跟她谈，爸爸？”
他的笑浮在脸上，看着父亲的目光却带着一种凶狠，最后那个称呼更是咬着牙迸出。程嘉璎很是吃惊，以她在姨妈家生活的那个假期来看，刘铮当时是叛逆期中学生，而刘亚威对他要求严格，免不了时有恨铁不成钢的感叹，但父子之间关系并不紧张，可是此刻他分明对父亲怀着几乎不加掩饰的敌意。
刘亚威一脸疲惫：“你上去吧，我来谈。”
刘铮抱着胳膊站在原处不动：“我倒是想知道你有什么说法。”
一时之间，三人僵持住了。
“到底是怎么了，姨父？”
大厦门被推开，程莉从里面跑出来，挡到刘铮面前，声音尖厉地说：“你想干什么？”
“姨妈，我有些事情想问刘铮。”
“他没什么好说的。我警告过你，不要骚扰我的家庭，不然你会后悔的。”程莉转头推搡着儿子，“快回去。”
然而刘铮不动：“我只是想出去打场台球透透气。你成天盯着我，不让我出门，想把我关到什么时候？我什么也没做，你为什么非要让我躲起来？”
程莉怒气冲冲反手一指程嘉璎：“因为有她这样的人，会抓住你被一个来路不明居心叵测的女孩子引诱这件事不放，大做文章来伤害你。”
刘铮似乎被母亲暴怒的气势压住，低下头去，过了一会儿，转身向电梯走去。程莉像没有看见站在一边的丈夫一样，盯着程嘉璎，如同看一个陌生人：“你怎么敢这样做。”
“我只想找到我妹妹。就算我不来问刘铮，警察也会来的。”
程莉面色铁青：“你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刘亚威开了口：“别这么说，嘉璎什么也没做，她只是……为她妹妹着急。”
“那你呢？你为你儿子、为我、为这个家急过没有？”
“你到底想要我怎么做才满意？”
程莉再度指一下程嘉璎：“你一直偏心她，巴不得她是你女儿才好。可是别忘了，刘铮才是你唯一的儿子。现在你来打发走她，让她别再来骚扰我们，我就相信你还有点人性。”
她进去，“咣当”一声关上了门。
程嘉璎看向刘亚威，满是迷惑，然而刘亚威避开她的目光。
“你不要在意她说的那些话。”
“我怎么可能不在意？她是我的姨妈，我妈妈的姐姐，我要找的人也是她的外甥女。为什么她会觉得我对她有恶意，这么憎恨我？”
“你想知道原因？原因很简单，她有被害妄想症。”
刘亚威语气平淡，程嘉璎呆住了。
“这不是医生的诊断，是我跟她生活这么多年下的判断。我求过她去看心理医生，她不肯。不光是你，就算我也一直在她的怀疑名单上。在她看来，她以前的同事，她的同学、朋友、家人……差不多所有人都有可能会加害她，唯一例外的是小铮，小铮牵扯上你妹妹这件事，实在出乎意料，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她当然觉得你们都是想来对付她的，我如果不能说服你，那我毫无疑问也是她的敌人。”
程嘉璎怔怔看着他。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和她分居了，嘉璎。住在这里，我才过了几年清静日子，可她突然又跑过来，说南山居那边不安全，说什么也不肯回去。我只能让她住下，我去住酒店。要不是需要取东西，我不会回来的。这些年，我实在是太累了。”
她还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小铮这孩子，被他妈妈保护得太好，玩心重，不成熟，经不起任何风雨。他不可能知道你妹妹的下落，答应我，不要再去追问他什么了，更不要把公安扯进来，那只会弄得你姨妈更加抓狂。”
刘亚威一脸疲惫，神情痛苦而恳切，程嘉璎下意识点点头。
“不早了，回去吧。”
他将公事包和登机箱交到左手，拿出门禁卡，刷开大门进去。转身之际，程嘉璎发现，这个一向潇洒英挺的姨父，人到中年仍保持着极佳的仪态，此时却肩头耷拉下来，背也有些佝偻，现出前所未有的疲态。
大厦门合上，程嘉璎茫然不知所措，走出几步，又记起背包还丢在奶茶店，回头去拿，老板娘已经等在门口，将包递给她。
“谢谢。”
“我在这里开店快三年了，也认熟了对面进进出出的住户。你好好一个女孩子，看起来斯斯文文，不要动不动学人上门开谈判。那男人出入奥迪，一个人住市中心豪华公寓，又有钱又有风度，可那不代表他真的是单身，能和你有未来啊。男人许的愿，是用来助兴的，一当真就傻了。现在人家老婆孩子全都冒出来了，他也开始躲着你了，对不对？”
程嘉璎知道她是误会了，满心烦恼苦涩，可也实在提不起气力去做解释，转身便走。
“再说了，你不是他带回来的第一个年轻女孩子，他老婆以前也坐这个位置监视过他。趁早放手吧，对自己好一点。”老板娘意犹未尽，在她身后再加上一句。
程嘉璎头也不回，逃跑一样加快脚步离开，她的心跳迅速加快，同时变沉向下坠着，硬生生扯出疼痛感。
2
连续加班两天后，程嘉璎来到化工厂宿舍区，王嘉明给她开门，同时接过她手里的袋子。让她意外的是，林曦坐在客厅的旧沙发上，正和程虹说着什么，见她进来，她们停下来，表情都很凝重。
“林阿姨，您怎么在这里？”
“我去市公安局办点事情，碰到你妈妈，就送她回来了。”她站起身，“坐了半天，也该走了。嘉璎，这里路太绕，你送我出去吧。”
程嘉璎点点头，陪她往外走。
“林阿姨，您是特意去市公安局见我妈妈的吧？”
“是的，局领导给我打电话，希望我劝一下你妈妈，不用天天去局里坐着，他们很重视这个案子，不需要报案人这么辛苦额外施压。”
“我也劝过她，她没反应。您的话她也许愿意听。”
林曦叹一口气：“那可不一定。她有自己的想法，对我也未必愿意讲出来。如果坐在公安局等能让她安心一些，我觉得还是尊重她，让她去好了。”
“嗯。”
“其实我昨天晚上先去你宿舍找过你，没见到你。”
“您找我的话，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住你隔壁的薛小姐说你在公司加班，我也不想耽误你的工作。”
“您有什么事吗？”
林曦踌躇一下：“我去找你，是没有告诉子桓的。”
“嗯，我懂，您放心，我不会跟他提这件事。”
“子桓最近非常消沉。从公安局回去之后，他搬回你们的新房居住，我过去探视他，看到他一个人借酒消愁，喝得半醉。他一个那么有洁癖的人，屋子里乱糟糟的也不叫人来打扫。我看着实在……很难过。”
程嘉璎默然。
“我和他谈过，知道他是想与你复合的，取消婚礼那件事是他做错了，他愿意挽回，我和他父亲也尊重他的想法。可是他说你已经明确拒绝了。”
“是的，阿姨，前天我给子桓发消息，想确定去办手续的时间。但他没给我回话，我打电话给他，他也没接听。”
“那是因为他不想离婚。嘉璎，到底是为什么？那天在公安局里，你说的那些话，不要说子桓，我听了都很感动，你明明是一直爱着子桓的。我误会了你，子桓现在也能体谅你没讲出身世的苦衷，有什么必要还是要走到离婚那一步。”
她只觉得疲惫不堪，无可奈何地说：“阿姨，我跟子桓已经谈过这件事，我们……没办法继续下去了。”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可你是唯一一个从头到尾了解一切的人，你清楚我的身份，知道子桓是我的儿子，可你还是决定跟子桓交往，而且答应嫁给他。我相信，你一定把一切都考虑好了。而子桓在这件事里是被动的，甚至可以说是被你决定命运的那个人。他会愤怒，我觉得情有可原，他决定谅解，肯定还是因为爱你，你突然这么坚决要分开，对他公平吗？”
“并不公平，我知道。”程嘉璎凄凉地笑，“可是阿姨，您很早就认识我妈妈，人生哪有公平可言。”
林曦遽然变色：“这么说，你还是计较这件事。子桓也追问过我，嘉璎，本来我可以把一切都讲出来，要不要恨我，或者释然，放开上一辈人的纠葛，过你们自己的生活，一切都在你。不过我还是必须考虑你妈妈的意愿，所以今天我和你妈妈把什么都摊开来说了。”
程嘉璎怔住：“阿姨，我跟子桓已经说清楚了，决定和他分开，与您，与我妈妈都无关。”
“那怎么可能。我现在也不敢夸口说有多了解自己已经成年的儿子，尤其他自尊心又那么强，什么都不肯讲出来。可有一点是肯定的，我绝对不愿意儿子承受的痛苦来自于我。刚才我问你妈妈，她是否介意我把过去的事说出来，以免影响到我们儿女的婚姻。”
“她怎么说？”
“她说……过去的事不用再提。”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意料之中的回答还是让她觉得一阵失落，她摇摇头：“那就尊重她的意思吧。”
“可是这会影响到你和子桓的感情啊。”
“我说了不相干的，阿姨。我领您的心意，不用再问我妈妈了，她不会关心这件事的。”
“你们这对母女实在是……她倒是知道你结婚的事，可是不知道嫁的是我儿子。你有大把时间跟她说的呀。”
“她从来没在意过我怎么生活。”
“我也是做母亲的人，相信我，母亲和子女之间的联系是割不断的。”
“好吧，那在妈妈心中也是有优先级的，她最关心的是妹妹和弟弟，现在找不到嘉珞，她已经够乱了，没必要跟她说这些。”
“你错了，嘉璎，我看得出来，她是在意你的。只不过……”林曦欲言又止，“她有她的苦衷，这么多年了，她还是没办法面对，不能怪她。我也无能为力。”
“没什么。别人也许把原因看得很重要，可大家最后能得到的，都不过是一个个结果而已，我和妈妈的关系，就是其中一个结果，为什么会这样，她从来不想给我解释，那么我也不需要答案了。”
送林曦上车之后，程嘉璎返回，只见程虹等在门口。
“不要因为我们离婚。”
这话来得突兀，却是她第一次主动谈到程嘉璎的个人生活，程嘉璎心猛地一荡，牢牢盯住程虹，然而程虹没有看她。
“林曦说她儿子真心想和你生活在一起，我们……”她含糊地转头示意一下屋内，“她说也不是障碍，她儿子可以接受，她和她先生也不会有异议。如果我愿意，她可以和儿子一起过来见个面。我说没有这个必要，我们以后也不会往来影响你们生活的。”
原来并不是来自母亲的关心，而是一个划清界限的说明。程嘉璎目瞪口呆，一时讲不出话来。短暂沉默之后，程虹平淡地说：“还是你自己拿主意吧。”
她转身去拉门，程嘉璎的手伸出去，已经触到她穿的那件蓝色格子布衬衫，硬生生停住，而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手停在门把手上，两个人同时以一个别扭的姿势顿住。
“您不会对嘉珞这样说吧？”程嘉璎听到自己的声音冷冷响起。
程虹没有回答。
“您是想告诉我，哪怕我不管你们的生活，您也绝对不会抱怨，对不对？”
“我没养你，没资格对你要求什么。”
“哦，您养了嘉珞，所以有资格让她没成年就出去讨生活养活全家。这么说来，我该感激您啊。”
程虹瘦弱佝偻的肩头一抖。程嘉璎清楚知道自己说的话非常尖刻，然而愤怒之下，她无法收住了。
“可以选择的话，您会希望失踪不见的那个人是我吧？”
程虹一动不动站着，没有回答。
“别害怕承认，告诉您吧，我也希望那个人是我。毕竟没人记挂的人无声无息消失，被所有人忘记，也许是一个最好的结果。”
“不要这样说。”程虹的声音喑哑，低不可闻。
“那我该说什么？我和嘉珞一样是您女儿，究竟是什么让您这样讨厌我，一心只想推开我？”
“这样不是对你更好吗？”
“谢谢您对我的这个好。”程嘉璎心灰意冷，转身离开，同时说，“早点找到嘉珞，我们就都解脱了。”
出了宿舍区，程嘉璎上了公汽，她在车尾找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看着外面，车辆、骑自行车的人、步行者、行道树、道路两边的楼房……一一从她视线掠过，城市的空气灰蒙蒙的，如同她此刻的心境。她以为她早已经接受了现实，不会再对母亲不爱她这件事有过多情绪波动。然而她错了，那是她心底一个远说不上愈合的伤口，层层遮掩也不过是努力造一个外壳，避免轻易触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