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牵到母亲的衣角,还是七岁的时候,她察觉到母亲要丢下她,带着妹妹离开。然而那一次她不顾一切抓住母亲,也并没能让她们最终在一起。
你不能怪母亲放弃你,毕竟你也放弃了母亲,还有嘉珞,她对自己说。
小时候那么多悄悄的渴求一一落空还不够你永远放弃吗?母亲只轻轻一句话,就能让你生出新的奢望,然后承受新一轮的失望;你是一个成年人,为什么还像孩子一样贪心,非要注定得不到的爱;你口口声声说自己不需要答案,其实还是有那么多疑问;你还能经得起被再度推开吗……
各种念头如同窗外景物一样飞快从她心底掠过,抓不住一个成形的想法。
到站之后,她拖着步子下车,只觉得整个人空空荡荡,走到一个常去的便利店,看看锅里热腾腾的关东煮,却完全提不起胃口,突然记起那晚陆晋带她去喝的莲藕排骨汤,她对食物向来没有任何挑剔,从小到大吃各式食堂,直到德国人习惯的冷硬餐食都能照单全收,此刻居然有了一点偏好,实在来得意外。
她想了想,决定既然无法解决最根本的那部分失望,还是在这难得的食欲方面满足自己,于是重新坐上车往站北村去了。
那间排档依旧是热闹的,就着凉拌牛肉、水煮毛豆和各式小菜喝啤酒的食客们看上去兴致正浓,推杯换盏,大声谈笑。
程嘉璎在边缘找个位置坐下,要了一碗例份的藕汤,老板娘端上来的却是一大碗,不待她说话,笑道:“夏天不容易买到适合煨汤的藕,喝这个汤的人也少,我每天只做一锅,就剩这么多了。”
她慢慢喝着汤,切成滚刀块的莲藕照例被煨到糯粉,排骨酥软,汤醇厚甘甜,和留在她印象里的味道一样,丝毫没让她失望,一口口喝下去,至少胃被一点点填满回暖。她从来不知道食物有这样的疗愈感,又觉得也许只是她一向对于口腹之欲要求太低,才会一直记得慕尼黑咖啡馆的那块奶油蛋糕,和眼前这碗带着烟火气息的汤。
一个人在旁边站定,她抬头,是便装的陆晋,一怔之下,张了张嘴,有些尴尬。陆晋递给她一张纸巾,再示意一下嘴角,她擦拭一下,那里挂了藕里的长丝。
“你也来吃消夜?”
陆晋坐到她对面:“我刚下班。”
她再度欲言又止,陆晋先开了口:“如果你不想对我提刘铮回国这件事,那不必为难了,我已经知道了。”
她想,他连她这点隐秘的心事都能猜中,当然更不可能放过刘铮回国这条线索。
“下午我去找了你姨妈,猜她怎么说。”
提到姨妈,她眼神一黯:“她不会让刘铮见你的。”
“她说刘铮跟同学一起自驾去西藏了,而且没带手机。她也不知道那位同学的联系方式。”
程嘉璎暗暗苦笑,姨妈对她再怎么强势,到陆晋面前也未免词穷得可笑。
“我告诉她,自驾去西藏不带通讯工具完全说不过去,她儿子是成年人了,不需要别人替他挡在前面的。我如果要找,一定找得到他。”
“我见过刘铮,也提到他已经成年,最好主动面对。可是,他好像真的不知道什么情况。”
“那是你的直觉而已,这件事上需要专业的判断,你应该第一时间就把他已经回国了的消息告诉我。”
轮到程嘉璎词穷,她只能拿勺子搅着面前的汤。陆晋也并不追问,吃着老板娘端上来的一碗牛肉面。
这时火炉那边一阵吵嚷,程嘉璎回头看去,只见桂姐正叉腰大声数落她的老公:“哎,你给我放下,这烫伤膏很贵的,手别见水。笨死了,是不是想再像上回那样小伤整大,好歇工回去躺着当大爷,把什么都丢给我?都说你多少次了,长点记性好吗?”
陆晋莞尔:“别看桂姐这么凶,其实他们很恩爱的。”
“嗯,看得出来。她活得好真实。”
“我还头一次听到这种角度夸她,要讲给她听,她肯定惊讶。”
程嘉璎自嘲地笑了:“可能我是个虚伪的人,所以在意别人的真实。”
“这话怎么讲?”
“我一方面催促你破案,一方面又对你隐瞒线索,还不够虚伪吗?”
“谈不上,每个人在每件事上都有自己的立场。我的立场是:对我坦白一些是最节省时间的做法。”
“像我这样连自我都早早放弃掉的人,一路走来,哪有什么立场可言。”
陆晋有些意外,抬眼看她:“为什么会这么说?”
“我在自我反省,自己到底算个什么人?结果越想越混乱,得出的结论是,我不大可能知道答案了。”
“人人都会有自我怀疑的时刻,你只是陷于情绪低落之中了,相应放大了焦虑感。”
“是啊,所以我来喝排骨藕汤,想自我治愈一下。”
“有用吗?”
“不知道。胃觉得满足了,可是……”她想说,心还是空的。然而这句话毕竟太私人化,带有太多情绪,终于没法讲出来,“这碗汤也足够超值了,要求不能太多。”
就算陆晋没做这份需要时时观察判断的工作,也能够看出,程嘉璎满怀心事,然而,他只能站在一个保持足够距离的尺度之外,不再追问下去。他转移话题,对桂姐方向扬一下下巴:“如果你能连续一周来这里消夜,我保证你可以听全桂姐所有家事。”
看看一边做事一边一本正经训斥小工的桂姐,程嘉璎也忍不住笑:“我羡慕她。”
这听起来还是有些奇怪,但陆晋也不多问什么了。
此刻的沉默显然也是程嘉璎所需要的。她恢复平静表情,小口小口喝着汤,仿佛在品尝并刻意让自己记住每个细微的味道。
临走时,她开了口:“如果我问案情有什么进展,你会觉得我也在施加压力吧?”
陆晋不语。她苦笑摇摇头:“算了,有我妈妈天天坐在那里,就够你们受了。不用说了。”
3
按照纪律,在案子尘埃落定之前,警察不会给予当事人任何肯定的回答。对此陆晋从无迟疑,但程嘉璎的痛苦实实在在触动了他心底某个隐秘的部分。
而案情其实是有所进展的。
陆晋与同事筛查大量监控信息之后,锁定了夜闯南山居别墅的嫌犯,不无惊讶地发现,这人正是被吴家明指认的打手之一陈小东。他有盗窃、敲诈以及人身伤害的前科,曾两次坐牢,最重要的是,他一直是孙刚林的手下,第二次坐牢就是与孙刚林同案审理,被判了三年,先一步出狱。
他被传唤到公安局,先是拒不承认曾到过南山居,然而他借的车当晚停在南山居侧门,被监控录像拍到,离去的时间恰好与保安发现时间吻合。看到证据后,他改口称喝多了,怕被查酒驾,于是驶到偏僻地方停下睡觉,等半夜酒醒开回了家,但他提供的所谓一同喝酒的两个朋友在警察盘问和行踪调查之下全都改了证词。他再度改口说是独自喝酒,坚决不肯承认曾夜闯程莉家。
当被问到他曾参与殴打吴家明和王嘉珞一事时,他满不在乎地说,以前打的人太多,谁还记得那么久之前的事?
老齐不屑:“这已经足够把孙刚林和这件事联系起来了,再调查审上几天,看他招不招。现在就看有没办法把孙刚林和程莉联系起来,他们一个是涉黑首犯,一个是企业家的全职太太,按说不大可能会有打交道的机会。”
“程莉是八年前辞去工作的,她大学学的法律专业,之前在仲裁中心工作。”
“啧啧,难怪她口角那么锋利。如果是律师的话,倒是有可能接触孙刚林或者相关的人。可是仲裁中心好像很难与孙刚林发生交集。孙刚林会不会是指使陈小东去找程莉的儿子?毕竟这小子直接认识王嘉珞,程莉在那个时间点把他送出国,实在太像是避风了。”
“有这个可能,我们还是先抓紧时间找到刘铮。”
正如陆晋对百般推诿的程莉预言的那样,找到刘铮几乎没有难度,他当然没去西藏。
出国之前,刘铮一直是个爱玩爱交际的大男孩,在社交媒体上更新频繁,晒各种呼朋唤友吃喝玩乐,直到去日本前一个多月才突然沉寂,发的状态大大减少。然而锁定他几个朋友的账号,就可以发现,他们生活状态一如既往,最近的聚会中就有刘铮的身影,时间地点一应俱全。意外的收获则是,刘铮固然删除了不少状态,但他某个朋友的相册中却意外保留着不少有王嘉珞在内的照片。
他将照片下载打印出来,贴在线索黑板上。老齐看了,一声赞叹:“真漂亮。”
是的,周知扬、吴家明,还有程嘉璎,全都说过王嘉珞长得美,他们也看过王嘉珞的证件照,留在健身会所墙壁上的员工照,与程嘉璎的大头合照,知道她是有标致面孔的年轻女子。但在这些手机拍的照片中,没有一张是直视镜头的摆拍,她吃东西、侧头与人讲话、拿着球杆准备击球、接听手机、若有所思看着某个地方……每个姿态都美得格外气韵生动,突然从那个被报案失踪的符号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女孩子。
陆晋到达台球城时,一眼便看到刘铮与其他几个同样染发文身的男女所在的那一桌。他走过去,在正俯身击球的刘铮身后不远处站定。他穿着样式最普通不过的衬衫长裤,但刘铮的同伴一看到他,都感觉到了某种震慑,同时不出声了。刘铮觉察出气氛异样,直起身来,回头看着陆晋。
他丢下球杆:“你是警察吧?”
陆晋出示证件给他看。
他脸上倒满是无所谓:“就知道你们要来找我的。”回头对一个朋友说,“你过半个小时给我妈打电话,让她去公安局接我。”
不知为什么,这口气居然略像自己的弟弟周知扬,陆晋不免有些哭笑不得,正色说:“我们先借一步说话,要不要带你回局里,取决于你的态度,放心,到时候就算你朋友不打电话,我也肯定会给你打电话的时间。”
两人出来,台球城外侧有一圈户外椅子,他们坐下,刘铮看似轻松地架起二郎腿抖动着。
“想问什么,警官?”
“你和化名李洛的王嘉珞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4月17号。”
刘铮回答得十分干脆,而陆晋记得,这正是他与周知扬打架闹到派出所的日子。
“也就是说,你从派出所出来后,就再没见过王嘉珞。”
“对。”
“有没有和她进行电话联络?”
“打过电话,一两次吧,记不清了。”
陆晋问:“你为什么和她发生冲突?”
刘铮面无表情地说:“谈不上冲突,就是为点琐事发生小争执,然后有个傻?出来多管闲事,后来的事派出所都记录了。”
“什么样的琐事?”
“警官你能记得过去每一天发生的每一件鸡毛蒜皮吗?都说了是琐事,当然转眼就忘掉了。”
“所以不是因为突然发现了她是你的表姐才吵起来的?”
他左眼下方抽动一下:“不是。”
“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去日本以后,我妈告诉我的。”
陆晋很熟悉这种过于流利的回答。
“在知道她是你表姐之前,你们是什么关系?”
“朋友呗。”他指一下台球城内,“和他们一样,偶尔一起打打台球,再加上吃饭喝酒唱歌。”
“她突然消失这件事,你怎么看?”
“她没告诉我要去哪里,也许环游世界去了也说不定。不想联系的朋友各走各路,我没看法。”
“你跟她谈起过你的表姐程嘉璎要结婚的消息吗?”
他有些不耐烦:“我跟那位表姐也并不熟好吗,根本不知道她要结婚。”
“孙刚林是什么时候找到你的?”
“谁?”他发一下愣,“我不认识叫这个名字的人。”
陆晋前面问那么多明知他会有准备的问题,就是为了看看他对这个问题的反应。
“你和王嘉珞认识差不多快一年,她有没对你提过这个名字?”
刘铮一脸没好气:“警官,她连自己的真名都没有告诉我,什么孙某某,没听说过。”
“5月21日那天晚上,你跟王嘉珞联系过吗?”
“没有。”
“那天你在干什么?”
“一个多月前的事了,我不记得了。哦等等,”他拿出手机翻了下,找出他在那天发的一条状态,照片是他和几个人对着镜头傻笑,一看就处于半醉之中,面前杯盘狼藉,空啤酒瓶林立着,时间正好是5月21日晚上十点多钟,“后来我睡在朋友家里。不管那天发生了什么,我都有不在场记录。”
恰在此时,他手机响起,屏幕上显示的名字是“妈妈”,他却直接按了拒接。
“我要是不回家,她大概会带一队律师去找你们。”
陆晋耸耸肩:“没关系,我们欢迎公民依法维护自己权益。”
“好吧好吧,只要不怕浪费你的时间,就接着问好了。”
但陆晋已经不需要问什么了:“你可以回去跟你妈报平安了,不过我希望在调查期间,你不要离开本地。”
刘铮一言不发,起身便走。
陆晋拿出手机回了一个电话,一抬头,只见一个个子不高、头发染成亚麻色的年轻男孩子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小心地看着他。
“有什么事?”
他向台球城内张望一下:“我是刘铮的同学。”
陆晋点点头:“你叫陶永安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