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他们扶着程虹出来,送她上车,程嘉璎跟了上去。到医院后,她去挂号,送程虹进去做一系列检查。

两个人在外面等候区长椅上坐着,程嘉璎努力摆脱神不守舍的状态,对陆晋说:“谢谢你,陆警官,已经很麻烦你了,你去忙吧。”

“没事,我就在这里等着。”

“是怕我会丢下她不管吗?放心,我没有丧心病狂到那一步,会送她回家的。”

陆晋温和地说:“我从来没有这样怀疑过你。”

程嘉璎哑然,垂下头去:“可是我的妈妈……从来没相信过我。”

这是陆晋无法安慰的。

“陆警官,你知道亲人对你一丁点期待都没有的感觉是什么吗?不,你一定不知道,你是警察,是周知扬的好哥哥,你妈妈、弟弟那么以你为荣,说到你的时候,眼里满满都是骄傲。我妈妈给我的,只有无视。”

“她有她的苦衷。”

程嘉璎蓦地抬起头:“林曦阿姨也这么说过。可她说那是妈妈不愿意讲出来的事,她不能告诉我。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陆晋一怔,在程嘉璎牢牢的盯视下,头一次现出一点狼狈之情:“不,我并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

然而程嘉璎显然并不接受这个否认,她移开视线,轻声说:“我一直对自己说,要放下,要向前看,不要再对那些找不到答案的问题有好奇心了。如果没人对你有期待,也许你能过得更轻松一些。可是没有用,我成为一个抛弃过去的人,我的现在一样充满问题,妈妈哪怕没有别的依靠,也不肯把目光转向我。我活得一点都不轻松,甚至存在都没有任何意义可言了。”

陆晋沉默了一下,说:“周知扬总挖苦我说,我这人的毛病就是太爱讲大道理。所以我很怕一开口,反而吓得你更不想说话了。”

“这你大可放心,感谢你的职业,你已经成了我最大的树洞,反正对于我生活里的各种秘密,你了解得已经远远比我清楚,我根本不需要有什么隐瞒,只管肆无忌惮唠叨发泄就行了。”

陆晋摇摇头。“你已经是我见过最自我克制的人,哪里说得上唠叨。”停了一下,他示意一下面前走廊,“你看,每天来医院这么多人,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烦恼,身体上的,心理层面的。生活对每个人来讲,都并不轻松。”

“所以你觉得我是无病呻吟,无限放大自己的那点不幸来博同情。”她笑了,充满自嘲,“没错,在别人眼里,我大概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没那样看你,而且别人怎么看你很重要吗?”

“我知道标准答案当然应该是,别人的看法并不重要。可是,这个定律对我行不通,我一直假装成一个正常的人,按别人的看法在生活,从来没像嘉珞那样诚实。”

提到嘉珞的名字,她的眼泪毫无防备一下涌了出来,大滴大滴顺着眼角滑落,很快她躬身将脸深深埋入手掌中,试图压抑住哭声,但肩头已经抖动得厉害。陆晋没提防她此时突然崩溃,再怎么镇定也有些手足无措了。

好在医院这个地方,每天川流不息着人流,每个人都带着各种情绪,各怀心事,就算看向这边,也是见怪不怪,随即移开目光,居然没人表现出特别的好奇。人来人往,一片嘈杂之中,程嘉璎的这一阵仍处于克制之下的爆发显得微不足道。

良久,程嘉璎止住了哭泣,抬起头,眼睛已经红肿,陆晋扯纸巾递给她,轻声说:“没什么,你需要一个出口。”

她用纸巾拭去泪水,努力调整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哪有那么容易到达的出口。”

“归根结底,你还是太介意你和你母亲的关系了。”

是的,这是她一生中所有人际关系的起点。无论离开多远,她都没办法说服自己忘记,她有一个目光永远不在她身上的母亲。

“你能做到不介意吗?”她声音喑哑地反问。

“不能,在很长时间里,我也折磨自己,同时折磨我母亲。”

陆晋的回答来得异常坦率。程嘉璎懊悔不已,嗫嚅道:“对不起。”

“没什么。小孩子的世界比较脆弱,一旦崩塌,就觉得一切都失去了。带走我父亲的是死亡,我没法去恨那么虚幻的东西,就只好恨妈妈。你觉得你妈妈恨你,也许她只是没法责怪命运……”

“于是开始恨她的第一个女儿吗?”

“不要揣测了,每个人的行为动机都是复杂的。我没法给你更多的建议,对我来说,放下也是一个很长的过程,如果没有知扬,可能我永远走不出那一步。可是一旦放下,我才知道,得到最大解脱的那个人不是我母亲,而是我自己。”

她长久默然。

5

一个修长的身影斜斜投射过来,程嘉璎抬头,只见徐子桓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你怎么会来这里?”

徐子桓面无表情地说:“伍局长告诉我妈妈,你母亲身体不适入院了,她让我来看看。”

“谢谢阿姨的关心,也谢谢你,我妈妈正在做检查,应该没有大碍。”

徐子桓眉头向上一挑,似乎要说什么,却又忍住。陆晋看看手机,站了起来:“我要回局里,先走一步了,有什么事请马上给我打电话。”

陆晋走后,过了一会儿,徐子桓才走过来,在她旁边坐下,拿出一块折叠整齐的米灰色手帕,放到她手上,并不看她:“好好擦擦脸,都已经哭肿成这样,纸巾碎屑粘在眼角,再怎么装出一副镇定得体的样子也没说服力了。”

程嘉璎无可奈何,走去洗手间,洗了脸,抬头对着镜子,那是一张黯淡憔悴、毫无光泽的脸,她慢慢用手帕擦干,一下一下,似乎想把某些东西抹去,然而又清楚这是徒劳。

回到等候区,她说:“手帕回头我洗了再给你。”

他一皱眉,说的却是:“记得我那次给你打电话要手帕吗?”

程嘉璎当然记得。那是徐子桓头一次留在她那里过夜,第二天匆匆离开,然后将近十来天没有音讯。她在任他留下时,并不期待两人会有一个长久的关系,当然也不准备打电话过去质问:你这种行为算什么?她打算就这么为从青春期之始便萌生的漫长暗恋画上句号,徐子桓的电话却打过来了,没有问候,开口就问:“我的手帕丢在你那里了吗?”

他是她这些年见过的唯一还在用手帕的男生。这个问题让她一怔,然后回答:“我没看到。”

“那我明天过来找找。”

他挂了电话,第二天竟然真的开车过来了,进了程嘉璎的宿舍之后,当然也没有找手帕,而是扳住她的脸狠狠吻了下去。

在医院里回想起这样的往事,程嘉璎不免有隔世之感。

“如果我一直那样来来去去,不给你任何承诺,你会一直纵容我吗?”

“我是一个悲观的人,没有无条件信任一个人的习惯,所以我一直做好了你不回来的准备。”

徐子桓轻轻笑了:“你是决心不再对我有任何委婉了。好吧,有过不少女孩子对我好,你并不是好到特殊的那一个。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就有一种感觉,如果我不留下,你也不会挽留的。”

“那你错看我了,到你提出离婚的时候,我一样苦苦挣扎想挽回,完全没有姿态可言。”

“可是现在你突然就决定放手了,好像一点迟疑犹豫都没有。”

程嘉璎空茫地注视着前方:“我不想让你和一个你根本不了解的人生活在一起。”

“你是想说,我们在一起快四年,我一直既迟钝又自我中心到不可救药,对你一无所知吗?”

她不语,他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她有一个轻微的回缩,然后他握得很紧,她转回头看着他,满眼都是苦涩。“你来了又走,我没有挽留,那是因为我知道,你这样的男人,除非自己想留下,不然别人对你来说都是过客而已。我也知道,你为什么会留下——”一个停顿之后,她平静地说,“那天你从不来梅过来之后,才知道是我的生日。你没准备礼物,大概有点愧疚,坚持带我去一家很高档的餐馆吃饭,还点了香槟,我头一次喝香槟,喝多了,那也是我头一次喝醉,回去的路上就开始哭。你一直抱着我安慰我,问我是不是想起了过世的亲人。我能怎么回答?毕竟我跟你说过我是孤女,跟舅舅长大。我只能借酒装疯,哭得更凶了。你抱了我整晚,过了差不多半个月,你告诉我,你决定辞职搬家来慕尼黑,和我住在一起。就是这样,我用一个假的身世骗取了你的同情,把你留下了。”

“不要把我想得这么肤浅,你并不是头一个对着我哭的女孩子,我也不是同情心泛滥的圣人,一点眼泪改变不了什么,重要的是,在那以前,你一直是很自我封闭的,那天之后,我才觉得跟你真正走近了。”

“我没办法不封闭自己,不然会不停追问自己那些没法知道答案的问题。”

“那是因为你陷进了完全没必要的自我谴责之中。前几天我和妈妈长谈了一次,她把你母亲的遭遇,还有你的身世全都告诉了我。你离开妈妈、妹妹,跟外婆和舅舅回了汉江,是一个正确的选择,我认为不应该受到任何指责。”

她苦涩地摇头:“你出生在一个身世清晰无可挑剔的家庭,当然没法理解我的感受。舅舅帮我改了名字,从那以后,我一直都在做你所说的那种正确选择。我小心翼翼学习怎么适应环境,揣摩别人的言下之意,不出错,不任性,努力保持一个好的成绩,同时不带任何攻击性,让周围的人接受我。我以为我做到了,可是到现在才发现,你了解到的那个程嘉璎,只是我努力表现出来的样子,至于真实的我是什么样,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如果我一直就是生活在王家洼村的王英,和嘉珞一样,承担原本该属于自己的命运,那我大概会是跟现在完全不一样的人。”

徐子桓眉头锁紧:“这就有点钻牛角尖了,别人也没你想象的野蛮任性生长,毫无矫饰面对世界。每个人都活在社会规范、家人期许和自我要求之下。你也许只是比他们更早意识到了这一点,更加自律罢了。如果你长久表现出某个样子,那你就是那样。”

“可是,无论我怎么尽力去成为一个好学生、好员工、好同事,甚至是好女友,不给别人添麻烦,值得尊重,值得爱,全都没有用。在我妹妹眼里,我是自私的姐姐,放弃亲人,卑微地依附在亲戚家讨生活,毫无自尊可言;我姨妈觉得我满心恶意,扮可怜谋取利益,只想破坏她的家庭;我妈妈从小到大一直……”她停住,想起那只始终没能触到妈妈的手,想起妈妈那个说明一切的沉默,苦涩地笑,“我也骗了你。”

“你只是没对我讲出全部实情,我不觉得那是一个有意的欺骗。”

她突然回头,将手抽出来,直直看着他的眼睛:“你错了,我确实是一个骗子。”

徐子桓有莫名的不安,又有些恼火:“在这件事上,我有我的判断。”

“那好,接下来我要告诉你一件事,请你来判断一下我的行为。就在你提出取消婚礼的时候,我检查出怀孕了。但胎儿停止发育,我去做了清宫手术,然后第二天去了尼泊尔。”

他的脸一下扭曲了,良久才说:“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我们早就约定好,过几年再要孩子。今年三月,在我的一再要求下,嘉珞同意和我见面,但她根本不想跟我和解。无论我说什么,她都是一个冷冷的表情。她并没有直接威胁我说,要去对你讲出真相,不过我感觉到了,只要她愿意,我的生活随时面临着一个彻底颠覆。于是,我停了避孕药,这就是我为了留住你做的最后挣扎。我知道,有了孩子,无论如何,你都不会断然和我分开的。可是命运在这件事上对我很公正,没有让我得逞。”

“你既然决心瞒住我,为什么又要提起?”

“因为阿姨说得没错,在我和你的关系里,我对你一直都不够公平。我说自己从十三岁就开始爱你,可是唯一袒露的那一点自我也并不真实,这种爱未免太虚伪了。诚实地让你知道我是怎么一个人,是我能给你的最后的礼物。我并不值得你爱,也请不要怜悯我,我不需要。”

徐子桓正要说什么,却看向她身后,她回头,发现程虹已经出来,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你走吧,子桓。不是怕你多知道我的家事,现在我没任何好隐瞒的,你母亲,还有警察知道的通通都比我多。只是我妈妈身体不好,而且非常回避跟陌生人接触,我没办法向她介绍你。”

然而他没动:“我送你们回去,现在这个时间,很难打到车。”

程嘉璎无心跟他在母亲面前争执,接过程虹手里的病历和各种检查单,带她去找之前挂号的医生,医生看过之后,告诉她,就已经出来的结果看,程虹的多项生理指标处于临界值,是一个严重的亚健康状态,心脏方面的问题更突出一些,需要进行全方位治疗调养。

谢过医生之后,她领程虹出来:“您在这里等着,我去取药。”

一直没说话的程虹突然摇头说:“太贵了,别去。”

“到医院来就听医生的话,有病吃药是最基本的。”

她并不等程虹再说什么,轻声嘱咐一直在不远处的徐子桓:“麻烦你帮我看着她,别让她一个人走掉。”

徐子桓点点头,她拿处方去排队划价交费,取回一包各式药物:“走吧,我们送您回家。”

三个人下到地下停车场,她让程虹坐到后座。徐子桓按她的指引,驶往江对岸化工厂宿舍区。此时正值下班高峰时段,路上车流不断,交通状况复杂,徐子桓专心开车,程嘉璎拿出笔记本,将服药说明一条条详细写好,撕下那页纸放进袋子里,随后一直看着前方发呆。直到过桥之后,徐子桓问她往哪边走,她才回过神来,发现连音乐都忘了开,车内安静得可怕,看起来像故意制造出的敌意气氛。然而她找不出什么话来缓解,后座的程虹如同不存在一样继续沉默着,她只能按开调频广播,让主持人欢快的声音充斥在车内,填上这个近于可怕的空白。

回到租住的地方,徐子桓停车,王水生闻声开门,看到车子,看得呆住了,程嘉璎说:“那是我父亲,他有残疾,也不大听得懂普通话,也不给你们做介绍了,你先回去吧。”

“我等你。”

她没办法,只得随着程虹进去,只见王嘉明坐在客厅旧沙发上看电视,王水生一脸不高兴地说:“这么晚才回来,明明早就饿坏了。”

程虹一声不响去厨房,程嘉璎说:“我来做饭吧。”她摇头说:“不用。”

王嘉明期待地去拿程嘉璎手里的袋子,她连忙说:“这里面是妈妈的药。下次来我再给你买吃的。”

王嘉明圆圆的面孔缓缓挂下来,小小的眼睛、耷拉的嘴角全都写满了幼儿式的困惑与失望,她看得好不忍心:“好吧,我现在去买。”

她将袋子放到壁橱上,嘱咐王水生:“爸爸,别让明明动里面的药。”

王水生疑惑地瞄着里面:“这得花多少钱?无缘无故开这么多药当饭吃吗?”

程嘉璎把母亲就医检查的情况告诉他:“以后要妈妈按时吃药,好好调养,千万不能太劳累了。”

王水生大不以为然:“城里的医生尽吓唬人,以前珞珞把我和你妈妈都拖到医院去检查过,这毛病那毛病说了一堆,开了好多药,一点用处没有,完全是浪费钱。”

她无可奈何,也不想再说什么,王水生又问:“那个开车子的是你男人吗?”

她摇头:“一个朋友而已。”正打算出去,王嘉明扯住她衣袖,眼巴巴看着她:“我也要去。”

王水生非常疼儿子:“那你就带他去吧。我们腿不方便,以前他总是等着二姐来带他出去转转。”

如果嘉珞是二姐,那她当然是大姐,她似乎头一次想到这个排序,竟然呆了一下,带着王嘉明出来,敲一下车窗,告诉徐子桓:“我带弟弟去买点吃的。”

徐子桓马上下车:“我陪你们一起去。”

王嘉明与一般人不一样的地方是显而易见的。他穿着肥大的裤子,仍看得出两条腿有点罗圈,走路缓慢而蹒跚,同时他很容易分心,一时望向别人家的窗子,一时盯着路边闲聊的人,一时又突然转向,要跟着几个过路的小孩子走。程嘉璎只能牢牢牵住他的手,他有一个肥厚柔软的手掌,掌心带着热热的潮湿,奇怪的是,程嘉璎并不排斥这个算不上舒服的触感。徐子桓走在他们身后不远的地方,她知道这个杂乱的、写满大红色“拆”字的小区和站北村一样,都是他几乎从未涉足的地方,可是她已经顾不上考虑他会怎么想了。

进了路口的超市,王嘉明在糖果区流连得挪不动步子,程嘉璎只得哄他说:“妈妈在家做好饭等你回去吃了,我们快点选好不好。”

好不容易选好零食,带着恋恋不舍的王嘉明回去,王水生已经将折叠餐桌支好,上面摆了三菜一汤:“你也一起吃吧。”

她摇头说:“不了,你们吃,我先回去了。”然后对程虹说,“妈妈,请按时吃药,另外,最好不要再天天去公安局坐着。”

程虹低头不语,她也并不指望一个答复,只是例行公事般把所有事情都交代到:“我先走了,明天再过来。”

她出来,然而,程虹也跟了出来:“你还要上班,不用天天过来。”

“我下班过来没关系的。”

“我……不想拖累你。”

“拖累?”程嘉璎笑了,“您太客气了。不用担心,没有感情只有义务就没什么可拖累的。我是王家的女儿,做我应该做的事,您只需要继续无视我就行了。”

程虹默然转身,进了小屋。

程嘉璎看着关上的门,抹一把脸,试图将那个僵硬的笑抹掉,让面部肌肉恢复原位,对徐子桓说:“现在你都看到了,这就是我的家庭。我是那个自私地做出了一系列正确选择,然后让母亲不敢有任何指望的女儿,我……”她顿住,无可遏止地又笑了出来,自知脸一定扭曲得更加厉害了。

徐子桓的表情是复杂的,沉默好一会儿,给她拉开车门:“我送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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