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嘉璎看着这个一向意气飞扬的表弟变得面无人色,明显处于惊吓过度状态,倒生出一点怜悯,苦笑一下:“坐下吧,我什么也不问了。”
刘铮下午在房间里戴了耳机玩游戏,直到房门被重重敲响,开门看到的便是两名警察站在母亲身后,母亲倒十分镇定:“别害怕,小铮,给你爸爸打电话,然后在家等着,不要出去,不要再跟其他人说什么,记住我跟你说的话。”
他没能打通父亲的电话,祖父母已经年迈,有一个叔叔远在国外,舅舅又已经返回外地工作。他完全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做什么,也做不到像母亲要求的那样保持沉默一个人在家等着,那一刻唯一能想到的人居然是程嘉璎,于是抓起车钥匙狂奔下楼去找她。
此时他已经全身无力,也茫然不知所措,只能缓缓坐下。眼见程嘉璎一言不发,转身出去,一时有些惶然,好在过不久她回来了,递给他一杯冰咖啡,端着另一杯咖啡坐到离他几步之外的位置。
时间一点点过去,程嘉璎一动不动,如同凝固在那里一样,根本不看刘铮。他从未经历这样的孤独无助,只觉得每一分钟都如同煎熬。终于他再也忍不住,问程嘉璎:“他们会把我妈妈怎么样?”
“我不知道,不必乱猜。”
“我妈妈她……不会对你妹妹做什么的,一定是弄错了。”
程嘉璎这才回头:“你了解你妈妈吗?”
他一下又急了:“你什么意思?”
“因为我就完全不了解我妈妈。”她面无表情地说,“我根本不敢去揣测她有多少秘密隐瞒着我。有些事,我试着去弄清楚了,结果更加痛苦。”
刘铮茫然地看着她:“你想说的是什么?”
“我只是告诉你,刘铮,你妈妈是我姨妈,我对她……了解是非常有限的,所以没法安慰你说,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我也不想吓唬你,非要逼你讲不愿意说的事情。你是一个成年人了,请试着用成年人的方式权衡利弊,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该怎么做才是正确的选择。”
刘铮双手手肘撑在腿上,深深地埋下头去。程嘉璎也知道,要逼着一个在优越环境下生活的孩子一下长大面对现实,几乎是不可能的。但她心力交瘁,实在没有余力去抚慰他了。
过了良久,刘铮开了口。
“大概三月初的时候,妈妈知道我交了一个女朋友,一直追问她的情况,但说实话,我回答不了她的问题。洛洛从不谈家事,甚至我也很难确定,她是不是拿我当男朋友看。所以我只告诉她,洛洛在健身会所工作,是名健身教练。到了四月初,妈妈突然跟我说,她找私家侦探跟踪了洛洛,发现她还同时在跟一个开豪车的中年男人约会。她这么不尊重我的隐私,我当然很生气,同时也不相信她的话。可是她放了私家侦探跟她汇报的录音给我听,洛洛几点几分从健身会所出来,几点几分上了一个中年男人的车,几点几分开房,还给我看一张照片,黑乎乎的路边拍的,确实是洛洛在和一个男人拥抱。我就去和洛洛对质,她说,她和谁交往,都与我无关。”
“就是闹到派出所的那一次吗?”
刘铮看她一眼:“我们为这事吵了很多次。准确讲,是我缠着洛洛吵了很多次,她根本不理我。你是她姐姐,请你告诉我,你恨我吗?”
程嘉璎愕然:“我为什么要恨你?”
“反正我是讨厌你的。我爸一直拿我跟你比,觉得你成绩优秀,懂事明理,不止一次说我样样不如你,对我越来越失望,我妈为这个很生气,还和爸爸吵过,我也觉得你简直就像那些班干部一样,又假又烦,最好不要再出现在我们家才好。”
程嘉璎冷笑一声:“你这样生下来就有条件任性的小孩,当然觉得别人的自律都是一种虚伪。姨父对我确实很好,但那是一种对别人家孤儿的怜悯跟善意。你是他亲生儿子,他对你的爱和期待是完全不同的东西。像我这样的人,再怎么小心翼翼,到别人的家都是一个局外人,我努力要得到的,全都是不属于我的东西,这个样子,连我自己都喜欢不起来,我怎么会去妄想让别人喜欢。所以我从来没恨过你。”
“那我就真的想不明白,洛洛为什么要那样对我。”
“你怎么看我没关系,不要去揣测她,她甚至根本不会羡慕你拥有的一切。”
然而又怎么解释她做的一切呢?你不了解的何止是自己的母亲,你对家人的全部了解停留在七岁那年,你所了解的只有那个五岁的、软软依偎着的妹妹。程嘉璎闭上了嘴,满口都是苦涩味道。
“我承认我妈妈在这件事上做得不对,你要说她是过分的,我也没什么好辩解。可她就是那么神经质紧张一切,生怕有人欺骗我。”
“我猜想私家侦探看到的不止是你妈妈告诉你的这部分。”
“不要瞎说,别的什么都没有了。我为这件事跟她大吵了一架……最后我同意出国,她答应让私家侦探罢手。她目的达到了,也没理由继续搞事情啊。”他面部突然出现一个抽搐,然后猛烈摇头,“不会的,不会的。”
他盯着程嘉璎,希望她能给自己一个安慰,但程嘉璎依然面无表情。
这时刘亚威急匆匆走了进来,程嘉璎起身跟他打招呼,刘铮却坐在原处不动。
“我才从机场过来,现在怎么样了?”
“可能问话还没结束,只能等在这里。”
刘亚威皱紧眉头:“警察完全没说叫你妈妈过来的原因吗?”
刘铮这才抬起头,冷冷地说:“你问我啊,我还以为这个问题问你才有答案。”
父子俩人对视着,然后几乎同时移开视线,出现一个尴尬的沉默,这时程嘉璎开了口:“姨父,我有点事,想单独跟您谈谈,可以吗?”
“现在?”
她肯定地点头。刘铮一下跳了起来:“不行,有什么话,当着我说。”
程嘉璎一口回绝:“那没必要。”
“我妈妈没出来,你们谁也别想背着我搞鬼。”他抬起手,从他父亲划向程嘉璎,“你,还有你,我会盯着你们的。”
刘亚威恼怒地说:“你这是什么态度?信口胡说,没大没小,到底想干什么?”
刘铮似乎有一句反驳已经要冲口而出,却硬生生忍住,然而目光依旧是气势汹汹的。刘亚威无可奈何,对程嘉璎说:“再说吧,嘉璎,先等你姨妈出来。”
程嘉璎并没有回答,也没有看着他,将视线移向了前方。
3
“你们说的这两个人我都不认识。”
程莉一字一字地说。她浅浅坐在椅子上,背挺得笔直,嘴唇抿得紧紧的,两手交握放在面前的桌子上,眼睛盯着手指。
陆晋将手里的笔记本翻过一页,不疾不徐地说:“不认识孙刚林和陈小东,那么徐文浩你总该是认识的吧?”
“他是我大学同班同学。”
“你们最近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我不记得了。我想我早就告诉过你们,我一直服药治疗失眠和抑郁,很健忘。”
“没关系,我们这里有徐文浩签名的证词,你们于今年3月28日这天在花园道咖啡馆见面,你委托他,”陆晋念出证词原文,“‘找一名得力的私家侦探,调查一个人’,有这件事吧?”
“我记不大清楚了。”
“隔了一天,他带一名叫谭耀松的男子在同一间咖啡馆和你见面,他随后离开,你与谭耀松做了单独交谈。”
“我没有印象了。”
“程女士,我们也找谭耀松做了调查取证,提醒你一下,他做私家侦探这一行,非常明白一定要配合警方的调查。”
程莉的表情没有波动:“想起来了。我是见过这么一个人,因为当时有个行为诡异的女孩子纠缠我儿子,我很烦恼。徐文浩一直做执业律师,见多识广,我跟他谈起这件事,他挺热心的,建议我找人调查一下,就把那个姓谭的人介绍给了我,说他人还挺可靠,不管想查什么事,交给他就可以了。”
“你说的那个女孩子是化名李洛的王嘉珞吧?”
“我当时完全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和身份。”
“不过你儿子因为这名自称李洛的女子与人发生纠纷这件事是在4月17日这天,你怎么会在3月28日就找侦探进行调查?”
“我记不清了,应该是我儿子跟我提起过她吧。”
“你儿子能证实这一点吗?”
程莉蓦地抬起眼睛:“王嘉珞隐瞒自己是他表姐这件事,纠缠上他,已经给他造成了很大的心理伤害,他一直处于抑郁状态,无法完成学业,不得不返回国内,请你们不要去骚扰他。”
“请放心,必要的话,我们会请专业心理医生对他进行评估,看他是否适合进行询问。”
她再度紧紧闭上了嘴,嘴角边出现两条深而长的向下的纹路,一看就是经年累月维持这个表情。
“谭耀松给你的调查结果是什么?”
“没什么结果,他调查了大概一周吧,拖拖拉拉的,总说还需要更多时间,我觉得这人也不怎么靠谱,再说儿子毕竟是成年人了,还是要尊重他,就算吃亏上当栽跟头,也是人生经验。所以我就跟谭耀松说结账不查了。”
“为什么你会想到找私人侦探调查王嘉珞?”
“我当时只知道那个女孩子叫李洛,根本不知道王嘉珞这个名字,更不知道她是我妹妹程虹的女儿。她来历不明,我儿子又涉世不深,于是我就托人调查了,可这又不违法,而且我想清楚之后就中止了调查。我是留有证据的,跟谭耀松结清费用之后,我就让他写了收据,注明再没有委托调查关系。收据放在我家书房抽屉里。这连侵犯他人隐私都谈不上吧,你们还想知道什么?”
“说到费用,你前后一共给了谭耀松多少钱?”
“没多少钱,具体数字记不清了。”
“按照谭耀松的说法,你付了5000元的一周调查费用,又额外给了两万块现金。为什么?”
程莉想了想:“是这样的,他提出他为了接我这份活,推了其他工作,我突然中断,给他造成了经济损失,我站在他的角度考虑一下,给他一定弥补,也是合理的。”
陆晋笑道:“程女士真是通情达理。这么说来,你们之间委托调查关系就此结束,再没有其他联系和金钱往来?”
“是的。后来我儿子决定去日本留学,问题都解决了,还有什么必要再去调查她呢?”
“既然如此,为什么4月17日刘铮会再次去找王嘉珞,并且发生严重争吵?”
“只能说年轻人不成熟,头脑一热就会冲动,回家后我狠狠教训了他,他后来就再也没去见她了。”
“那怎么解释在4月17日一直到5月22日之间,谭耀松的手机通话记录里有不下十通你打给他的电话,最长一次通话时长五分钟,最短的也有47秒,显然都不是误拨。”
她一怔:“我就是想咨询一下,如果那女孩子还纠缠他,我能有什么对策。”
“谭耀松可不是这样说的。”
程莉嘴角那两道纹路更加深刻,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他能说什么。不管他说什么,都是他的一面之词。”
事实上关于这一点,谭耀松确实没有做出合理交代,只是慌张地反复强调程莉极其纠结,缠着问他是否隐瞒了什么调查结果,而他只能敷衍她。
但是赌球放码的马仔老四提供了新的线索。
老四的本名叫何斌,警察在他姐姐家里找到了他,他强作镇定:“我能犯多大个事,你们带我回去也问不出个什么,不如省点事就在这里谈好了。”
他姐姐先听不下去了,恨恨地说:“你们快把他带走吧,这回也不知道干了什么事,跑我这里躲着不出门,昨天晚上还自言自语说会不会把小命交待进去。我问他又不说,你们抓去,总还能留他一条命。”
回到公安局,他已经再撑不起来了,哭丧着脸说:“你们非要拖我过来,陈小东会弄死我的。”
“你知道什么事,他就要弄死你。”
“我……什么也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躲起来?”
“这不是看陈小东又被抓起来吗?还有谭耀松也进去了,也不知道他们犯的事有多大。陈小东上次出来就警告我,找个地方躲好,什么也不许乱讲,否则会要我的命。他这人说得出就做得到的,我怕啊。你们拉我来公安局,我就算什么也没讲,出去也说不清了。”
“你知道这一点那还算有救,仔细想想你姐姐的话,跟警方合作才是你的最好出路。”
老四交代了他曾随同陈小东去过一次南山居,弄坏外面的摄像监控设备,然后在车上等着,在陈小东跑出来后,开车送他回家。
“——我就等着,什么也没干啊。”
“陈小东有没告诉你,为什么要去南山居。”
“他说有个娘们要坏他的事,他去警告一下,别的就没说了。”
关于谭耀松,他说:“我家以前跟他老丈人家是邻居,我姐和他老婆是同学,关系还不错。我姐早让我不许招惹他,天地良心,我这人也不喜欢吃窝边草,可他非要缠着我。这一次也是,好不容易东哥松口,免了他赌债,我都劝他收手别赌球了,谁知道他只老实了不到半个月,又开始下注了,也不知道哪里又弄到了一笔钱。我本来打算提醒一下他老婆,可看他们两口子好像没吵架了,我一个放码的操这个心干什么。”
陆晋调查谭耀松的公司和个人账号并没有明显异动,听到这话心里一动:“他们夫妻经常吵架吗?”
“是啊,谭耀松都输了两套房子,今年上半年又欠了一屁股债,他老婆早跟我姐说过不止一次要离婚了。”
谭耀松的妻子是一名全职主妇,虽然事先被丈夫告诫什么也不要说,但经不起警察的询问,很快交代,谭耀松分别于4月下旬和5月下旬交给她两笔现金,一次15万,一次20万,她都存入了银行。
“他说是业务收入,我还以为他重新开始好好经营公司了。太不是人了,这次我非要和他离婚不可。”
谭耀松则坚持一口咬定,这两笔钱都是合法收入,但他无法提供相应的业务合同以及收款发票,加上他在那段时间赌球下注的金额,总计有50万元的收入没有合法来源,而他与程莉之间几乎同期的电话往来,不能不引起陆晋的注意。
陆晋继续讯问程莉:“你什么时候知道李洛真名叫王嘉珞,是你妹妹的女儿?”
“我哥哥告诉我的,日期记不清了,这是我的家事,和别人无关。”
“如果王嘉珞没有失踪,没有牵扯上孙刚林,我们当然不会过问你的家事。”
“我搞不懂你们为什么要反复提到孙刚林。我不认识他,以前也没见过程虹的这个女儿,不过她竟然化名纠缠我儿子,所作所为不仅算不上检点自爱,简直就是变态。这样的人,除了不知道怎么认识了刘铮之外,不可能和我们的生活有任何交集。你们这样没完没了盘问我,是想达到什么目的?”
“我们之所以立案,是因为王嘉珞的家人报了她失踪,当然所有的调查都是一个目的,找到她的下落,希望程女士配合我们的工作。”
程莉摆摆手:“不必拿这种话来套我,我学法律的,知道你们传唤我,最多能扣留我12个小时,你们完全可以搞疲劳战术,不停问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找出你们要的所谓漏洞。可你们别忘了,我身体很差,真要在你们这里病倒,你们也承担不起责任。”
她身形枯瘦,面色憔悴,病容一看可知,倒不是虚言恫吓。陆晋问:“程女士你需要休息一下吗?是不是到了你服药的时间?”
她看看腕上手表,点点头。陆晋示意同事端来一杯温水,再将经局里医生检查过的药物交给她,她一言不发,拿出几种药片一起放入口中吞下,这才向后一倾,合上眼睛靠到椅背上,像是精疲力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