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谁又能想到,李洛同样是程虹的女儿。

室内是死一般的寂静。

等到呼吸稍微平复,程莉重新开口:“你必须了结这一切。”

“我会和她断绝一切往来的。”

“光这样就够了吗?动动脑子吧,她来勾引你,图的是什么?”

他讲不出话来。

“她根本不在乎她姐姐跟谁结婚,她就是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大闹一场,弄得你和你儿子身败名裂。”

程莉的声音是森然的,他本能地想否认这个可能性,可是他无从开口,也无法像过去那样冷静地想,也许我娶了一个有受害妄想症的妻子,因为整件事都太诡异,太违背他所知道的伦理与常识,透着浓郁的阴谋气息。他完全无法确定,李洛想达到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她甚至不叫李洛。

而他,是经受不起丑闻打击的中年人。

程嘉璎艰涩地问:“后来您跟她联系过没有?”

“她给我打过电话,但我没接,我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也再没去见她。你姨妈提出给她一笔钱,让她自动消失。我……没法反对。”

“用钱解决问题倒是符合姨妈一向的作风,但如果嘉珞是拿了钱离开,姨妈为什么不直接对警方说呢?”

“昨天从公安局接她回去后,我也这样问她了。她说她绝对不想我们一家人成为公开的谈资和笑柄。”

程嘉璎心乱如麻,只觉得双腿在不停发抖,再无力站住,坐倒在沙发上。

“您觉得姨妈说的是真的吗?”

“她确实从我们的账户上提取了五十万现金。她告诉我,这笔钱她给了李洛……嘉珞,条件是她至少从汉江市消失两年,不要和任何人联络。”

“姨妈怎么能提这种要求?”

刘亚威木然说:“你要考虑一下她的感受。”

程嘉璎想,如果站在程莉的立场,嘉珞的所作所为,确实超出了她能容忍的底线。然而她不能就此释然。

“我并不希望拿钱解决,但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结这种事了。”

“没有这么简单,嘉珞会不会拿姨妈的钱,我不敢肯定,但她不会连妈妈都不交代一声,让她急得病倒。”

刘亚威怔住了:“你妈妈她现在怎么样了?”

“还好,医生开了药,她在家休息,不然她还是要天天跑到公安局大厅里苦等的。”

“好好照顾她,嘉璎。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她,我实在没面目去见她了。

程嘉璎艰难地扯一下嘴角:“我没想过要对她提起这件事,毕竟……我不知道怎么跟她说,也不确定她能不能承受。但我不能瞒着警察,这也许会误导影响他们的调查。”

“你不能讲出去。”

她愕然。

“你有没想过,一旦讲出去,警察肯定要来调查我,这件事也就会公之于众。外人会怎么看我,又怎么看你妹妹,怎么看你?”

这是她没想过的问题,她抬头看刘亚威,他两鬓都已斑白,显然在这段时间里倍受煎熬,已经无心再做染黑掩饰。

“嘉璎,我一直拿你当女儿看待。”

这是刘亚威第二次对她说到这句话。

上一次是在四年前的春天,程嘉璎从孙刚林那里出来,经过一周失眠之后,终于决定向姨父求助。她拨通刘亚威的手机,他过好一会儿才接听,声音衰弱地告诉她,他患了重感冒,在家休息,问她有什么事。她马上说没事。但他并不相信,因为她平时几乎从不主动给他打电话,谨慎地保持着距离。他开玩笑地说:“嘉璎,不管有没事都来看看我吧,帮我带点粥上来,我快饿死了。”

她愕然:“姨妈不在家吗?怎么不给您做饭?”

他沉默一下,告诉她一个位于天津路的地址,她这才知道,姨妈和姨父已经处于分居状态。她连忙买了水果,再打包一盒粥赶过去,不过到了那里就知道,刘亚威尽管独居生病,但并不狼狈,钟点工定时打扫并做饭,还炖好了粳米白粥,配着各式可口小菜。她一向过于敏感,唯恐给别人增添任何额外麻烦,当然明白姨父的这份体恤,既感动又惭愧,更加说不出口。

刘亚威温和地说:“我知道你和舅舅更亲一些,但我是一直拿你当女儿看的,现在你舅舅在外地,有什么话尽管对我说。”

她依旧迟疑。

刘亚威咳嗽着笑道:“黑眼圈这么厉害,是不是失恋了?告诉你,临近毕业分手是好事,一别两宽,以后肯定有更适合你的选择。你的考研成绩该出来了吧?”

“嗯,我已经接到复试通知了。”

“那多好。唉,刘铮要有你一半自律,我就该睡着笑醒了。那小子……”他直摇头,“完全没定性,目前看最擅长的就是吃喝玩乐。”

“姨父,我不想去复试了。”

她到底还是讲了出来。而刘亚威在劝她三思之后,也帮她去争取了交换项目的名额。

就这样,她逃离了汉江。

“我从没想过要跟年轻女孩子怎么样,一切就那么发生了。更没想到的是,她和你一样,会是自己妻子的外甥女。你一定认为我虚伪,甚至会觉得恶心吧。”

程嘉璎无法作答。她仍旧处于震惊之中,眼前这个人一直关心着她,是除了舅舅以外对她最亲厚的人。他说视她为女儿,她是满含欢喜的。除了从未感受到母爱之外,她同样欠缺一个父亲,理性一直提醒着她,他对她来讲只是一个亲切的姨父,不可以贪心觊觎,让他为难。可内心深处,她一直隐隐盼望他就是她的父亲,她可以像刘铮那样放纵自己享受他的爱。

然而,一切都在突然之间颠覆了。

“我并不是扮无辜。罪孽已经做下,我不会把自己打扮成受害者的。告诉你,嘉璎,在知道李洛是谁的那一刻,我的心已经死了。我这个年龄的人,按道理不该为一份感情幻灭,可是她就这样闯进来再扬长而去,不管她想要的是什么,已经事实上把我杀了。现在的我就是行尸走肉而已,如果要苟活下去,总得保存一个表面的体面。”

5

房子被林曦叫来的钟点工做了整理打扫,甚至还摆了鲜花,一切看上去整洁有序。徐子桓坐在阳台上喝酒,江风吹来,带着夏日特有的干热与舒爽。江上有夜航轮船缓缓驶过,一道暗影拖出迷离的水波光带。

门铃响起,徐子桓抬腕看表,已经将近十点钟。他猜很可能是母亲过来查他有没有听劝少喝酒,不免苦笑,走过去开门,然而,外面站的是程嘉璎。她一向衣饰整洁,外出总化着淡妆,然而现在却一脸的汗珠,零乱粘着额发,条纹衬衫透出湿迹,平常身上的清淡香水味道被明显汗味盖住,样子颇为狼狈。

“你怎么了?快进来。”

她进来,他打量她:“你这个样子,是去跑步了吗?”

她摇摇头:“没有,只是走了走。”

他知道她向来有心绪不宁时长距离步行的习惯,但夜晚35度的气温在外面走路,让他不免疑惑,伸手去摸她的头:“你没事吧?”

她避开他的手,还是摇摇头,那个目光散乱而恍惚的样子吓到了他。

“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消息?”

“没有。”她突然集中气力看着他,“子桓,我们离婚吧。”

徐子桓既吃惊又恼怒:“你跑过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她没作声。

“恐怕民政局早已经下班了,你请回吧。”

“我们约好时间,明天就去把手续办了。”

徐子桓怒极:“好,既然你这么坚持,明天早上八点半,我们民政局门口见,你走吧。”

她一声不响转身出去,徐子桓大力摔上门,穿过客厅回到阳台,给自己再倒上一杯酒,坐下喝了一大口,却没法定下心来,呆了一下,放下杯子,匆忙抓了钥匙跑出来。电梯早已下行,等到电梯载他下来,外面的热空气扑面而来,程嘉璎已不知去向。

他急急往小区外面走,已经看不到人影,转过街角,看到程嘉璎坐在路边长椅上,松了口气,放慢脚步走过去。

她坐在那里,抬头看他,他的怒气瞬间消散,在她身边坐下。

“发生了什么事?”

她皱眉说:“脚很疼。”

他哭笑不得,不客气地俯身,要脱下她的高跟鞋,她有点抗拒,但他一把按住:“这么晚了,不会有人围观你。”脱下鞋子一看,她的脚都肿了,脚后跟也磨得发红接近破皮,“到底穿这种鞋子走了多远?”

“上了一天班,然后……”先是去刘亚威公司,她并不想提起,出来之后漫无目的地走着,整个人都是放空的,看了看手表,“走了差不多两个多小时吧。”

他把鞋子递到她手里,蹲下:“上来。”

“不,我休息一下就走。”

“脚肿成这样,再勉强塞进鞋子走路就直接残了。是不是要我抱你回去?”

她只得妥协地趴到他背上,他站起,背着她回了家,放下她:“去洗澡吧。”

她知道自己满身汗酸味道,他这么素来洁癖的人居然能背她回来大概是到忍耐极点了,只得一声不响去了浴室。

等她洗完,裹着浴巾吹干头发,才记起自己早就将所有衣物拿走,拿起穿来的衣服,也实在受不了那股汗味,徐子桓进来,面无表情地递了一套他的睡衣给她,然后转身出去。

她穿上睡衣,挽好衣袖出来,他示意她坐到沙发上,将她的双腿搁到自己腿上,拿一袋冰敷到她脚上:“是不是案子有了什么消息?”

她摇头:“算不上。但是,我需要做一些决定了。”

徐子桓带点嘲讽地说:“决定之一是必须马上和我离婚吗?”

程嘉璎默然。

“这几天我一直很担心你,不知道你看了我妈妈写的那个长篇报道会有什么反应。”

“那个啊……并没什么。”

徐子桓不免一怔,她苦笑了:“是很冲击,可是毕竟好多疑问都得到了解答。”

这个反应完全出乎徐子桓的意料,因为他一字一字认真看完了母亲写的那篇关于程虹被拐卖、被解救过程的长篇报道。

报道有着一个非常平实的题目:一个女大学生的黑色七年。开头是这样的:拿到名校录取通知书,未满十八岁的少女陈红(化名)对未来有各种憧憬,但她从未想过,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八月午后,她会开启一段长达七年的黑色梦魇。

林曦的写法是新闻记者式的,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没有炫弄技法转换角度,始终冷静、客观、节制而平实地叙述。随着阅读下去,一点点了解发生在程虹身上的事情,徐子桓被深深震动。

1985年8月,程虹参加了姐姐和其他四名同学组成的小小旅行团,到达西安后,前两天六人同行,玩得非常开心,第三天,她与姐姐因小事发生争执,各自赌气,加上当天天气炎热,便没有参加其他同学去法门寺的行程,而是留在旅店休息,到了中午程莉仍旧不理会程虹的求和,程虹一气之下,独自出门吃饭闲逛,越走越远,正拿着地图找公汽车站时,一对抱着一个三四岁大男孩的男女与她搭讪,两人都颇健谈,请她吃了地道的凉皮,又和她就近参观了碑林。男人讲起历史掌故头头是道,提到当地一处刚刚开始考古发掘、尚未对游客开放的景点,引起了程虹极大兴趣。那是她头一次出远门,更是头一次单独行动,对方看似一对和善热心夫妻,加上带了一个孩子,看上去完全无害,她涉世未深。加上好奇心切,又想看到同伴和姐姐都不知道的景点,好向他们炫耀,冲动之下,竟然答应与那对男女同行。他们坐上了开往郊区的大巴,到了市区以外一个荒凉的镇子时,接近傍晚,四周并没什么能与遗迹扯上关系的迹象,程虹终于起疑,想要返回,但男人声称回市区的末班车已经走了,六神无主之下,她喝了女人递来的一瓶水,没多久便沉沉昏睡过去。

她唯一记得的事是,她略一清醒,那女人便会再度喂水,而她会再度昏睡,她记得坐过火车,也坐过大巴,但完全不知道在路上的确切时间,等她彻底醒来,已经到了一个小村子里,完全不知道离开西安已经多远。她成长的化工厂宿舍区那个时候是一个半封闭的环境,有着独立于外部社会的稳固秩序,向来以高于汉江市的治安水平而闻名,她长到将近十八岁,不要说拐卖,连寻常小偷小摸都很少见识过。她居然还不知道落到这种境地意味着什么。

当然她尝试逃跑,可是村子里的人全都变成了看守,她还没跑出村头就已经被拦下。头一次被抓回去挨了打,后来一次,好不容易摸黑跑出将近五六公里,不辨方向,慌不择路之下,摔断了一条腿,被追来的人抬回去,女人不顾她的哭喊,找来一个乡村医生模样的人替她上了夹板,那人也完全不理会她的求助,草草弄完便走了。一段时间没有露面的男人出现,大发雷霆,用当地话吼那女人,她分辨出他说的是:“落下残疾还怎么卖得出价钱?”而女人则说:“山里人只要是个女的会生孩子就愿意买。”

她绝望了,拒绝进食,那男人强奸了她,事后女人无动于衷地告诉她:你不吃饭,他就还会这么对你,也许还会收钱叫村里的老光棍这么对你。

她陷入了最深的地狱之中。接下来,不断有买家被带来看她,各种嫌弃她瘦弱,残疾,样子痴呆,没法干活,恐怕不好生养……她陷于一种痴呆抽离状态之中,任他们站在面前指手画脚评头论足,她毫无反应。直到王水生在他姐姐的带领下,过来仔细打量她,讨价还价,出钱将她带走,抬上了一辆板车。

走过长长的山路之后,她被带到了深山之中的王家洼村。

五个多月后,她生下了一个女婴,她拒绝喂奶,甚至不肯看上一眼。那个孩子是被王水生的母亲用羊奶和粥喂大的,取名叫英子。

看到这里,徐子桓呆住了,他敲开房门想问母亲,却又难以启齿。然而林曦理解他的震惊。

“没错,程嘉璎不是王水生的女儿,程虹被王家买去时,已经怀孕了,骨折的腿因为村医处理不当造成长短不一行走不便。王水生虽然因为小儿麻痹症残疾,没有什么文化,但客观讲他们一家对程虹都还算人道,没有拘禁折磨她,养大了那个并不姓王的孩子。不过程虹早就已经被击垮了,她失去了离开的意志,也不可能对长女有任何母爱。”

他喃喃地说:“可怜的嘉璎。”

“是的,这样出生的孩子,注定会一直生活在疑问和自我折磨之中。但是最大的悲剧发生在程虹身上,当年我好不容易得到她的信任,成了她唯一的倾诉对象,她才对我讲出这些甚至对父母都一字不肯提起的事情。写完交稿之后,我非常矛盾。一方面,我是一名记者,客观记录事实、如实报道是我的天职,另一方面,我不知道这样的报道出来会对程虹造成什么影响。”

“那嘉璎的妈妈是因为看到这篇报道之后带两个女儿返回深山的吗?”

林曦沉重地点点头:“清样出来之后,我拿去给程虹看,她也是看到这里,抬头盯着我,满眼都是不相信,我想解释,可她不想听了,轰我出去,拒绝再见我。我回去跟总编汇报了这件事,他觉得只要我写的是事实就没问题,坚持还是要下印厂发行,但过了不到一周,程虹带孩子出走。她父亲忧急之下心脏病发作去世,她姐姐程莉突然拿着杂志清样找到杂志社,声称报道造成她家破人亡,如果公开发行,就要起诉我们。在这种后果面前,我先崩溃了,领导也害怕造成社会影响,于是已经印好的杂志全部封存销毁。”

徐子桓满心都不是滋味。这篇报道写成的时间是1993年,那一年他10岁。他清楚记得暑假时父母也经常关起门来争执,以至他以为自己也摊上了父母失和要离婚这种事,满怀忧虑无从排解,终于在祖父母面前哭了出来。祖父母都是不问世事的学者,大惊之下,将儿子儿媳叫来责问。他并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只知道在那以后,父母再没争吵,生活恢复平静,他提着的心终于放下。

“就是那个暑假,我想再去一趟王家洼村,劝程虹回来。但你父亲坚决反对,他的理由是程虹自愿返回王家洼村,我再去的话,不可能有警察陪同,我单位也并不支持,如果我执意过去,很可能会发生不可测的后果,他说哪怕把我捆起来关在家里,也不能放我去。我知道很危险,可是没法克服心里的罪恶感,发疯一样不停为这件事和你爸爸争吵,把你吓得够呛。你爷爷奶奶来干预,叫我为这个家,为你想想。唉,他们说得没错,说起来,我一直是比较自私的,仗着你爸爸对我一向宽容支持,主动要求跑最能出新闻的政法线,经常加班,把你完全丢给了他,真的算不上一个称职的妻子和母亲。最终我妥协了,没有一意孤行去找程虹。”

徐子桓知道后来的结果是程虹的母亲在程军与程莉的陪同下去了王家洼村,但只带回了程嘉璎,而程虹选择留在了乡村。这样看来,他母亲就算去了,也不可能改变更多。然而他心底仍是一片苦涩之意,他猜母亲一定也始终心意难平。母子两人一时都沉默了。

林曦强打精神开口:“程虹来找我帮忙找她的小女儿时,我又一次跟她道歉,她说往事不需要再提了,在她遇到的人和事里,我给她的伤害其实是微不足道的。她越这么说,我越愧疚,决心一定要帮她找到小女儿。可是,我们要考虑一下嘉璎的感受,她一直被母亲无视,已经够可怜了,再面对这样的身世,能受得了吗?”

“您说得有道理,可是我觉得嘉璎实在受了太久折磨,她苦心维持一个孤儿的身份,自我认知已经到了一个很脆弱的地步,所以她需要一个答案。”

“如果你还爱她,那以后就好好待她,给她情感上的弥补。但告诉她事实,也许相当于给她制造新的创口。你一定要好好考虑清楚。”

不需要母亲如此郑重告诫,徐子桓也明白,他难以消化报道里的悲惨,程嘉璎作为当事人能够接受吗?他需要做一个艰难的选择。

上一章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