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因为她没有地方可去。”
“你这么理直气壮质问我,倒让我困惑了。请问你妈妈最该求助的那个人当时在哪里啊?”
程嘉璎的脸一下惨白,但程莉并不打算就此作罢。
“嗯,那个人是长女,不过并不打算沾她早就放弃掉的亲人。于是她去苦苦纠缠她姨父,给她弄到一个去德国交流的名额,然后跑掉了,留下她的父母和弟弟,不得不来求我这个大恶人。”
“是的,我是那个跑掉的人,我逃走,是从七岁那年开始的。我以为我躲得过,其实根本是妄想。所以现在我决定再也不逃了,留下来面对一切。”
“你怎么面对?心安理得接受你姨父给予的所有好处,你的学业、你的工作、这套公寓……对了,还有你的婚姻。不去留学,你怎么可能认识家世那么好的男人,听你舅舅说,那个人不打算再计较你撒的谎了。你以为你可以一边占有这一切,一边把你姨父推到一个失去尊严,被众人嘲笑的地步吗?”
“是的,子桓很大度,但我不打算利用他的大度。我已经提出离婚了,就算他不同意,我也会去起诉离婚的。”
程莉怔住。
“今天上午,我去公司交了辞职信,您来敲门的时候,我正在收拾东西,准备搬出这里。”
“你什么意思?”
“我得到这一切,付出的代价是失去妹妹。无论怎么样,我都要找到她。所以,不属于我的,我都交还回去。”
程莉眼神尖厉地看着她:“这么说你是存心要和我、和你姨父做一个切割了。”
程嘉璎也看着她,不退不让,毫无闪避:“切割——我做过,很痛,因为血肉相连,一刀下去,然后带着血淋淋的伤口离开,到现在也没长好。您呢?您一再和我妈妈切割,一次次把她推出您的视线,让她走失得越来越远,您得到平静了吗?”
程莉蓦地站起来,抬手一记耳光打到程嘉璎脸上。她身形瘦弱,可这一下用力极大,一声脆响,打得程嘉璎头偏向一侧,她自己也踉跄一步。
程嘉璎一动不动站着,仍旧看着她。
这时公寓门再度被敲响。程嘉璎走过去开门,站在外面的是周知扬:“东西收拾好了吗?哎,你的脸……”
她的一边脸已经明显红肿,摇摇头。“没什么,进来吧。”她回头,对程莉说,“姨妈,您请回去吧。”
程莉一言不发,戴上墨镜走了。
“怎么回事?她打了你?”
“没事。东西我都整理好了,不好意思,临时请你过来帮忙。”
“没事,我时间比较灵活。”
她的个人物品并不多,全都整整齐齐打包在两个纸箱之内,周知扬笑道:“你差不多是我见过最有条理的人。”
“我从初中开始住读,所以习惯了只保留最必需的生活用品,不管去哪里都方便。”
两人出来,搬了纸箱下楼,上了周知扬的车。
“嘉璎姐,你是确定要辞职吗?你们前台莎莎可跟我说过,你们公司待遇很高,非常非常难进的。”
“辞职报告已经交了,只差回去办手续交钥匙。对了,阿姨不介意我搬去暂住一段时间吧?”
“当然不介意,我跟她说了,她挺开心的,说你妈妈后来再没过去,她总记挂着你们。你只管住下去,到我们找到洛洛为止。”
她转头看他,想,对眼前这个满是阳光的男孩子而言,嘉珞还是他的洛洛。
“嗯,找到她为止。”
2
虽然已经下午五点多钟,阳光仍旧明晃晃得刺目,柏油马路上蒸腾着几乎肉眼可见的炽热气流。
吴家明仰头,眯起眼看那栋高高的公寓楼,再看看程嘉璎。
“你真要上去?”
程嘉璎也抬头:“你确定他还住这里?”
“我是抱着侥幸心理过来看看的,没想到他确实还住这里。我猜这是他的登记地址,他在保外就医期间,不能随便乱搬走。”
她点点头,举步往里走,吴家明一把拉住她:“喂,你要跟我说清楚,到底想干什么。”
“我去当面问他,到底把嘉珞怎么了。”
吴家明有些生气:“你觉得他会老实回答你吗?那还要警察有什么用?”
“警察需要证据才能指证他,我不需要。”
“我来跟踪他,齐警官都说我幼稚,你居然想上去直接问他?你忘了他是什么人?对你做过什么事?他怎么可能跟你说实话。早知道你要这么做,我绝对不会带你过来。”
“我只能这样试一试了。”
“不要去,嘉璎。太危险了,你不知道他有多危险。”
她苦笑:“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你忘了那次……”
然而吴家明摇头:“你没经历过嘉珞和我后来的那一次。”他的面孔抽搐一下,显然靠近这里,对他而言就勾起不堪回首的记忆。
“你一直不肯详细告诉我那一次到底怎么了。”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是挨打,先是他,然后他看着他的手下动手。人在那种情况下,除了痛苦,很难保留什么清晰意识。被打到半昏迷状态之后,他们拖着我们两个到地下停车场,塞进车里,一路拉到郊外扔下。那个时候也是夏天,天气闷得要命,蚊子密集得像要把人的血全部吸干,大概快晚上九十点钟,四下一个人也没有,我拖着嘉珞爬到靠公路的位置,看见有车灯亮就拼命招手,可偶尔一个车驶过,看到我们那个样子,就踩油门开过去了,根本没人愿意停下来。”
“后来呢?”
轮到吴家明苦笑,不过他眼睛却闪着光:“好像还嫌不够凄惨,天又开始打雷闪电,下起暴雨来。我当时是有点绝望,可嘉珞靠在我身上,居然笑了,说她想起了小时候和姐姐睡一张床,她睡相不老实,总会和姐姐滚到一起,就像现在这样。平时姐姐总照顾着她,读书给她听。可是姐姐比她胆小得多,打雷的时候,会把头埋到她肩上。”
程嘉璎只觉得鼻子一酸,眼眶一下湿了。
“她问我后悔认识她吗?我说,我从来没后悔过。她说她很后悔把我卷进来,因为她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她给不了,她是一个没有心的人……”
说到这里,他顿住,头扭到一边,略为平静之后才继续说:“后来总算有个好心人停下了车,把我们送进了医院。伤好之后,我跟她说,不管她有没有心,我已经把自己跟她绑在一起了。我要她答应我,不要推开我,她是看着我的眼睛点过头的。”
“你是对她最好的那个人,家明,而我,是个不称职的姐姐,在最该陪她的时候跑掉了。”
“也别这么说,在那样狼狈的时候,她也是惦记着你的。无论她后来对你做了什么,你都别怪她。”
“无论对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她回来。”
一瞬间,吴家明的眼神黯淡下去:“有时候我真希望她就是累了,任性了,想一个人安静一下,毕竟她承担得太多。可是……这么久了,我有很不好的预感。有时候半夜醒来,再也睡不着,想的全都是她。”
她完全理解那种深宵无眠陷于无数痛苦思量之中的感觉。两人一时都讲不出话来。好一会儿,她强打精神说:“所以我要上去。他绝对想不到我会找他,我正好可以看看他的反应。”
“那我和你一起上去。”
“不,他会有戒心,你就等在下面,我一个人上去,他在保外就医,现在又是白天,他不敢怎么样的。”
进入大厦需要刷卡或者对讲开门。恰好有一个中年女性进这个单元,程嘉璎跟在她后面进去,随她一起走进电梯,那女人打量一下她,显然觉得她面生,但她看上去衣着大方得体,先按下19楼,再客气地问:“几楼?”
女人放下心来,也微笑:“11楼,谢谢。”
到11楼后,女人出去。电梯继续上行,程嘉璎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清楚记得最后一次离开时的情景,她咬牙保持着镇定。
到了19楼,她站到1901面前,深深吸气,按响了门铃。过好一会儿,门打开了,孙刚林站在她面前。
他过去就是个大个头男人,现在比从前更胖了一点,穿着印金色虎头图案的黑色衬衫,剃得短短的头发呈灰色,看上去略为苍老,可是其他一切都没变。
“你找谁?”
——你肯定没见过脑浆被打出来是什么样子吧;你大概也不知道,被车撞成几块其实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一个人如果不见了,只要找不到尸体,连警察都没法认定他是死是活……
他不耐烦地再次问:“你是干什么的?想找谁?”
她终于找回自控开了口:“我是程嘉璎,王嘉珞的姐姐。”
他上下打量她,冷冷地说:“我既不认识你,也不认识你妹妹。”便准备关门,程嘉璎抬手抵住门。
“你当然知道我是谁。2007年的7月10日那天,王嘉珞从这里跑掉了,在那之前,你殴打过她。为什么?因为她知道你的秘密吗?”
孙刚林脸上没有表情,瞳孔却一下缩小了:“不要乱讲话,否则……”
“否则会像那天在这个房子里一样,对我不客气?”
他突然哈哈大笑:“是警察让你来的吧?他们抓不到我的把柄,就把你送过来套我的话,甚至激怒我,好把我再抓进去。”
“没人叫我来。警察如果知道,肯定会拦住我。”
“我不管你想干什么,没空跟你废话,滚吧。”
“等一下,在川渝风味吃饭那一次,你很关心王嘉珞有没告诉我什么事。”
他关门的手停住,再度打量她:“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如果你带着窃听器录音笔想来套我的话,那我劝你省点事。”
她摇头,将手机拿出来,当着他关机,然后放回牛仔裤口袋,摊一下手:“我什么都没带。警察不会无路可走到要叫我一个平民百姓冒险做什么,你没在公安局交代的事情,我也不可能套出来。”
他仍旧打量她,那个目光让她不寒而栗,只能努力保持镇定。他突然冷笑一声:“她什么也没对你说。你是她姐姐没错,可是她并不相信你,你也不相信她,不然当年不会被我一吓,就跑出国了。”
“没错,我跑走了。可我去年年底又回来了,而且和嘉珞重新见面。这一点,你派去找她的人没查到吧?”
“你在胡说些什么。”但停了一下,他说,“进来吧。”
程嘉璎迈步进去,门在她身后重重合上,发出一声闷响,五年前那个夏天发生的事涌上心头,她微微战栗了一下,这个反应被孙刚林看在眼内,他再度笑出来:“你过来想干什么?”
“我只想告诉你,嘉珞确实告诉了我一些事。”
他仍旧冷笑:“想来诈我,你还嫩了点。”
“你并不确定,对吧。不然何必让我进来,直接叫我走就行了。”
“我现在限制出入,难得有送上门的乐子,听听解闷也可以。”
程嘉璎平静地说:“你这样想最好。”
“说吧。”
“嘉珞告诉我,你有枪。”
孙刚林耸耸肩:“这可不是什么秘密,警察从我家里搜出过枪。”
“她说你是凶手,开枪杀人,把那个人的脑浆打出来。”
“看来你对我那天吃饭时给你讲的故事印象很深啊,别忘了,故事就是故事,拿来当真,没人相信的。”
程嘉璎不理会他,继续说:“她告诉我,她被逼着也动了手,同样沾了那个人的血。所以她就算逃走也摆脱不了你。”
他脸上那个带着狰狞意味的笑终于敛去,盯着她,眼神凌厉:“还有呢?”
然而她话锋一转:“四年前你被捕判刑,有人提供了你的部分犯罪证据。你肯定知道,那个人就是嘉珞。”
孙刚林不作声,只是看着她。
“本来她能够证实你犯下了杀人罪,足够让你判死刑,或者至少无期。可是她被你逼迫着参与了,无法洗清自己,只能选择先把你送进去,求几年平安再说。从那以后,她隐姓埋名,希望至少可以过七年平静的生活,然后再想办法。她没想到你能够获得减刑,再保外就医,今年就出来了。你想永远脱离牢狱威胁,也要报复她的背叛,所以你必须除掉她,于是你让你的手下开始找嘉珞。”
一阵死寂之后,孙刚林放声大笑:“小姐,你挺会凭空编故事的。为什么不去对警察说呢?只要牵涉到杀人,他们就会马上把我控制起来,不至于问几句话就放我回家了。”
程嘉璎脸上毫无表情:“这件事我没对警察说。因为我抱着指望,嘉珞还活着,我不能让她背上参与杀人的罪名。”
“那你跑来对我说,是想怎么样?”
“嘉珞失踪的时间太久了。你的手下到站北村租房子跟踪嘉珞,半夜闯入我姨妈的住处,都已经被警方掌握了证据,可他不肯供出你。我需要找出你和这件事,还有我姨妈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
“就凭你吗?”
“我并不关心正义是不是得到执行,你会不会被绳之以法。我只想告诉你,单凭我,大概对你没任何威胁,可是如果我看不到嘉珞活着,那我就只好对警察说出一切,让他们来……”
孙刚林的手闪电般扣上她的喉咙,一阵剧痛,她讲不出话来,甚至连呼吸都停顿了。他的身体压着她,脸离得很近,瞳孔收得小小的,呼吸热气喷到她脸上,带着死亡的气息。那个曾久久缠绕她的噩梦一下再现,然而她却突然没有了任何恐惧,拼尽全力,将他的手扳开一些,挣扎着说:“要么就……杀了……我,不然我……会永远……永远盯着你……”
他的手一紧,她再也叫不出来,挣扎也变得徒劳无益,只觉得窒息之下,意识渐渐涣散。
然而,这时门铃声大作。他突然松开她,她踉跄后退,靠到墙上,大口吸气,明白自己刚刚与死亡擦肩而过了。他笑了,若无其事地说:“谁要杀你?你想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