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刘亚威这件事之外,你还知道什么但没告诉我?”
她默然。
“我再说一次,这样是非常危险的。”
“我能瞒过你什么。我说过,在你面前,我根本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她一脸疲惫,近乎万念俱灰的样子,陆晋有些不忍,正要说话,却听她继续说:“陆警官,你早就知道我和嘉珞不是同一个父亲生的,对吧?”
他怔了一下才回答:“是的。”
“当然,你取过我的DNA化验,那个时候就知道了,可你没想过要告诉我。”
“化验结果显示你和王嘉珞有一半亲缘关系,你们仍是姐妹,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
她将头偏向背光那侧,好一会儿才声音喑哑地说:“我怕我已经弄丢了她。”
“不要这么悲观。”
“我已经不可能更悲观了。她是我妹妹,而你们现在怀疑的是我姨父。更糟糕的是,也许是我帮他争取到了逃走的时间。”
“这个你不必过于自责,我们会有办法的。”
“家明一直在追问我:你这样理性的人,知道了姨父和嘉珞有这么奇怪的关系,怎么可能还听信他的一面之词。我……没办法回答他。从小到大,至少我已经习惯了信任舅舅和他。”
“可你前天去找过他后,昨天还是辞去了工作,搬离公司宿舍。可见你并没完全相信他所有的话。”
昏暗灯光下,她一脸苦涩:“是的,我很矛盾。一方面,我不相信姨父会骗我;另一方面,我还是怀疑孙刚林。”
“这就是我要问你的。我们同样没有排除孙刚林的嫌疑,王嘉珞和孙刚林之间,到底还有什么是你没告诉我的。”
光线昏暗,陆晋却能清楚看到,程嘉璎全身紧绷,下颌角那个小小的突出,显示她连牙都是紧咬着的,仿佛在跟内心一个看不见的对手争斗。
“这样吧,我先讲一下我了解的情况,还有我的推测。”
“2008年6月下旬,一名叫秦波的男子失踪,因为无人报案,具体失踪时间不详。他是孙刚林多年手下,一起从事黑社会性质犯罪活动,他们把团伙越做越大,犯案无数。但在那一年两人因为利益问题失和,反目成仇。孙刚林理所当然成了警方首要怀疑对象,只不过没有任何证据能证实是孙刚林动手杀了秦波,秦波始终下落不明。”
程嘉璎怔怔看着陆晋。
“你告诉过我,2008年7月2日那天,王嘉珞联系你,让你去看她,当时她受了重伤,多处骨折,很显然,打她的人是当时与她同居的孙刚林。我查过案宗,孙刚林在打伤她之后,去外地处理一宗官司,差不多一周之后回来,而王嘉珞在他回来的头一天逃走。她一定意识到面临重大威胁,很可能她就是秦波一案的目击证人。”
她没有说话。
“我委托理洛县公安局对王嘉珞那段时间行踪进行调查,他们走访村民发现,王嘉珞于当年11月初返回了王家洼村,这中间一段行踪不明,估计是隐匿在什么地方,确定没有被孙刚林发现之后才动身回老家。”
“如果她这么害怕孙刚林,为什么会带我父母和弟弟离开王家洼村回到汉江?很显然王家洼村那种与世隔绝的地方是安全的。而且她怎么可能做到说服父亲也一起走?”
陆晋突然有一个沉吟。
“我不会去问妈妈,她什么也不可能对我说的。你知道原因,对吗?”
“王嘉珞回王家洼村的那天,恰好碰上你母亲程虹上吊自杀,但被救下来了。”
程嘉璎一下呆住。王嘉珞跟她提到过母亲曾经试图自杀,不过她完全没想到就是那个时候。
“据当地人告诉警察,一个叫王成的村民,乘着你父亲王水生那一年因病卧床不起,就经常上门去欺辱你母亲。那一天程虹不堪受辱,于是……”
程嘉璎记得王成这个名字,他住村东,有着一口扭曲的牙齿,性格暴躁而凶恶,买来一名贵州女子做老婆,时时暴打她,也打两个儿子,母子惨叫声经常传遍四邻。在程虹被解救之后,公安局来调查情况,那名贵州女子趁机求救,被解救返乡,去得异样决绝。后来她随母亲返回王家洼村,王成的儿子还曾拿土块砸她。她没想到,在那么久之后,王成将怒气转嫁到了程虹身上。想到这一切,她只觉得胸口像有一把火腾起,烤得五内欲焦。
“王嘉珞知道后,提了一把斧头赶到王成家,把王成砍倒。然后她回自己家,找人雇来车子,拖着你母亲和弟弟要走,你父亲想拦,她还是提起那把斧头,一下把自家大门给劈开了,说她一定要带走妈妈,愿意一起走的话,她负责养老送终,要敢拦着,她就当没他这个父亲了。王水生犹豫好久,他已经没有劳动能力了,真被丢下,也没法过日子,只能爬上了车,一起走了。当时所有村民都来围观了,没一个人敢作声。就这样,她带着一家人走了,再没回王家洼村。但是王成……”
她声音嘶哑地问:“他怎么了?”
“他被砍成了重伤。他的两个儿子从小受他虐待,很早就出外打工,不跟他联系。他一人独居,平时泼皮无赖,几乎得罪了所有人,因此没有村民想到要报警,只找邻村一名村医给他处理了伤口。两周后,他死了。王成的儿子赶回来办后事,问起来就吵嚷着要报案要赔偿,但你们家早已经人去屋空,没一个村民肯做证,都说没有亲眼看到王成是怎么受的伤。王家洼村地处深山,再加上近些年人口急剧流失,村委会没人管事,作为自然村接近消亡之中,在监管盲区地带,于是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理洛县公安局的同志说,如果当时报案,他们出警,王嘉珞很可能会因涉嫌故意伤害马上被捕。”
她一字一字地说:“她比我有血性。我一直小心翼翼维护着那点可怜的安全感,缩在远离他们的小天地里苟活着。她做的一切,本该是我的责任。我逃了,把她推去承担一切。我永远也不可能原谅自己了。”
“我很同情她,但法律就是法律,没有法律支持血亲复仇。”
“你想追究法办她吗?那么哪一条法律来保护我妈妈,让她不被拐卖,不被欺侮,不被毁掉一辈子?”
陆晋一时竟然无言以对,停了一下才说:“我们尽全力破案,把坏人绳之以法,就是希望努力维持社会秩序,不让这样的悲剧再发生。告诉你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就算王嘉珞当时被捕,受审的时候也会考虑到实际情况做出处理。现在我也不是要追究王嘉珞过去在非常情况下做过什么,而是要找到她。”
程嘉璎没有作声。
“秦波已经失踪了整整五年,他的父母给他买了一块墓地,里面没有骨灰盒,只放着他的一套衣服,他们每年清明过去烧纸,但对找回他丝毫不抱期望,因为他们知道,儿子早就死了,他们能做的就是忘掉他,不去想他去了哪里。我可以毫不隐讳地告诉你,失踪时间越长,破案难度越大。所以,你必须讲出所有情况。”
程嘉璎只觉得眼前血红一片,仿佛看见鲜血溅到了王嘉珞衣服上、脸上,她毫无表情,提着斧子走出王成家,村子里寂静得可怕,只有她的脚步踏在土路上扬起小小尘埃。一双双眼睛盯着她,而所有的面目都是模糊阴郁的,深秋的风呼啸掠过,卷起枯叶,一阵肃杀。
“四年前,从川渝人家出来之后,嘉珞先什么也不肯说,甩手要走,我追上去,被她推开又拖住她,不停逼问,怎么也不肯放开她。最后她烦了……”
“叫你当个小白兔就好,你非要这么没完没了。那好,我告诉你吧,孙刚林刚才说的第二个故事,我也在场。”
程嘉璎吓呆了:“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
“去年……那个暑假?”
王嘉珞冷冷地说:“没错。他的手下开了第一枪,那个人肚子冒血,倒下挣扎,还没有死。我想跑开,但孙刚林抓住我,把枪交到我手里,拖着我过去,捏着我的手,对准地上那个人开了第二枪,打在头上,打出了脑浆,溅到了我的脚上,那个人当场死掉,我丢下枪狂叫,被孙刚林打了。回去之后,我想逃,当然就被打得更厉害了。孙刚林说了,这叫卖身契,我开了枪,直接打死了那个人,也是凶手,以后就永远也别想逃走了。”
程嘉璎盯着她的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脑一片空白。
“又来了,不要这么白痴地看着我好吗?叫你别问,你活在你那个世界里,对这些事一无所知多好。”
她突然抱住王嘉珞,像小时候那样,尽管王嘉珞个子已经比她高,而且又穿着高跟鞋,足足比她高出半个头,她再也无法像童年时揽住那个毛茸茸的小脑袋了,但她还是轻声说:“别怕,别怕。”
王嘉珞一怔,在她怀里僵住,过了好一会儿,拉开她的手,讪笑:“得了,你抖成这样,倒来叫我别怕。刚开始我是怕的,现在没什么可怕的了。”
“但是……”她打着战,说,“你是被逼的,我们……可以去跟警察说清楚。”
王嘉珞嗤之以鼻:“说清楚?别傻了。我能说清楚什么?他那个手下开了第一枪,我开了第二枪。他们两个都能证实人是被我打死的,谁能相信我不是凶手?他多精啊,这不是被他杀的第一个人,可他从来也没亲自动过手。他坐牢,我也必须陪着,甚至我会判得比他更重。”
“那怎么办?嘉珞,我们逃走吧,一起逃,逃到他找不到的地方。”
她已经惊恐得语无伦次,但王嘉珞反而没有再嘲笑:“好啦,逃什么逃?你不用逃,我没办法逃。他要想杀我,早就杀了。只要他相信我没出卖他的念头,我就是安全的,不用怕。”
“可是你怎么能一直这样下去?”
“一直?”王嘉珞短促地笑一下,“哪有什么一直这回事。你根本不知道人活得有多身不由己。”
“什么?”
她再度不耐烦:“得了,回去吧,我会有办法解决的。”
她们在那条路上分手。程嘉璎走出几步,回头看时,王嘉珞也正好回头看她,眉毛一挑,笑了,仍带一点讥诮与不耐烦,挥一挥手:“走吧,走吧。”
她就那么走了。
“我没想到,她之所以身不由己不能逃走,是因为带着妈妈他们回来了,妈妈想生活在出生的地方,她不可能也不忍心把这些事告诉妈妈。”
程嘉璎的声音空洞,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
“王嘉珞有没有告诉你被杀的那个人的名字、行凶的地点?”
“没有。”
“那么开第一枪的那个手下叫什么?”
“她没说,我也没想到要问。”
陆晋想,在那种情况下,程嘉璎处于极度惊骇之中,确实无法想到提这种问题。
“下午你去找孙刚林,对他提起了这件事吗?”
“是的。”
“他什么反应?”
程嘉璎拉下T恤的半高领,露出脖子,借着灯光,可以看到上面清晰一圈青紫瘀血,宛然一个张开的掌印形状,从前方喉头处一直蔓延到两侧颈后,陆晋倒吸一口气。
“他突然掐住了我,就在你们按门铃之前。”
“太危险了,你有没想过,我们晚来一会儿,你也许就没命了。”
“他要真杀了我,你们正好当场抓住他。”
陆晋从不随便发火,此刻却一下站起来,勃然大怒:“这是什么话,你是想找到你妹妹,为什么要去送死?”
“也许我再也找不到她了。”
她说得很慢,声音低微,可是一字一字十分清晰,陆晋一怔:“为什么?孙刚林跟你说什么了?”
“我去找他,想看的就是他的反应。他什么也没说,但他那个表情……一直在我眼前。我想,不管嘉珞是不是曾经杀过人,我都不必隐瞒了。”
4
陆晋马上向李队长汇报,李队长拍板,马上将孙刚林带回公安局,连夜和陈小东分开重审。但几个小时下来,两人还是没做交代。
李队长示意他们暂停审讯,他们出来,老齐打着哈欠说:“要按程嘉璎提供的这个线索,他们两个,一个是主凶,一个是从犯,犯的都是杀人罪。可毕竟还是间接证词,没有具体时间地点,很难突破他们的心理防线。”
李队长说:“你们两边的审讯我都看了,孙刚林很狡猾,因为程嘉璎去找过他,他有了防备。陈小东听到陆晋说是他向秦波开的第一枪,打在他肚子上,一下慌了神,脸都青了,显然这个细节是非常有用的。他后来矢口否认,可眼神游移,一直都是故作镇定,远没前几次那么无所谓。给点时间让他胡思乱想去,等会儿继续攻他,还是有希望打开缺口的。”
当晚陆晋不愿回家吵醒祖父,于是在局里宿舍随便躺下,第二天他们继续工作,但进展不大,孙刚林负隅顽抗,抵死不认,而陈小东却已经语无伦次,显然仍心存一丝侥幸。
将近中午,陆晋下去吃饭,发现程虹又一次出现了,依旧坐在最靠里侧的位置,头发花白,穿蓝色上衣,低着头,比以前更加瘦弱的身形佝偻着,两只手放在腿上,眼睛看着前面的椅背,姿态拘谨,仿佛要将存在缩小到最低的程度。
陆晋顿时觉得心里沉重,他当然可以保持理性的态度做出分析、推理,甚至程嘉璎也会不惜以身犯险来求得答案,但到最后,他要怎么对这个一直沉默守候的母亲做出交代。他去食堂打包一份饭菜,再加上热汤,拎着走回来,一下站住,只见刘亚威站在大厅内,正呆呆看着程虹那边,而程虹浑然没有察觉。
他走过去:“刘先生,你好。”
刘亚威被吓了一跳,迅速回头:“你好。”
“你不是去了香港吗?”
“我……”他眼神有点闪烁不定,终于还是回答,“嘉璎昨天半夜给我打电话,我们谈了很久,我觉得有必要回来。”
陆晋与老齐都在苦思如何能让刘亚威尽快回来接受讯问,但一时之间并没有一个有把握的法子。他完全没想到程嘉璎居然能说服刘亚威主动回来,按捺住内心喜出望外之感,点点头:“刘先生能配合我们的工作再好不过。请稍等一下。”他走过去,将食品袋交到程虹手中,然后回来:“我们上楼去办公室吧。”
然而刘亚威没有动,依旧看着程虹,一脸惘然。
“她是程嘉璎的母亲。”
“我知道……不,我猜到了。”
这时程虹终于转头看了过来,看到他们,明显一愕,马上重新埋下头去。刘亚威知道,这些年他变化并不大,她应该是认出了他,然而并不打算跟他说话,他竟然隐约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喃喃地说:“嘉璎说,她母亲每天坐这里。我第一眼看过去,一秒也没在她那里停留,完全没认出来。再细看,也很难相信是她。”
“她变化很大。”
“当然,嘉璎和我内兄都告诉过我,她变化大得惊人。可是……”他顿住,似乎仍旧无法相信,这个看起来陌生的、憔悴的苍老妇人,是他过去认识并爱慕的女孩。
“她身体刚好一点,又跑来这里等消息了,你要过去跟她打个招呼吗?”
刘亚威摇头:“谢谢你照顾她,走吧。”
到了办公室之后,刘亚威十分颓丧,问及他与王嘉珞的来往,他拒绝去讲细节:“对不起,我和嘉璎谈了很多,如果你们想了解什么,去问她吧。我知道以后在所有人眼里,我都是陷进了一个丑闻里,注定要声名狼藉。但嘉璎不这么看,有她理解我就够了。随便你们怎么处理我,我永远不想再和其他人谈这件事。”
老齐实在忍不住,问:“程嘉璎对你说了什么,你愿意马上赶回来?”
“我之所以去香港,并不是因为我做了违法的事,怕你们追究我。我只是想……躲开一场难堪。像我这个年纪的人,不能免俗地把体面看得比命还重要。可是……”
他停下来,久久出神,陆晋和老齐也不催他,他终于继续说:“如果心死了,体面又算什么。”
但在其他问题上,他表现得还算配合。
4月26日,程莉与他摊牌,揭穿了王嘉珞真实身份,当晚,他与王嘉珞见面,直认不讳。从那天起,他再没有跟她见面,隔了两天,她给他打了一次电话,但他没有接听。
5月21日那天上午,他便接到程莉的电话,她告诉他,晚上打算在南山居家里宴请他们共同的大学同学胡劲松和妻子,到场的还有另外三名同学。他多少是有些奇怪的,程莉的性子随着时间推移,变得日渐孤僻,早就没有和他一起参与任何同学聚会,更不曾在家里宴客。胡劲松是他好友,与妻子多年在外地打拼,打算移民之际,回老家与亲友道别,他原本是准备邀上另外几个同学找个地方一起吃饭。但是他与程莉的分居从来没有对外公开,既然程莉做好了安排,他只能答应下来,早早便去了南山居,与程莉一起迎客人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