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当晚老同学们吃饭忆旧,气氛颇为融洽,一向清冷少话的程莉都表现得完全是热情待客的主人,添菜、倒酒、准备餐后水果、送上各种佐酒小食,而刘亚威满腹心事,不知不觉便喝多了。

“那天晚上我和同学吃完饭后,到院子花园里继续聊天喝酒,一直到将近午夜,中间接过一个工作上的电话,但肯定没给李洛……王嘉珞发过短信,更没有接到回复。”

陆晋注意到,和周知扬、刘铮一样,刘亚威对于把李洛确认为王嘉珞这件事,也表现出某种无法最终接受。

“短信记录是可以从手机上删除的,有谁能拿到你的手机?”

刘亚威张张嘴,沮丧地摇头:“你们别问我这个问题,我不知道。”

“你儿子刘铮当时在家吗?”

“他出门和朋友玩了,第二天才回来。”

这一点与陆晋事先掌握的情况相符。当日聚会的全是刘亚威的老同学,并没人参与过他的个人生活。闲聊间隙,他是有时间发出短信而不被人察觉的,如果他确实没发,而刘铮又不在家,那么就剩程莉有这个可能了。让他去直接指证哪怕早已分居的妻子,他没法讲出口来。

“那天晚上聚会结束后你去了哪里?”

“我喝了酒没法开车,送走同学之后,就住在南山居一楼客房。”

“那么程莉呢?”

“她在二楼主卧。”

“你们可以为对方做证当晚都没有出门吗?”

“我喝多了,当晚甚至没有洗澡,倒下就睡了。程莉多年失眠,一向睡得很浅,非常容易惊醒,我如果出门,她肯定知道。”

程莉再度被带到公安局,由老齐负责讯问,但这一次不管问她什么,她都一言不发。没过一会儿,刘铮匆匆赶来,他直接闯入陆晋的办公室,一眼看到仍坐在那里的刘亚威,一怔之下,上去抓住他大叫:“你为什么要回来?你跟警察说了什么?凭什么把一切事都推到妈妈身上?”

刘亚威任凭儿子推搡吼叫,一言不发,陆晋上去,强力分开他们,将刘铮拉到一边:“请你冷静下来。你父亲并没有指证你母亲任何事情,我们现在需要向她问清楚几个问题,但她不肯配合。”

刘铮指向刘亚威:“他最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你们问他。我妈妈身体不好,你们为什么要三番两次把她弄过来?出了事你们能负责吗?”

“请放心,我们特意请了专科医生过来,随时监控她的身体状况。”

听到这个措施,刘亚威和刘铮一齐吃惊:“她怎么了?”

陆晋同样有点吃惊,看看他们两人:“你们知道她的病情吗?”

“她常年神经衰弱、失眠,还有慢性胃炎。”

陆晋摇头:“上次带她来公安局时,我请法医看过她服用的药物,确认是放疗的辅助药物。随后我去做了调查,她去年做过乳腺癌手术,术后一直在做放疗。你们是她家人,怎么可能不知道?”

然而刘亚威早已搬出南山居,他看向刘铮,刘铮面如死灰:“去年?去年9月,她说去欧洲旅游,去了将近一个月才回来。可她一个字也没跟我说是动手术了。”

“那她可能是不希望你们担心,乳腺癌不转移的话,术后存活率还是很高的。”

刘铮突然跳起来:“她都得癌症了,你们还关着她干什么,快放她回家。”

“但那笔钱是经你母亲交出去的,你父亲并没经手。”

“我知道这件事,我可以讲。讲完了你们放了我妈妈。”

陆晋有些意外,刘亚威当然更加愕然:“小铮,不要胡说。”

“我没胡说,5月22日,就是我临去日本的头一天,本来想跟几个朋友去道个别吃个饭,开车出去,又觉得心烦,谁都不想见,索性掉头回来了,结果听到妈妈在讲电话,说的就是给钱的事。”

“怎么说的?”

“她说:这是最后一笔钱,拿到以后就两不相扰,绝对不许再来打搅,然后她就出门。她告诉过我,已经谈好拿钱打发李洛,当时我满心不是滋味,突然发了狠,就悄悄开车跟着她的车出去,想见到李洛当面质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就是为了敲诈我家吗?”

陆晋吃惊,追问:“你见到王嘉珞了?看到她从你妈妈那里拿钱了?”

刘铮摇头:“妈妈去了华山路,把车停在那里,我怕她看到我,停在离她二十多米的地方,下车贴着路边人行道走过去,但还没走到,就看到一个男的穿过马路来敲妈妈车窗,妈妈降下车窗,他拿出手机给妈妈看下,妈妈就把一个大信封递给他,然后开车就走了。”

原本呆坐一边沉默不语的刘亚威这时突然站起来:“刘铮,什么也不要说了。”

他声音低沉,目光严厉,刘铮吓了一跳,看着父亲,完全摸不着头脑:“怎么了?”

陆晋也站起来:“刘先生,你不能干扰我们办案。”

刘亚威丝毫也不退让,说:“你不能这么利用我儿子的幼稚。”

然而“幼稚”这个词一下激怒了刘铮,他怒视父亲:“我幼稚?那你呢,你做的事就叫成熟吗?”

陆晋眼见父子居然在这个当口吵架,只得说:“刘先生,麻烦你先去外面等着。”

刘亚威一脸痛苦之色,却没有动,依然直视儿子,轻声说:“刘铮,我不想你以后为此后悔,一个字也别说了,相信我,这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你妈妈。”

可是刘铮从小到大活得顺风顺水,心思直接,从不去揣摩他人言下之意,一时之间根本无法领会父亲为什么会这样拦阻,加上认定母亲是被父亲连累,冷笑道:“你这么自私一个人,巴不得妈妈被留在这里,什么也不说,替你承担一切吧?”

陆晋马上说:“我们都希望把问题弄清楚,让你妈妈去好好接受治疗。后来呢?”

“我回家问妈妈,到底怎么回事?那男的是谁?妈妈说是李洛让那男的来拿钱的,钱已经结清了,我只管好好去留学,不用再想这件事,也不要跟任何人提起。”

陆晋从抽屉里取出几张照片,摊到刘铮面前,“拿钱的那个男人在这几个人里面吗?”

刘铮一一细看照片,手指指到一个人上面:“应该是他。”

他指的正是谭耀松。

刘亚威缓缓坐下,闭上眼睛,如同万念俱灰。刘铮不免有些惴惴:“你怎么了?我又没说你什么。”

“唉,你该长大了,小铮。”

“你认识这个人?”

刘亚威这才睁开眼睛,一脸惨淡,完全不想说话,然而又不得不说:“不认识。可是你想想,李洛如果和你妈妈达成协议,同意拿钱走开,她有什么必要叫别人来取钱,你妈妈又凭什么信任这个人,连车都不用下,只说几句话就把钱交给了他。”

刘铮一脸茫然。刘亚威知道,儿子仍没转过弯来,弄清其中利害关系,只能无力地挥挥手:“你妈妈不会怪你的,但你以后……真的要学会用脑子了。”

陆晋无心理会他们父子之间的纠结,将他们安置到接待室等候,马上去跟李队长汇报,几个审讯室内同步进行审讯,陆晋重新提审了谭耀松,当他提到华山路的那次会面,谭耀松顿时沮丧地抱住了头。

而与此同时,陈小东终于扛不住压力,也开始交代。

5

一个小小的人儿在院子里跳舞,穿着短短肥肥的上衣,双手举起,无声旋转,落叶在她脚下发出清晰的沙沙响声,可她的面孔却是模糊的,仿佛突然起了风沙……

风沙飞扬弥漫在山间小路上,天色晦暗,前面同学越走越远,只有背后那个绿色书包在视线以内有规律地上下晃动,提示着方向……

在沙沙的响声中,她长大了,身姿挺拔轻盈,白色纱裙轻盈蓬起,脚尖笔直绷着,手臂划过,带着美丽弧线,一个回眸,突然她急速缩小,荒野向四面八方蔓延,铺天盖地淹没了她……

喧闹的集市,草草搭就的简陋舞台上有劲歌热舞,观众仰头鼓掌,看不清演员的面目……

是的我爱她,无论她是谁,为什么来……

你是一只小白兔……

汽车带着尖啸声刹停,一个人飞了出去,先很慢,看得清濒死的脸被夺走所有表情,然后是一个加速,躯干飞快崩解开来……

晃动的斧头倒垂着,还滴着血,一滴一滴落在尘土里……

一个粗大、关节突出的手捏住另一只纤细的手,枪口如同黑洞一般巨大,对准的是她,而她一动不动,只能呆呆看着……

昏黄灯光映照,雪粒纷纷扬扬飘下,冰凉透心……

枪声响起,但并不是响过即停,而是带着不绝的回响,如同午夜钟声,突然一切都在消散之中,楼房在沙化坍缩,花开始急速凋零,人影缓缓没入黑暗……

程嘉璎霍地翻身坐起,天光大亮,而她枕边的手机仍然响着。

她茫然四顾,高高的天花板,简单的旧五斗衣柜,展开的木制屏风上油漆剥落,她身下是铺着白色床单的木架床……她没流落到任何地方,这里仍是站北村临塘三路27号周家私宅的客房,窗外传来人声,显然正常的生活正在一天天重复着。

手机继续响着。

她看看手表,时间是下午四点。

头天晚上,她给刘亚威打了长长一个电话,直到凌晨才躺下,辗转良久,根本无法入睡。天亮之后她爬起来,强打精神去公司,办理离职需要的一系列手续,公司同事全都是一片不解,她当然也不想解释。

从公司出来后,她本打算去公安局,但一晚没睡的后果是头痛欲裂,只得回来躺下,陷于一种似睡非睡的状态之中,一个接一个的梦,浓缩而紧凑,急剧跳转,不止不休,几乎没给她一丁点喘息时间。以至于她现在比整晚无眠更觉疲惫,全身都是疼痛的。

而且,这是她回来之后首次重新梦见王嘉珞。意识到这一点,她全身冰凉。

铃声只停了一会儿,重新响起,程嘉璎仍在恍惚之中,拿起来看看,是一个座机号码。她按了接听,传来的竟然是王水生的声音:“英子,你怎么好多天没有过来?”

“我……”她讷讷地,无法在一片混沌里顺利组织起字句来。

“你该拿这个月生活费过来了。”

“哦哦……好的。”

“今天你妈妈又跑去公安局了,也没人做饭,你下班过来的时候顺便买点菜,再给明明买点吃的。”

电话挂断。程嘉璎瞪着手机,几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自从读完那篇报道之后,她忙于处理一系列事情,而且也提不起勇气过去,可是王水生这个电话来得理直气壮,不容拒绝,倒是顺利将她带出了沉重的梦魇。

她匆忙整理一下,跟张翠霞打个招呼出门,赶到化工厂这边,先去超市,买齐了给王嘉明的零食,再到路边菜市场买好菜,走进小屋,看到她手上拎的东西,王嘉明脸上马上绽开了笑,眼睛放着光,一样一样专心看着。他的快乐来得如此简单,如果她的心情没这么沉重,几乎也会牵动嘴角笑出来。她再从钱包里拿出2000块钱交给王水生:“我身上只有这么多了。”

王水生数着钱,嘀咕着:“嘉珞每次都给3000的。”

“好,我明天去取了拿过来。”

王水生小心地将钱放进贴身口袋,她忍不住问:“您不担心嘉珞?”

“担心什么,她十几岁就跑出去,一点消息没有,不是过得好好的,后来照样寄钱回家。你妈是瞎操心。”

她无言以对。

“你存了多少钱?我看你比嘉珞过得有数,一定存了不少。”

她只能据实告诉他:“我工作不久,还没什么积蓄。”至于要另外找工作这件事,她决定还是不说。

“不管存了多少,都拿给我。我看明明身体好了不少,可以回老家,把房子翻新,修个二层楼,就能给他娶个媳妇了。”

她看看专注吃着薯片,发出“咔咔”声音的弟弟,再看看父亲,突然一下笑了出来。

“你笑啥?”

“没什么。我去做饭。”

厨房虽然小而简陋,一个装在窗子上的抽风机代替了油烟机,但东西还是齐全的,程嘉璎淘好米,将电饭煲插上电,切好肉丝,加生抽拌好,再开始择洗青菜。

王水生要钱要得固然直截了当,而目的是想给儿子娶媳妇,简直有些荒谬。但程嘉璎根本没有难过或者生气的感觉,她意识到,一切事实到他这里都很简单,他确实拿她跟王嘉珞一样看待,她们都是他的女儿,根本不需要额外付出温情,只要负责拿钱养家就行。她看完报道后心里百转千回,不知道以后该怎么面对他,其实完全是多余的,这甚至让她感到释然。

她唯一无法面对的,是总站在这个厨房同样位置的母亲。

王水生突然走过来,伸手关了水龙头,不满地说:“太浪费了,洗个菜用不着这么不停冲。”

她也不分辩,将青菜放在水池上沥水,开始切西红柿。

“你读的是好大学,又出去留过洋,工资一定不少吧?”

她怔一下,停下刀:“妈妈告诉您的?”

“她才不会跟我说。嘉珞跟她讲的,我听到了。”

“什么时候说的?”

“她把我们带到汉江那年,就说你在汉江大学读书,快毕业了。”

她不知道母亲听到她就读自己永远错失的学校会是什么感受,声音不由自主紧张起来:“妈妈怎么说?”

“她什么也没说。”

“哦。”

“我说既然你要毕业了,就能工作赚钱了,不如带回来见见面,好帮着一起养家。”

离开王家洼村之后,平时王水生并没人可以对话,王嘉明听不懂,王嘉珞要么调侃,要么不耐烦听,程虹从一开始就明确表现为对一切都没有兴趣,邻居弄不明白他的方言。而程嘉璎看起来很有倾听的兴趣,他突然变得健谈起来:“你妈说什么也不干,还跟我翻脸,发话说不许去找你。后来我再问嘉珞你的事,她就打岔,不让嘉珞跟我说。我要问她,她就装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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