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个人旅途的遗憾

  我也想有机会在爱里体验争执与和解、分享和沟通,是为了美好的微笑,忧伤时的眼泪。一个人的旅途再好,总还是有遗憾。

  UVL亚洲区年会第二天在香港新落成的公司大厦准时召开。

  由于这几年亚洲区在全球计划中所占的比重不断加大,这次年会盛况空前,钱多多有幸见到了许多传说中的大佬,甚至连总裁大人都从伦敦大驾亲临。

  总结报告准备充分,又有出色的市场份额与业绩锦上添花,现场效果非常好。她在台上作总结报告时,看到那些大BOSS们不断对自己微笑点头。

  能给这些人留下印象就是升职的最好保证之一,她知道很多同僚就是这样平步青云的。

  过去被无数烦恼蒙住了眼,这时钱多多意识清明,忽然清醒地意识到许飞坚持带她来这里,又让她独自上台的原因。结束报告的时候,她立在灯光中保持微笑,眼睛控制不住地向他所立的方向看过去。

  他就站在台侧,穿着非常正式的西服,这时望着她微微一笑,还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完了!她好开心。怕自己会在台上直接笑出声,钱多多赶紧低头看电脑,好歹掩饰一下情绪。

  许飞下午有总监级会议,钱多多是独自回酒店的。

  大门口有旅游大巴停着,服务生上前提行李,游客们在她身边大声交谈。她原本步子轻快,但遇到这样一大群人,只好放慢速度小心地穿过人群往里走。

  身边突然有孩子游鱼般一蹭而过,随之而来的是他们母亲的大声呼唤,她闪避不及,脚步往后交错一退,差点儿跌倒。

  她眼角一偏,忽然看到侧边有一对男女匆匆走过。那男人看上去眼熟,鬓角略白,长得极像牛振声。身边的女子非常年轻,穿着时尚,短裙长靴,侧脸竟然有三分像自己。

  牛振声和一个长得有点儿像自己的女孩……

  太可笑了!怎么可能?

  虽然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但眼睛却忍不住追随着他们的身影仔细辨认。可惜她视力不好,他们又走得急,匆匆一瞥就失去了踪影。

  幻觉吧?没时间去玩寻根问底与猜猜猜的游戏,钱多多笔直往电梯走。

  酒店房间连着宽大的阳台,正对中心园景。她拖过白色的藤椅在小桌边坐下,笔记本电脑早已被扔在房里,想到终于可以放下这一切好好休息一段时间,觉得一身轻松,再也没有打开它的欲望。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刚开始工作的时候,她每做完一个项目都感觉达成目标功德圆满了,就想着怎么犒劳自己,度假花钱,奢侈过以后浑身舒畅。

  后来职位越做越高,项目越来越大,想要达成的目标就离自己越来越远。完成之后再也没有轻易满足的成就感,往往是一个项目还没有完结的时候就急着烦恼下一个,年头到年尾咬着链子似的忙,赚来的钱都在账户里成了数字。

  还是辞职吧。同一个公司,又是上下级——他没有心理障碍,她有。

  她想着要怎么告诉许飞,但一想到他,她又觉得心中酸软,没办法去描述这种感觉。她一个人坐着想了很久,渐渐竟有了点儿睡意。

  电话就搁在面前的桌上,铃声将她惊醒,睁开眼居然已经是傍晚。电话那头是许飞很愉快的声音,“多多,我回来了。”

  她握住电话的时候微微笑着,但还是小心地没有让笑意从声音里流露出来,“好,你到我这里来,我有话跟你说。”

  他走进来之后看着她笑,右侧嘴角翘得很高,隐约有颗尖尖的虎牙露出来。她之前从未这么仔细看过他的笑容,这时不争气地又是一阵目眩。

  坐下之前他没忍住,伸手拉了拉她披散开来的头发。

  克制住自己想笑出声的欲望,钱多多退了一步,表情严肃,“别乱动,我真的有话要说。”

  还没开口就有电话铃声在耳边响起,还来不及接又有另一个铃声响起来,不同的音乐二重奏,大有不被接听不罢休的架势。

  谁这么有默契?钱多多暂时放弃开口说话,伸手去摸电话,号码熟悉,是自己的老妈打来的。镇定一下,她屏住呼吸开始回应,耳边听到许飞也把电话接了起来,开口讲的是法语。

  完全不知道女儿此时此刻的状态,钱妈妈在那头说得简单,叮嘱她上海突然降温,让她回来时多添件衣服就挂上了。

  此时他也已经结束通话,正笑着看着她,黑色瞳人里有她的影子在晃动。

  太诱惑了。钱多多握着手机深呼吸,然后才正色看他,“好了,我可以说了吗?”

  他看看表,有点儿懊恼的样子,但对她说话的时候眼里都是笑,“来不及了,边走边说好吗?”

  “什么事来不及?”

  “你还没吃饭吧?有人在楼下等我们,一起吃点儿东西,边吃边谈。”

  “谁?谈什么?”她反应迅速。

  “凯洛斯和山田先生,谈谈收购和田的项目。”

  立刻想起在飞机上扫过一眼的那份东西,钱多多倒吸气,“那份东西通过了?这么快!”

  “还好,只是初步方案,计划先收购和田的销售渠道和下游工厂,投产之后再进入市场。这些事情落实起来都需要时间,不急。”他拉着她往外走,边走边解释。

  “不急?Kerry,你等一下。”被他拽着往前走,钱多多急着说话,“为什么要我去?到底怎么回事?”

  “坐下之后我解释给你听。”他对她眨眼睛。

  “Kerry!”钱多多皱眉头,尽最大的努力强调自己有多严肃认真,“公司之前从来没有过用收购国内企业这样的途径切入新市场的先例,出发前李卫立还来找我旁敲侧击问过提案的事情。通过了又如何?你确定能够顺利进行?保守派在国内那么多年,不是那么容易被说服的。凯洛斯又是怎么回事?他不是还在欧洲区吗?”

  电梯门合上,他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问题,眼里突然有笑意,然后一低头吻了她。

  吃了一惊,钱多多脚步一动,背靠在电梯壁上,双肩被他握在手里。

  脑袋里嗡嗡作响,脸颊贴近,男人的气息拂面,仓促间她的双眼本能地闭上。他吻下来的时候并不怎么霸道强硬,但却坚定有力,她无论如何都挣不脱。

  这个吻很短,分开的时候他双手扶住她的肩膀,继续盯着她看。

  害怕他又吻上来,钱多多双手捂住脸再说话,声音就有点儿闷闷的,“等一下,我刚才说……”

  “多多,你是在担心我吗?”他笑了,刚刚吻过她的嘴唇,他的唇仍旧有些湿润,隐约闪着光。

  来不及回答,电梯门开了,有人正要举步进来,看到他们的样子稍微愣了一下,然后才开口,客气有礼的声音,“Kerry,钱小姐,你们好。”

  脸红了,钱多多一惊回头,目光正对上一张修饰完美的脸,眉睫细长,眼神复杂。

  “惠子?”她怎么在这里?有点儿不确定,她转头去看许飞。

  他倒是很自然地笑了,走出电梯的时候答了一句:“等很久了?不好意思。”

  酒店内的法国餐厅,食客不多,音乐轻柔,反觉得更安静。

  座上已经有两个人在等,凯洛斯她是见过的,另一个头发花白的日本老人却完全陌生,想来就是许飞说的那位山田先生。

  凯洛斯虽然是法国人,英语却说得很流利。他与她握手,然后请她入座。那位山田先生更是客气,站起来与她讲话,握手时身体前倾。

  落座时惠子很大方地坐在山田身边,叫他父亲。钱多多慢慢有些明白过来,偏头看了许飞一眼,眼里颇多责怪,而他却微笑着,为她拉了拉椅子。

  侍者开始上菜,餐桌上的几个人聊起日本市场的新动向。凯洛斯是公司激进派中的权威,当然是铁腕人物,说话简短,很有威严。而山田却正相反,典型的日式老人,面目方正,交谈时语气和蔼,客气非常。

  总觉得自己坐在这个地方有些格格不入,钱多多唯有埋头在面前的餐点里保持沉默,不时地微笑以应付其他人的眼光。

  食不下咽,又不能停下,她吃得辛苦。法式大餐,侍者殷勤忙碌,一道一道上足全套,努力了半天才熬过第一道主菜。

  面前金边铮亮的大餐盘被收了下去,接着上第二道主菜。惠子拈起雪白的餐巾擦擦嘴,把脸转向她,“钱小姐,关于和田收购的项目,你觉得如何?”

  钱多多嘴里还有半块香草烤羊排在,这时突然被点名,抬起头一边努力下咽一边想开口,差点儿噎住。

  山田在旁边看着女儿笑起来,“惠子,你最近对中国怎么这么感兴趣?这个方案是Kerry一手负责的,他人都在这儿,你怎么问到钱小姐身上去了?”

  许飞把话题接过去,开始说国内市场的增长点所在,桌上其他人听得仔细。听完后凯洛斯点头开口:“有些问题现在先搁一下,等我到任之后再着手解决吧。Dora,干得不错。”

  什么意思?听完这句话,钱多多心中猛地一震,之前也隐约知道一些内幕。前任总监提醒过她,凯洛斯可能会以黑马身份出现在亚洲区,但委实没想到这么快。钱多多被突然点名,听起来局势又混乱,谈话内容让她猝不及防,之前决定辞职后想放松一下的好心情直接飞到九霄云外去了。钱多多的左手在桌下不自觉地握起来,但是手背一暖,是身边的男人伸手过来,轻轻地抓住了她的。

  他胆子还真大,当着一桌子人就这样。钱多多再次被吓到,不过手背上很暖和。那温度像是一种麻醉剂,渐渐弥漫到全身,原本的混乱情绪一下子都没了,感觉世界上只剩下手掌周围这个小小的空间在发光又发热,突然之间很愉快。

  这就是为什么要恋爱——皮肤渴求症得到充分的满足,就算只有那么小一点儿面积的触碰也觉得开心。

  “钱小姐?”对面有人叫她,是惠子,看着她表情有点儿奇怪。

  猛地回神答应了一声,钱多多此时唯一庆幸的事情就是,自己终于把那块小羊排及时地咽下去了。

  从来没有哪顿饭吃得这么累过,终于得以脱身之后,钱多多不想回房间,笔直往酒店外走。

  身后有脚步声,她心里有气,不想回头,径自往前走。

  一样的清静街道,灯光把两条影子拖得斜长,渐渐地自己的影子被他盖过,然后手被抓住,耳边有笑声,“小姐,赏光一起消夜?”

  “我刚吃过。这位先生,说话请不要动手动脚。”她把手抽回来,板着脸说话。

  “怎么了?多多,我没什么哄女生的经验,现在学还来得及吗?”他苦着脸说老实话,然后从背后两手扶住她的肩膀,不肯放。

  天哪!怎么感觉他在撒娇?有经验了,钱多多这次明智地没有挣,这个男人跟她独处的时候有点儿疯。唯恐他又会抓着自己在街上伤风败俗,钱多多明哲保身地站住脚步不动了。

  “Kerry许,你利用我。”虽然脚下不动,但她语气仍然严肃。

  这个罪名大了,他立刻摇头,那颗小小的虎牙又露出来了,很是可爱。

  “山田惠子对你很有兴趣啊!自己的父亲都出面了,你不好好享用这顿法国大餐,把我拖上干什么?”

  “大家都是同事,有什么关系?”他还是笑。他与山田惠子在日本共事两年,她虽然背景特殊,但胜在工作认真专注,大家合作很愉快。但他从没想过要与一位千金小姐来一段异国情缘,因此对她不着痕迹的示好一贯做不知情状。

  没想到这次凯洛斯都出面了,幸好她在身边。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伸手去抱了抱皱着眉头的钱多多,心满意足。

  “什么乱七八糟的!”从来没见过这么自作主张的男人,钱多多突然很想伸手拍他的后脑勺,“一样一样老实交代,先说提案的事情。”

  “要站着说吗?”他的脸垮下来了,像小孩子一样。他个子挺高的,这时突然把脸埋在她的肩膀上,还偷偷地啃她的脖子。

  一阵麻痒,过电一样流遍全身,钱多多猛地反身把他推出去,脸红了,“别乱来,这是大街!”

  他抬起脸就笑嘻嘻的,然后拉着她的手晃晃悠悠往昨天那个粥品店走去,“先找地方坐下,边吃边说。”

  精英超人款的她不怕,满脸严肃款的她也不吃,但是对这样死皮赖脸的却实在生气不起来。无奈地被他拽着往前走,钱多多嘴里还忍不住念:“你还没吃饱啊?刚才多少道菜呀!”

  他的手抓得很紧,正大光明的样子。这男人腿长,原本很大的步子现在却慢下来,努力配合着她的速度,说话的时候笑得很可爱,“你吃饱了?我看你半天才咽下去一口。”

  街上清清静静的,身边偶尔有路人走过,看到这对穿着正式的男女这样手拉手笑谈闲逛,擦肩而过时个个表情羡慕。

  钱多多心底那点儿潜藏许久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四周气氛又如此闲散,不知不觉间放松下来,再开口前就忍不住微微笑,“我没见过大场面,受惊了。你就不同,早有心理准备,怎么能跟我比?”

  他笑嘻嘻的,手不老实,又去拉她的头发,“我帮你说话哪,来不及吃。”

  坐下后叫东西吃,钱多多这次没有埋头努力,先举着筷子问他话:“老实交代吧。”

  他正一勺子往粥里去,闻言抬头一笑,“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不开玩笑了,钱多多正色问他:“你不觉得收购和田很冒险?我们在软饮料的市场上一直稳坐第一把交椅,但之前推出的茶饮料和果汁类饮料都水土不服。和田完全是一家民营企业,虽然在果汁市场上占很大份额,但是这个市场能有多大?”

  “我们在传统市场上的份额已经没有什么突破的余地,公司看好国内市场潜在的消费力量,转型拿下全方位市场是早就定好的计划。”

  “亚洲区一向是保守派当权,最不看好这么激进的计划。凯洛斯确定要到亚洲区了?这个项目能这么快通过,跟山田脱不了关系吧?”不想绕弯子,钱多多直接说出心中所想。

  “山田?他的确对这个项目很感兴趣,这次凯洛斯倒是多亏了他的支持。”

  啪的一声,钱多多的筷子拍到桌子上,眯着眼睛压低声音讲话,口气非常黑社会,“项目?是他女儿对你感兴趣吧?”

  “多多,你吃醋了?”他居然笑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放心吧,我很专一的。”

  ……

  他这样子好欠扁,这次钱多多真的一巴掌拍了上去。

  喝完这碗粥之后,钱多多终于把整个事态的来龙去脉全部整理完毕——凯洛斯对亚太区的位置虎视眈眈已久,而山田利用自己在董事会的势力支持他在亚太区上位,同时巩固他自己在日本的地位,互利互惠,来一个双赢。

  这一切她都可以理解,但是一想到山田惠子的眼神,她就觉得心里发闷,怎么都压抑不住。

  想追问他和山田惠子之前的关系,又觉得说这些很是无聊,她话到嘴边却转了一句:“凯洛斯什么时候到任?”

  “就这两个月吧。亚洲区会有大调动,你事先知道了也好。”

  “Kerry,”她正色,“我一直都想告诉你,来香港之前,我就决定要辞职了。”

  “为什么?”他挑眉,“多多,你不是很喜欢这份工作吗?”

  “是。”她点头。

  “能够参与这样的项目很难得,如果你介意我们的上下级身份,放心,我很快就不在市场部了。”

  这次轮到她吃惊了,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正常。他来中国的使命顺利完成,凯洛斯到任之后,自然不会让自己的得力爱将再留在市场部这么遥远的地方。

  那又如何?她轻轻叹了口气,继续开口:“和那个无关。Kerry,我是真的想辞职。”

  他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伸手过来,轻轻按在她的脸颊上,说话的时候微笑,好像是安抚,又好像是请求,“多多,你要留下我孤军奋战吗?”

  他掌心里有木香和白果粥的香气,很温暖。他的动作很自然,充满了信任和宠爱的一个抚摸。

  雷厉风行的钱多多,壮士断腕的钱多多,快刀斩乱麻的钱多多,这一刻突然失了坚定,就在这么简单的一个抚摸下,瞬间茫然失声。

  来不及多说,许飞的电话铃又响。他看了一眼号码才接起来,对话间多是点头,回答很短。

  听出来他是在和凯洛斯讲话,钱多多也不关心,低头喝自己的奶茶。

  他听电话的时候一直在看她,说完把电话抓在手里。

  “怎么了?是不是有事?那我们走吧。”她擦嘴角,很干脆地举手叫埋单。

  许飞动作一向比她快,这时已经把钱压在杯下,站起来拉她,“凯洛斯找我,我先送你回酒店。”

  说是有事,他的步子倒也不急,餐厅到酒店有十分钟的路程,他仍是按照来时的样子,晃晃悠悠拉着她往前走。

  “喂,你家老大在等你,不用赶时间吗?”哪有这么不把老大当回事的!钱多多很好奇。

  “他还在等人,不着急。”他好像很享受跟她手牵手闲逛的感觉,讲话都慢了下来。

  “谁?”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钱多多歪头看了看他,“山田?还是山田惠子?”

  “惠子,她说想来学习一下。你也知道山田开口,凯洛斯不会拒绝的。”他说得很坦白,但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钱多多抢去话头。这次说话的时候,她把双手背到背后,表情很酷,“你去忙吧,我还要回餐厅。”

  “不是吃饱了吗?你还要吃什么?”他有点儿愣。

  “突然很想吃醋,回去问问老板,现在还有没有螃蟹配醋吃。”她说得一本正经,说完还转头往来时的方向迈步子。

  身后有哈哈大笑的声音,她被人用力拖住,脚下就再也迈不开。

  钱多多瞪眼抬头,却看到他笑得露出一口白牙,眼睛亮亮的,很快乐的样子。然后眼前一花,唇上一暖,她又一次在大街上正大光明地被他吻了。

  他吻得短促,但很有力,吻完了低头看着她笑,亮晶晶的眼睛里有自己的倒影。

  手又被牵住,刚才那个话题算是自动结束。最近在大街上伤风败俗得很习惯了,实在拿他没办法,钱多多被他拉着继续往前走。

  他的手心温暖,自己的鞋跟轻轻敲打街面的声音绵延不绝。两个人的影子在眼前长短相依,明明昨天还在纠结要不要接受这个男人,可今天却好像已经和他水乳交融了很多年,就连行走间都默契完美到了极点。

  四下很安静,他们俩不再说话,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为这样的感觉感到奇妙。钱多多忽然有幻觉,幻觉自己是一只离群许久的动物,终于在绝望之前遇到了同类——唯一的同类。

  这样幸运,她应该要感恩的。她又看了他一眼,街灯下他很柔和的侧脸,跟平时的意气风发大相径庭。

  酒店已经遥遥在望,十分钟的路程,在许飞的感觉里只用了短短的一瞬,到达终点时竟有点儿恋恋不舍。

  “多多,到了。”

  他还想开口对她说些什么,却忽然感觉手臂上有温暖的轻触,低头去看,当然是钱多多,这时正很乖地把脸靠过来,轻轻磨蹭了一下。

  许飞将她送到房间之后就离开,钱多多洗漱上床,一切停当之后,倒在床上闭上眼睛。

  这两天发生了那么多事情,觉得累,脑子发胀,但是身体疲惫软弱,她很快便睡得无知无觉。半夜突然被噩梦惊醒,她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室内一片安静,空荡荡的,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她的喘息声被无限放大,仿佛一部恐怖电影中的场景。

  还是那个噩梦,她独自奔跑,四周永远地空无一人,就连家里也空空荡荡的。她不知道自己要寻找什么,只是打开每间屋子寻觅若狂。

  正掩着胸口喘息,突然床头柜上的手机振动,屏幕在黑暗中跳出光亮,是短信。

  抓过来看,那上面只有很简单的一行字:“多多,你睡了吗?”

  她没有回,赤脚下床,酒店房间地毯厚实,踩下去非常柔软,脚趾都要陷进去的感觉。

  这样的酒店,所有的公共区域当然是二十四小时灯火通明,但毕竟是很晚了,走廊里空无一人,一片寂静,她打开门的时候一愣。

  眼前一花,她的身体被突然抱住,是抱小孩的那种姿势。她人不够高,腰间被一揽双脚就离开地面。她想尖叫,不过嘴被堵住了,耳边是门板关上轻闷的声音。

  他还穿着那身正式西服,经过一整天的忙碌,西服上仍然气味清新,进门后一句话都不说,双手将她抱得紧紧的,低头很用力地亲吻她,呼吸灼热。

  身体的反应很诚实,那是纯粹的快乐。仰面倒在床上的时候,钱多多必须咬紧牙关才能克制自己不要叫出声。

  一切发生得很自然,水到渠成。肌肤裸露在空气中时,她居然不觉得凉,每一寸皮肤相贴时都感觉像星火蓬勃燎原,感觉好像到了天堂。

  寻觅若狂,无数次打开门后的空荡和失望,突然间烟消云散,快感袭来的时候钱多多咬住嘴唇闷哼。他的手指抚过她的脸,再轻轻扳开她的嘴唇。

  耳边有声音,沙哑中带着笑,很温柔,好像在哄小孩子。

  是他在说话,在说:“别,痛的话,咬我吧。”

  他俯下来吻她,舌尖很用力,她实在无法控制自己想尖叫的欲望,最后真的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齿尖深深陷进去,血腥味瞬间充斥唇齿间。

  他也不躲闪,眼光迷离,盯着她不放。被咬的时候闷哼了一声,又好像是在闷闷地笑,然后他低下头去吻她不老实的嘴,唇齿间声音模糊,“多多,我爱你。”

  她快活得要爆炸,只是“嗯”了一声,然后更用力地回吻过去,舌尖纠缠的时候,感觉心脏同时被反复翻绞,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结束以后,钱多多暂时瘫痪,感觉自己全身骨头都被抽光了,只剩下出入气的力量,勉强维持生命。

  氧气不足,她吸气的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

  眼前迷茫,恍惚看到他俯下头又要亲吻上来,用尽残存的力气偏了偏头,钱多多差点儿没有哀叫起来。

  不知道这时候后悔还有没有用,这只野生动物太强悍了。像一场非洲草原的追逐战,他死死咬住猎物不放手,可怜她年届三十终于开了眼界,亲身经历了传说中的小死一回。

  那闷闷的笑声又来了,然后她的身体被抱住。面前的风景很养眼——年轻男人的胸膛,皮肤结实紧致,仰脸可以看到他线条优美的下颌。

  头顶又有声音,这次她听得清晰又肯定。他又在重复刚才的话,很认真,没几个字,她却好像在听天书。

  天书的内容是:“多多,我爱你。”

  她的回答也很简单,是个问句,就三个字:“你疯了?”

  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不过在快三十岁的钱多多的感觉里,“我爱你”这三个字基本上可以等同为“我疯了”、“我傻了”,或者“我刚刚被雷劈中了”。

  只有神志不清的人才会相信男人在兴奋点上脱口而出的话,所以她刚才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自动略过,根本没放在心上。

  但现在他又在自己的耳边重复了一遍,说话的时候速度还很慢。她茫然了,努力仰起头看他,表情很古怪。

  钱多多仰头看他的样子像一只正追着老鼠跑得欢,拐个弯却突然看到老鼠变大象的小猫,眼睛瞪得很大,还在用力吸气。第一次看到她这样可爱的表情,许飞被逗笑了。他下一个动作就是把她轻而易举地举起来,放到自己身上。

  只有很小的时候才被父亲这样对待过,她趴在他的胸膛上像变回了小婴儿,鼻尖对着他的,嘴唇湿润,呼吸跟他的合在一起,要说的话都忘了,自然又本能,他们当然是第一时间又吻在了一起。

  吻完之后,钱多多气喘吁吁,想翻身逃走,但又挣脱不了,最后她无奈地侧过脸埋首在他的肩窝里,假装自己是一只鸵鸟。

  不知道是几点,卧室里没有光,很暖和,静下心仿佛能闻到欢爱的味道。

  对一个人有感觉,并接受他,同时也被他所接受,这就是两情相悦。

  许飞看着她娇小玲珑的身体乖乖地趴在自己的身上,静静地不动弹,好像一只终于找到同类的小动物,累了,又充满安全感。

  原本有许多话想说,但这时又不想开口,不忍心打破这么奢侈的氛围,他们两个人同时安静了下来。

  她太累了。他的胸膛温暖宽阔,她觉得安心又愉快,最后竟朦朦胧胧地睡着了。

  这一觉睡了很久,醒来的时候自己是独自躺着的。天已经亮了,酒店的遮光帘密密地合着,卧室里仍旧昏暗。她伸手去打开床头灯,灯光照下来的时候,看到桌上许飞留下的纸条。

  他的字笔画有力,一个一个很方正的样子,寥寥数语,却很亲密,上面写着:“多多,我去晨跑,很快回来。”

  还有PS,就跟在正文后面,更简单,也只有三个字:“我没疯。”

  关于男人说的话,依依曾经在钱多多面前发表过非常精辟的结论,大致内容是这样的:

  一、做爱的时候男人没有大脑,所说的任何话都可以忽略不计。

  二、做爱以后他们有恢复期,这个阶段大脑仍旧处于供氧不足的状态,但是如果重复同样的内容,可信度最多可以上升到百分之三十。

  三、做爱以后的第二天早上,如果他们还能清醒地重复同样的内容,那么就说明他是认真的,可信度非常高。

  而且据依依亲口证实,她的求婚请求就是在早餐桌上得到的。当时她脂粉未施,嘴里还含着半口牛奶,如果那个样子都能在牛振声眼中颠倒众生,那么他一定是爱她爱得很惨。

  依此类推,虽然许飞在写这些话的时候不是早餐时分,但钱多多同样不认为自己睡得稀里糊涂的模样会美若天仙,那么……“我爱你”这三个字,是真的?

  不是真的吧?现在哪还有人这么直白地把爱说出口?这种行为就跟五花大绑把自己直接送到别人面前任人宰割差不多。

  实在不敢相信,钱多多捧着这张纸条发呆了很久,然后才慢慢爬下床穿衣服,走到盥洗室漱口洗脸。

  站在镜子前面觉得不认识那里面的女人,她很久没这么仔细地观察过镜子里的自己了。过去每天急着上班,匆匆抹完护肤品就走,回家又是累得贼死,打仗一样把自己弄干净就上床了,哪里顾得上研究自己的这张脸?

  今时不同往日,心情好,又难得有大把的闲工夫,钱多多左顾右盼之下只觉得自己整张脸红润光泽,就连眼睛里都好像蒙了一层水雾。

  怪不得人家说阴阳调和才是美容圣品,她以前总是一边抹着价值昂贵的护肤品一边嗤之以鼻,现在真的是服气了。

  伸手去拧水龙头,一抬手才发现那张字条一直被自己抓在手心里呢。最简单的酒店便条纸,四四方方,雪白的一片,已经被她抓得有点儿皱了,不过那些字仍旧清晰。

  想象他坐在睡着的自己身边,一笔一画写下这些字的样子,实在忍不住心头的快乐,钱多多直接笑出了声。

  原以为这一次UVL亚洲区的高层变动将会是类似于保卫莫斯科那样的持久战,不耗个一年半载直到弹尽粮绝硝烟弥漫不痛快,没想到结果却是突袭波兰的闪电战,凯洛斯一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江山,保守派还来不及应战,就输了个一败涂地。

  香港归来之后的两个月内,公司里仿佛上演好莱坞精彩大片,每天都让人看得目不暇接,心惊胆颤。

  传说中的总裁大人驾临亚洲区总部,亲自宣布原属欧洲区的凯洛斯成为亚洲区的新任亚洲区首席执行官,旧任首席执行官提前退休,欢送酒会和就任仪式前后脚进行,全都盛大无比。

  表面风光而已,其实树倒猢狲散,那套旧班底纷纷自寻出路,有能力的早早想好退路,自从许飞到任之后就开始观望局势,这时一看大事不妙,立刻脚底抹油。没有能力的一时半会找不到出路,只好整天提心吊胆,人人自危,每天都过得惴惴不安。

  他们的担心绝对是有理由的,全世界的改朝换代都是踩着老班底的尸体进行的,这里又不是什么世外桃源,自然不能免俗。

  凯洛斯上任后的第一件事情就讲保守派的人马撤换架空,而原本突然空降大那位传奇市场总监Kenny许,当然又回到他身边,担任特别助理。

  原首席执行官的副手已被架空,光剩了个名头,明眼人都看得出许飞现在的地位超然。

  亚洲区大换血,腥风血雨从高层笔直蔓延向下,各个部门内都有去有留,当然也有升有降,几家欢喜几家愁。

  至于钱多多,她的感觉非常复杂,简直难以用语言形容。

  回国之后的第二周,一直勤于与她联系的猎头公司又数电她,然后又有M&C的人事总监亲自与她私下联系,给出的offer非常吸引人,竟然是M&C的大众化区运营总监,合约三年,工作地点在香港。

  M&C是这两年国际市场上新兴的一匹黑马,善于资本运作,她在UVL的职位只是中国区市场部高级经理,而M&C竟然这次给出这样好的待遇,钱多多实属意料之外。

  来不及权衡,几乎是同一时间,一纸升职公文已经放到她的面前,兜兜转转几个月,她终于得到了那个原以为顺理成章属于自己的位置,成为新一任的市场部总监。

  一边是还静静躺在抽屉中没有见过天光的辞职书,另一边是M&C抛出的史无前例的橄榄枝,她在两份文件面前静静坐了一个晚上,一直到晨曦微露,天光乍白。

  耳边一直盘旋着他的声音,“多多,你要留我孤军奋战吗?”

  闭上眼睛叹息了,她最后伸出手,把M&C的合约轻轻合了起来。

  宣布自己升职的那天早晨钱多多坐在餐桌前对着牛奶杯表情凝重,钱妈妈已经习惯了女儿在早餐时间时不时的情绪落差,一边伸筷子挟榨菜一边开口劝她,“又怎么了?多多,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升不上去就算了,先把自己的事情解决再说,现在你最要紧的不是升职,最要紧的是快点给我成个家。”

  成家——她现在哪有时候想那个问题?

  心里叹口气,想想早晚他们都是要知道的,钱多多放弃与牛奶杯的两两相望,站起来先宣布好消息,“爸爸妈妈,我升职了。”

  几个月前才听多多宣布升职失败,短短几个字言犹在耳,现在时隔不久,女儿居然又用同样的口气讲出升职这两个字,这么突然,钱爸爸钱妈妈再次面面相觑。

  回神以后钱妈妈率先抱怨,“又升职?会不会越来越忙?那你跟小叶还有什么时间约会?”

  听到这个名字钱多多就头疼,现深吸一口气才开口讲老实庆,这次说话的表情有点艰难,不过她吐字清晰表示决心,“妈妈,我对叶明申没感觉,所以不打算再跟他谈下去了。”

  对面有倒吸气的声音,知道这是妈妈发飙的前兆,钱多多扔下这个深水炸弹之后都没有勇气再看自己老妈的表情,直接落跑上班去了,出门的时候跑得快,一声再见都是远远飘过来的。

  把车直接停在地下车库的总监专用位置上,钱多多进电梯的时候正是上班时间,身边满满的人,前后左右看到她全是笑脸,至于笑容背后,钱多多忙着保持自己的微笑,所以也来不及关心,这样一路走过,她最后进办公室的时候感觉脸部肌肉都僵硬了。

  还没坐下就听到敲门声,是小榄,用一只手抱着一大叠文件,走进来先是一个立正,笑着对她开口,“老大,早上好。”

  “早上好。”钱多多回报一笑。

  小榄走过来不急着放下文件夹,先把背在身后的那只手伸出来,抓着的拳头放开,露出一个小盒子,笑眯眯地继续说,“恭喜老大。”

  “干嘛送我东西,我才应该请你们吃饭哪,晚上一起去老地方?”

  “这是老是就准备好的,没想到上次突然——”说到这里小榄吐吐舌头,“反正就是绕了个小圈,现在一切没问题了,看看啦,特地给你挑的哦。”

  一边说一边小榄就已经把那个小盒子打开,盒子上印着施华洛世奇的天鹅LOGO,打开后柔软的白色内衬里藏着一件很小的水晶盆栽便条夹底座,灯光下红花绿叶绝色小盆剔透,银色铁丝在上方绕了两个小圈。

  办公桌宽大,她才坐进来没多久,上面除了电脑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这小东西放上去之后就更显得玲珑可爱,看得钱多多也忍不住笑起来。

  小榄和自己在一起工作很多年了,私交不错,现雯这也不是什么贵价品,钱多多笑完大方地说了声谢谢,然后走过来拍后她的肩膀,“别闹了,准备例会吧。”

  小榄出去以后桌上的电话响,是直线,钱多多正打开文件夹,接的时候也停下,直接把话筒夹在肩颈,“喂?”

  那头是均匀的呼吸声,还有风的声音,许飞回答的时候带着笑,“嗨”了一声,接着再问,“多多,在办公室了?”

  “还能在哪儿?你还怕我临阵脱逃?”在一起快两个月了,虽然在她的要求下没有对任何人公开过他们的关系,但是只要一有闲暇,他们总是抓紧一切机会在一起,不过都是工作忙碌到时候不够用的人,许飞上周又飞去伦敦总部开会,好几天没见了,很想他,这时听到他的声音钱多多的嘴角就自动勾了起来,没办法,自然反应。

  那头轻声笑,背景有隐约而过的车声,“逃吧,我跑得快,回来再追。”

  听那个声音就知道他在干嘛,钱多多腾出手抓住话筒继续说道,“又在跑步,那儿都几点了?小心被人抢。”

  他哈哈笑,“总监大人,要是我被抢了,记得管饭。”

  这男人跟自己讲话总是疯疯癫癫的,钱多多无奈,看着时间说话,“要开例会了,我先挂了啊。”

  地球两端有时差,这时的许飞刚刚结束一整天的会议,伦敦的傍晚,酒店周围街道安静,他在落雾中独自慢跑,突然很想念她,想她在身边,想能够伸手抱住她。

  “多多。”他阻止了一声,然后低声笑,“伦敦起雾了,很漂亮,我想你了,真想你也在。”

  地球两端有时差,这时的钱多多正坐在总监办公室宽大的办公桌前,面前是简不浪漫的一大叠文件,挂钟的秒直一格一格移动着提醒她紧张繁忙的一天正要开始,但是,唉,但是她化了——心一寸一寸塌下去,好像黄油遇到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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