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我记得自己还是个幼童的时候,养过一只鸟儿。小鸟一身翠绿的羽毛,会说人话,拍着翅膀,“吉祥如意!吉祥如意!”叫个不停,我可喜欢了。

  那时别家的女孩还在念《女则》,母亲已经着手给我讲《资广贤文》了。

  父亲笑她:“一个女儿家,教她这些做什么?会一手好女红,嫁个好人家享福才是。”母亲只是笑,不同他争辩。

  我一直是母亲的骄傲,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一学就会,聪敏伶俐,远在哥哥陈贺之上。父亲总道:“念儿若是身为男儿,必有一番作为。”

  我不服,“谁说女子不如男?爹爹看好了,念儿要做一代女中豪杰。”

  父亲乐不可支,举起我转圈,那只小翠鸟在一旁叫:“遵命!主上!”

  “好一只滑嘴鸟!”父亲只觉得很有趣。

  母亲脸色却一变,“出口无序,不是只吉利鸟!”

  我记得母亲后来拿来了剪子,指使丫鬟们捉住鸟,亲手剪去了鸟儿的一小截舌头。那之后,就再没见鸟儿叫过这句话了。

  我很不明白,不过是一只小鸟儿。

  母亲对我说:“有时候忽略一个细微,却会为此招来杀身之祸。所以谨慎才是你不该忘的行为准则。”

  我觉得恐怖,更心疼小鸟。我颤抖着问母亲:“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它呢?”

  为什么?为什么?宁愿剪了它的舌头也要它活着。

  母亲的脸是那么悲伤,“因为生往往不如死。”

  我悠悠睁开眼睛,夜,烛火闪烁,空气中有药的苦涩气息。听觉渐渐回归到了我的身体,耳畔传来浅浅的呼吸声。

  睿儿合衣睡在我身旁,胳膊搂着我。即使睡着,他的力气还是那么大。我感觉到热乎乎的脑袋重重地压在我一边肩上。

  这个孩子。我笑了。

  一动,床边就有了动静。在一旁假寐的如意猛地睁开眼,惊喜万分。

  “郡主……”我立刻意示她噤声。她会意,叫来嬷嬷,把睿儿抱回自己的房里去睡。睿儿一只手紧拽着我的衣袖,怎么扳都扳不开,我又惟恐吵醒了他,干脆脱下衣服,裹着他,让嬷嬷把他抱走了。

  我支起酸痛的身子,问:“我昏睡了多久?”

  “两天两夜!”

  比我计划的时间是要长了一点。我理理长发,呼一口气,大难不死,再世为人的感觉怎是一个畅字了得。

  如意含着泪,楚楚可怜地说:“郡主,你可吓死如意了!如意当时还真以为您要死了……您不是说了那药没这么烈的吗?怎么……您不知道你吐了多少血……”

  我笑,拍拍她的手,“想要求逼真,当然得下血本。倘若连这点把握都没有,我又怎么会不谨慎到拿自己性命做赌注?倘若输了,阎王爷可不肯送我回来。”

  不置于死地,如何后生?

  听外面风吹荷叶,哗啦声不绝于耳。如此真切,不是梦境。

  梦里,母亲穿着一身奇异却又极美的衣服,带着我站在一座坟前。坟上盖着新土,我也是个小小孩子。白纱遮着母亲的脸,我看不真切,只听到她在对我说:“永远别想逃离,除非你已经站在这一切的最顶端。”

  我一直疑惑,那不是已经走到了尽头,哪里又有路了呢?

  “孩子,我的念儿。”母亲的声音逐渐飘远,“如果不想被命运操纵,那就成为命运的操纵者吧!”

  雨不住下,茫茫黑夜里我找不到母亲的踪影,忽然见一个人站在荷池边上,我急忙奔过去。

  “爹!爹!我找不到娘了!”

  男子转过身,却是一张陌生的面孔,冷冷推开我的手,说:

  “我不是你爹!”

  我一身冷汗醒来。

  窗外天光大亮,鸟语花香。院中有小丫鬟在交谈。

  “你说郡主这病来得真怪。和前阵子小世子病一样呢?”

  “你听说了吗?这院子不吉利,所以郡主和世子才生病的。”

  “嘘,小心让人听到。”

  “听到又怎么样?郡主病了三天,王爷才来看过一面。”

  “是啊。杨王妃一去,这光景就变了。”

  “我看杨王妃没去前也一样……”

  “放肆!”如意的呵斥声响起,“这是什么地方,容得你们在这里嚼舌根的吗?活得皮痒了?”

  那两个小丫头吓得连声道歉,急忙忙走了。

  如意推门进来,还有点气未消:“太不象话了。说闲话都说到人前了,也欺人太甚了吧?”

  我唤她:“如意,扶我坐起来。”

  她扶我起来,问:“郡主今天觉得怎么样?”

  “头还有点昏,身上没力气,其他倒没什么了。”

  她试了一下我的额头,“还有点烧。我这就再开一副去热的方子。”

  “世子呢?”我问。

  “去学堂了。”

  “他又回去了?”睿儿在家由我教授已久了。

  “世子懂事得紧,说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让旁人看出我们情况有多糟。我担心他在学堂受其他公子欺负,给他备了点药粉就是了。”

  “什么药粉?”

  如意笑:“郡主莫担心,是让人发痒痒的粉,不伤人的。”

  我笑:“你也会这套。”

  “郡主,”如意有点担心地唤我一声。

  我同她笑笑:“一切都在按计划。我要你打听的事怎么样了?”

  如意说:“容王爷的确是病重了,这些天宫里太医天天往容王府跑呢。但是太后还是知道郡主的病。王爷说得很清淡,说是着凉,太后送了药材。”

  “你看容王爷这病……”

  如意压低声音说:“我看了太医开的方子,我觉得容王爷这次是险了。”

  我轻叹一声,靠进垫子里。

  下午刚用过药,就听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小小少年飞奔进来,一下扑到我床上。

  我哎哟叫一声,把睿儿抱住,笑道:“姐姐现在可受不起你这样,快下来!”

  睿儿搂着我的胳膊,仔细看我,“姐姐今天气色好多了。”

  我问:“今天在学堂过得怎么样?”

  睿儿忽然冲旁边的如意挤了一下眼睛,得意地说:“自然是顺顺利利咯!”

  我笑起来,可是到底身体虚弱,没笑几下就觉得气有点紧,喘息起来。睿儿立刻从床上跳下来,拍着我的背。

  好一阵才缓下来。睿儿一脸担忧地看着我,小心翼翼地靠过来,依偎着我。

  如意悄悄退了出去。

  我摸了摸睿儿还满是汗水的额头,抽出手绢给他擦拭。他伸出手搂住我的腰,整个人埋进我怀里。我感觉到他在瑟瑟发抖,不由怜爱地抱住他。

  “姐姐,以后还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吗?”睿儿问我。

  “我不知道。”我说实话。我即使精通周易,怕也算不出人心。

  他走过来,伸手搂住我的脖子,有力的手臂让我忽然感到一阵安心。他在我耳畔,一字一顿地说:“我不允许!我绝对不允许!”

  我们这样依偎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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