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纪

  在山里跟着舜华修炼的日子,非常恬静平淡。

  自从我恢复了一点记忆,舜华对我的态度就变了。虐待,那是再没有了,反而十分关照,不动声色,也无微不至。他说我于他有恩,什么样的恩,让他放弃仙籍,逗留尘世。若我说,那恐怕不止是恩吧。只是,这是我也说不得的。

  我这人生性懒惰,前些年被局势逼屈得发奋自强,独立吃苦,已经是非常难得。如今有人肯这样服侍我,我骨子里的惰性又一点一点被激发了出来。

  练功上是从来不敢懈怠,只是生活上开始好吃懒做。大概也是舜华终于受不了我做的清水煮白菜,终于夺回了掌勺大权。

  我和舜华都喜欢吃鸡。而作为一只千年道行的老狐狸,舜华在鸡的烹饪上,有其自创的秘方。他又非常小气地不肯传授于我,于是我只得次次守在厨房门口,闻着里面飘出来的异香,催促他快点端出来。

  舜华的属下,有时会来朝见。那些多多少少都有好几百年道行的狐狸化做人形,男的俊美潇洒,女的妖娆动人。有时碰上面,他们都会好奇而恭敬地行礼。

  我问舜华:“你们平时都做点什么?”

  舜华说:“各自修炼,又矛盾纠纷的时候,我会出面处理。”

  “那你这狐王做得岂不是很没意思?”

  舜华冷笑:“那你觉得像你们皇帝那样把大好江山弄得乌烟瘴气,就很有意思?”

  我语塞,愣了半天,又问:“你有妻室吗?”

  舜华瞪着我,“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摊手:“人类短短几十年阳寿都要三妻四妾。你这么大年纪了,娶几个老婆,生一堆孩子,也是正常的。”

  舜华脸色铁青,一股无名火从他眼睛里冒了出来。我不会是戳到他的痛处了吧?

  我忙说:“当我没说好了。独身也没什么不好。我都是道姑呢。”

  舜华脸色缓和了一些,气愤又无奈地看着我,说:“净初,你这性子……”

  我说:“我是沈眉。”

  舜华沉默。

  我的内伤好的差不多的时候,舜华问我:“你在山里憋了半年了,想不想出去走走?”

  我一听,立刻来了兴致:“我们这就下山玩完吧!正月里有庙会,我好久没有吃糖葫芦了。”

  舜华听到糖葫芦三个字,表情僵硬了一下,一声长叹。

  我们下了山。下山对于普通人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僬夫进山打柴来回都要两三天。但是老狐狸拎着我的后领,一瞬间腾云驾雾,我张开眼时,已经到了一座城门外。

  城里果真正热闹着,耍龙灯的,唱大戏的,踩高跷的,熙熙攘攘,喜气洋洋。

  我一手抓着糖葫芦,一手抓着羊肉串,在人群里兴致勃勃地挤来挤去。难为老狐狸一身华贵料子也跟在我身后,几下就被弄得不成样子。偏偏他又长了一张惹是生非的俊脸,鹤立鸡群地站在众人中,别说多么醒目。

  我自打十四岁那年偷溜出家同苏塔去看杂耍外,就再也没有这么开心过。所以一时有点疯魔了,上窜下跳,胃口大开,不停缠着舜华给我买零嘴,完全没有我这个年纪的女子该有成熟稳重。

  舜华被我闹得不耐烦了,直接把零钱袋子丢给我,“要吃什么自己去买!”

  我才吃完油酥糖,转头又看到有人在买茴香扁豆,顿时又惊又喜,一把揪住舜华的袖子,嚷嚷:“薛晗!薛晗!有茴香豆……”

  话还没说完,我自己就已经怔住。

  手那边有寒冷的气息传递而来,我慢慢转过头去,舜华脸上没有表情,那种淡漠疏离的气息却让我很是紧张。

  我怯怯地叫他一声:“那个……舜华啊……”

  老狐狸冷冷白了我一眼,甩开我的手,转身就走。

  我急忙丢下手里的东西跟过去。

  舜华不是人,他发挥法力,就可以在在人群里穿梭自如,宛如鬼魅,转眼就不见影了。我一介凡人,怎么可能追得上。

  没有办法,只好施了点小法术。

  在我跟着那只蝴蝶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在茶楼最好的位子坐下,桌上摆着一套茶具。他高傲优雅地坐着,吸引了周围所有的目光。

  我喘了一口气,朝他走去。

  就这个时候,外面放起了烟火。璀璨的火星直冲上夜空,绽放成五彩绚烂的花火。下面的人们发出赞叹的欢呼,将这个夜晚的气氛推向高xdx潮。

  我似乎又听到了薛晗清朗的声音:“阿眉,你看那花火,多美。”

  于是我站住,仰头望着天空,望着朵朵转瞬即逝的烟花,感觉它们就像我的一个个小小的幸福。那么缤纷,却也那么短暂。

  多年前的这样一个夜,薛晗牵着我的手,一起看夜空里的花开花落。我们被热闹的人群拥挤着,他便搂住我。我靠着他,微笑着,抬头看烟花在他头顶绽放。

  那个时候,觉得是那么快乐。

  “阿眉……”舜华叫我。

  我转过头去。摇曳火光下舜华鲜红的衣服仿佛一片燃烧的火云,耀眼,刺目,张狂,与他温柔深远的表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的眼睛里带着忧虑,不是给净初的,是给我的。我冲他微笑,在他身边坐下,捧起茶杯。

  这时旁边有人说:“听说了吗?皇上封了那个薛晗一个尚书右丞。”

  我一下呛住了。

  然后另一个人接着说:“还听说,皇上要把惠珏公主嫁给他。”

  我手里的杯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舜华一把将我的手拉过来,紧握在手里。

  我茫然地望着他,还没反应过来。我说:“我只是手滑了一下。”

  他低头说:“我知道。”

  茶楼里的人都望过来。

  舜华紧拽着我的手,拉着我出了茶楼。我们一直走,一直走,穿过欢乐的人群,背对着漫天灿烂的花火,背对着一片繁华。

  他带我回了山林。

  我独自一人爬上了屋顶。月亮出来了,山林里的鸟兽们大都睡了,极远处飘来狼的嚎叫。风很凉,一下把刚才欢乐气氛的一点余韵也吹散了。我打了一个哆嗦。

  空旷山林,与世隔绝。我的家人,我爱且爱我的人,都已经不在我的身边。我空有一身法术和伤痕,却怎么都寻不到下一个该走的方向。爱已不能爱,恨却下不了心,教我该怎么办?

  日日梦回那安详宁静的长安,我的梦笼罩着温暖的黄色,总是有笑声,我的,娘和姐姐的,还有薛晗的。薛晗很少笑出声,可是他的笑声却像震动着的琴弦发出的美妙音乐,总是在我耳朵里回响。让我醒来的时候还可以听到余音。

  那时候我就在想,我到底是什么时候爱上的他?少小无猜?风雨依偎?我在不知不觉中,竟然已经爱他那么深了。

  可是薛晗,你为什么要在我爱你至深的时候,这样伤害我?

  我的脸上一片冰凉。

  身后传来响动。

  我说:“我恨他。”

  身后人没有出声,过了片刻,一个毛茸茸的东西碰了碰我的手。

  我惊讶地低下头。那只漂亮的狐狸睁着水晶般的眼睛望着我,那眼里,有着无法言表的关切和疼惜。

  我眨了眨眼,然后笑了,伸手一捞,一把将狐狸抱进了怀里。

  狐狸小小地挣扎了一下,然后温顺地伏在了我的怀里。我抚摸着它光滑柔软的毛,感觉到怀里温暖实在的分量,心里多了一分塌实。

  我轻声说:“如果不是为了给我疗伤,耗去大半法力,你的天劫也不会突然提前吧?”

  狐狸的耳朵抖动了一下,没有吱声。

  我叹息,“对我这么好,是因为净初吗?她是天上的神,司掌天下草药。一日在紫微峰采灵芝,拣到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狐狸。净初性子爽朗,有几分桀骜不羁,没有在乎天庭的规矩,硬是将小狐狸留下来入了仙册。没想,为此得罪了黑帝光纪。”

  怀里的狐狸抖了一下。

  我继续说:“那只小狐狸来闯天庭,本就是为了盗灵芝草去救母亲性命。终于有一日,它背着净初又去了紫微峰。这次,他被抓住了。按照天庭律例,是要遭受天雷轰顶而死的。可是,净初又闯了刑坛,将它救下,悄悄送他去了凡间。”

  “这一事闹得太大,黑帝光纪不肯饶恕净初,小事化大,竟然将她削去仙籍,打下凡尘,去受那轮回之苦……而当初帮着净初闯刑堂的雨神玄冥,亦被一同打入凡尘……他们,本是一对恋人,却被光纪诅咒,终其一生,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得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

  怀里一空。一双手从身后伸过来,将我紧紧抱住。我的泪水姗姗而下。

  千百年已过去,当年弱小的狐狸也已是一代狐王。而净初和玄冥,世世轮回,悲欢离合,渐渐将过去遗忘。仿佛,仿佛天上的一切,只是一个流传着的陌生的故事。

  我说,今生今世,我同薛晗,总有些事,是一定要了结的。

  可是我与他的恩怨,岂是了结二字可以囊括的?

  薛晗离开了我,去支援他二哥和三哥的那一年,是天宝十五年。也就是至德元年。那是让我每次想起,就心如刀割的一年。

  我在那一年,失去了很多很多。

  薛晗走后,局势一直坏下去。我们不断听到战败的消息。整个长安似乎都失去了颜色,再也没有了绮丽歌舞,再也没有了明月醇酒,仿佛过去的盛世都是一长梦。那年桃花却开得特别的好,同我出生那年一样,姹紫嫣红。可是却有人说,这颜色红得像血,是不祥之兆。

  薛晗写来几封简短的信,笔记潦草,显然是匆忙而就。他在信里写,前方非常艰难,军饷不足,屡战屡败导致厌战情绪滋生。却还是不停地安慰我,说一切都会转好的,他也一定会平安回来。

  我托人给他送去了几封信,也不知道他收到没有。

  娘的病,在开春的时候好转了一些,终于可以下床了。那是我们所经历过的最漫长的冬季。爹整个人苍老憔悴了十岁有余。

  我同他说:“爹,你辞官吧,我们离开长安。”

  爹紧锁着眉,一脸凝重忧愁。他严肃而无奈地说:“我是堂堂御史,笔吏之官,怎么可以在国难危机时刻,弃主而去。”

  爹说得有道理。他一身耿直清廉,是绝不会在这关键时刻失去洁的。

  即使他也清楚大唐盛世即将一去不返。

  一日,我料理完家事,去找爹。他有客人,两人在前厅里,我去的时候,只听到了对话的尾巴。

  爹严厉的说道:“李大人,本官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这种徇私枉法的事,本官是绝对不会做的。李大人有精力来求我,还不如把这心思花在其他地方。听说贵州府最近饿死了不少难民呢!”

  那李大人被这样一番训斥,恼羞成怒,当下就告辞。

  我看着他走远,转头对爹说:“爹,他是小人。”

  爹笑:“我当然知道。”

  我皱眉摇头,“不止。这样的人,若不奉顺他,便是得罪他。若有机会,他一定会报复回来。”

  爹冷哼一声:“我还怕他?”

  我忐忑不安,“爹,他会对我们沈家不利。”

  爹轻轻摸着我的头发,说:“你放心,我会保护你和你娘的安全。”

  爹的手冰凉,微微颤抖着。

  那年夏天,长安异常闷热,连月无雨。热到了极点,整个城显得更加的死气沉沉。

  我陪着娘在家里祠堂上香,请求祖宗保佑沈家平安。我惊讶地发现,二太公不在了。

  这个逗留尘世数十载的老者的消失,让我心里莫名的恐惧渐渐明确化。我知道沈家亦有大难要临头了。

  娘担忧地问我:“阿眉,你不舒服吗?怎么一头的汗?”

  我忙说:“没事。是天太热了。”

  娘叹:“是啊,今年这天气,真的太奇怪了。唉,也不知道小晗他们在前线,现在怎么样了。”

  我说:“娘,薛晗现在都已是将军了,你还小晗小晗地叫他,怪别扭的。”

  娘笑道:“你呀,老不把他当回事。真不知道小晗怎么会喜欢上你的。”

  我说:“你们总觉得我配不上他。”

  娘说:“我呀,是早就看出来他的心思了。你自己想想,你这德行,他还对你那么好,为的什么?”

  “什么叫我这德行?”

  “你呀。”娘捏了捏我的鼻子,“你现在是懂事多了。可是,我又觉得还是以前好。看你整天没心没肺的吃喝玩乐,一事无成,却觉得,那日子还是好的……”

  “娘,”我说,“我们回去吧。”

  我扶着娘往外走。我回头望了望祖宗的牌位,香烟缭绕中,那些名牌和祭品都是那么不真实。

  盛夏一个闷热的夜晚,我突然从熟睡中惊醒过来。

  夜晚出奇的静,我甚至听不到虫声。窗台上摆着的花全都凋谢了,就像这繁华盛世一样。

  我心里的骚动让我坐立不安,披着衣服推门出去。外面一丝风都没有,没有星光也没有月亮,漆黑一片。

  我望着大明宫的方向,感觉到空气里异样的波动。我简直不敢相信其中传达的信息。

  而第二天,朝中传来消息,皇上,抛下了群臣,带着贵妃出逃了。

  没有了皇帝的长安,成了一座废城。群龙无首的官宦富豪们纷纷举家逃跑,到处都在说,安禄山的叛军就要攻打过来了。

  最后这个消息让我恐慌了起来。安禄山攻打过来了,那奉命去平叛的薛晗呢?我已经一个月没有他的消息,我甚至连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娘担忧地同爹说:“我们要不也离开长安吧。我们回四川老家去,那里还算太平。”

  爹毅然否决:“弃城而逃,为了顾身家性命,弃国家于不顾。我做不出来!”

  “可是那安禄山就要打过来了。”

  爹说:“阿眉,你同你娘回四川老家,我留在京城。”

  我跳起来:“爹!”

  爹说:“国家上的事,是男人的事。”

  娘突然坚决地说:“你要不走,我也不走。”

  我大叫:“娘!”

  娘走过去握住了爹的手,“老爷,我们夫妻一辈子,要死也要死在一起。”

  他们深深对望,眼里盈着泪水。这是我的爹娘。

  爹说:“那就把阿眉送回老家吧。”

  我说:“我不走!”

  “阿眉!”娘叫我。

  我说:“我要等薛晗。”

  爹娘对望一眼。

  我坚定地说:“薛晗要我等他。他会回来的。我就在长安等他回来。”

  我们一家就这样留在了长安。

  没过多久,皇上退位,新帝继位,改年号为至德。

  又过了些日子,我收到了薛晗的一封信。信很短,只有寥寥几句。他告诉我现在太原,在郭子仪的帐下。他要我保重,我要等他回来。

  我捧着信,贴在心口。外面下着倾盆大雨,风卷着水气刮进空荡荡的厅堂,长安城最后一丝暑气也被带走了。我微微哆嗦着,又觉得高悬着的心慢慢回落了一些。

  虽然我很想,但是我没办法给薛晗回信了。

  因为长安已经沦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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