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44章

  第41章

  虽然睡前灌了一碗热姜汤,可是次日起来,还是头晕脑胀、四肢酸疼,不用请大夫,我就知道自己这是着凉了。

  话本小说或是戏曲里总是这么写,才子佳人失了恋情,总是要伤心重病,对着白海棠吐血。我算不得什么佳人,可是恋情落空了,也照例生了病,可见上天并不因为我特立独行而有所偏颇。

  伤风这病要过人,我便省去了给嘉月请安,成日呆在屋子里。情绪低落,又没有什么可消遣的,只好看着夏荷她们绣荷包、打珞子,再拿来逗小金玩。

  后来草儿来报:“封大人听说郡主病了,亲自送了点药材过来。”

  我手一抖,绣球落到地毯上,小金扑过去,追着球儿跑走了。

  我借口有病在身,叫草儿去把封峥打发了,自己却做贼似的趴在窗户后面偷偷看。

  封峥大概从赴宴回来,还穿着一身官服,英武挺拔。草儿同他说了几句,他的眉头立刻就皱成了一个川字。

  我暗骂:这个时候过来充什么好人?

  正嘀咕着,只见夏庭秋手里提着一大包东西出现在了院门口,像是要过来拜年似的。

  封峥见了夏庭秋,明显愣了一下。我隔太远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只见两人拱手交谈了起来。

  夏庭秋依旧笑脸迎人,封峥的表情在他的对比下更显得有几分僵硬。两人没说几句,封峥就把手一抬,找了什么借口,掉头走了。

  夏庭秋一进了屋就嚷嚷起来:“刚才在门口遇见了封大人。我怎么邀请,他都不肯进来,好生奇怪。”

  “有什么奇怪的?”我皮笑肉不笑,“大概是怕我这病过人吧。”

  夏庭秋摸了摸我的额头,“不过是伤风,又不是什么恶疾。别是你和他起口角了吧?”

  我心虚,别开了脸,敷衍道:“我和他什么时候不起口角?”

  我这二师兄,也是个玲珑心肠的人,见我神色不自然,也没再问下去了。倒是我在那边憋了老半天,终于憋不住,拉了拉他的袖子。

  “怎么拉?”夏庭秋笑呵呵地扭头,显然就等着我。

  我怪委屈地说:“我和他说了。他拒绝了。”

  夏庭秋放下了手,抓着了我扯着他袖子的那只手。他的手大而温暖,握着我冰凉的人,让爱过我觉得很舒服。我手脚容易冰冷,小时候他也常这样帮我暖手。

  “他拒绝,是他不识好歹,不是你不够好。”二师兄的声音低沉温柔,像小时候哄我睡觉一般,“相信我的,伤心难过是为了以后的海阔天空。等回了东齐,多的是好男儿等着你。他配不上你。”

  我勉强笑了笑,“老生常谈,就没别的安慰人的话说了?”

  夏庭秋扬了扬眉,“那你还要听什么?说你们本来就不合适,你喜欢他也不过一时头脑发热,再多吹几次冷风就好了?”

  我啼笑皆非,捶他一拳,“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这样说你师兄我,真是不孝!”

  我撇嘴,“你就是没把我当真!凭什么我喜欢他就是头脑发热了?”

  夏庭秋摇着一把牙骨绢扇,对我指指点点,“那你说你喜欢他,我问你,他若和你成亲了,你肯为他关在家里,成天绣花吗?”

  我一愣。

  夏庭秋继续道:“你能为了他,天天伺候他父母,和妯娌叔伯周旋吗?万一他为了长辈或者其他原因,要娶小妾,你会同意吗?”

  我奋起,“一刀废了他!”

  “哎呀!冷静!”夏庭秋将我按下,“瞧,不过是说说,你就要动刀子了。我要是封峥,我也不敢要你。”

  “你也瞧不起我?”我觉得受伤了。

  “话不是这么说的。”夏庭秋慢条斯理道,“咱们是江湖人家,他是官宦人家,规矩大不相同。他若真娶了你,还得有为了维护你而和家族抗争的勇气和毅力。再说了,就算他有,护你一年,两年,能护你一辈子?阿雨,你单纯得很,你是不知道男人。嘴上说得好听,却没长久耐性。开头觉得你与众不同,处处都好,可久了累了,总是会发觉还是平凡些的女子更省事。这不是说你不好,只是说你们不合适罢了。”

  我细细听他说完,也觉得他字字都说到了点子上,针一样戳得我的心抽疼。

  夏庭秋揽着我的肩,柔声说:“换成你也一样。你现在看他千般好,可是日子久了,总会觉得这人太死板,太守规矩,不知变通。诗词你谈不了,书画你不擅长,即使你愿意为他将刀剑束之高阁,转而去缝衣服,可你开心吗?”

  我默不作声。

  夏庭秋轻笑了一下,伸手捏了捏我的脸,“傻丫头,我说的话,你心里都懂的。早点想开吧,别不开心了。我给你弄来了点外面的吃食,你不是最喜欢吃那个芝麻酥糖了吗?”

  我依旧埋着头。夏庭秋拆开了纸包,剥了酥糖凑到我嘴边,像哄小孩子一样道:“囡囡乖乖,把嘴张开。”

  我习惯性地张开嘴,他把糖塞进了我嘴里。

  满嘴香酥甘甜,让我回过了神。

  夏庭秋笑意盈盈地望着我,桃花眼里一片温柔。

  “好吃不?”

  我傻傻地点了点头。

  夏庭秋十分开心,自己也剥了一块糖,吃了起来。

  我慢慢嚼着,把糖咽了下去。夏庭秋又剥了一块,递到我嘴边。

  我又张嘴让他喂。他满意地看着我,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一脸宠溺之情。我也不由觉得内心十分温暖。

  病好了后,也到了嘉月入宫的时候了。

  战败和亲,没有什么隆重的仪式,难得北辽帝肯到宫门口迎接一下嘉月,也算是给足了东齐面子了。

  宫里做好了礼服,送过来给嘉月试穿。嘉月个子娇小,穿着厚重的北辽礼服,有几分像小孩子偷穿了大人衣服。

  我忙着伺候嘉月,转头见夏庭秋正在外面探头。他没有官职在身,这种场合没他什么事,他来找我,肯定是为了偷国宝的事。

  我寻了个借口跑出来,被他一把拉到了僻静的角落。

  “一切都还好?”夏庭秋问。

  “按部就班,没出什么岔子就是了。”我甩了甩酸痛的胳膊。

  夏庭秋拉过我的手,熟练地帮我揉着,边说:“我们那边想到了法子弄到那个东西了,要我过来和你说一声。”

  我大喜,“如何?”

  夏庭秋左右望了望,冲我勾勾手指头,我立刻乖乖地把耳朵凑了过去。

  “大礼过后,我随你们一起回东齐,先绕道去圣地朝拜。国师肯定会和我们同行。到时候再伺机下手。”

  我听了,嗤笑道:“这不和没说一样?”

  “急什么,没说完呢!”夏庭秋拉过我的耳朵。

  我们两个在那角落里嘀咕了差不多小半个时辰,才终于敲定。夏庭秋还不放心,要我把计划背给他听,他又细细纠正补充了一番。

  讨论完后,我也蹲累了,站起来往外走。转身的时候,衣领被树枝挂着了,外褂被扯外在一边。

  “别急,我来。”夏庭秋拉住我,过来帮我把衣领从树枝上解了下来。

  我拉着衣服和他从那个小旮旯里走了出去,结果迎头就撞见一个送水的小厮。

  那小厮看到我们俩衣冠不整地从树丛后面钻出来,面目惊骇。光看他表情,就知道他的思绪已经顺藤摸瓜飞到八千里外了。夏庭秋还没开口说话,那人就一个哆嗦,满口道歉,见了鬼似的连滚带爬跑走了。

  夏庭秋见怪不怪,道:“大概又是内急吧。”

  我扑过去掐着他的脖子使劲摇,“你还我清白!你还我清白!”

  “郡主。”忽然听到封峥叫,我松开手。

  夏庭秋踉跄一步跳开,丢下我像兔子一样跑走了。

  我僵笑着转过身去。

  第42章

  封峥站着离我不远,表情也是僵硬的,目光躲闪。

  我看着心里冒火,心想我不过是对你坦白了心迹而已,又不会把你怎么样,怎么见我和见鬼似的,还真当我这么稀罕你呀!

  我在心里叽叽歪歪着的时候,封峥终于发话了,说:“国师给你送了点礼,我叫人送到你房里了。”

  我忙应了一声:“这么客气呀。送的什么?”

  “装盒子里的。我也不知道。”

  我一时嘴贱,问:“今天你们又玩了什么?”

  封峥老实答道:“今天赏画。山水圣手丁前的作品。我赏画不在行,她问我是不是真品,我也说不出来。”

  我问:“那她没笑你呀?”

  “大概在心里笑了吧。”封峥说。

  然后我俩冷场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不约而同把脸转开。

  好在嘉月身边的侍女来找我,我跟着那人走开了。

  第二天,良辰吉日,公主入宫。

  送嫁的队伍吹吹打打,将我们送到了皇宫门口。

  嘉月等人是头一次见到这么雄伟的建筑,纷纷露出惊讶的表情来。我和封峥之前见过了,还比较镇定。

  北辽帝一身龙袍,在宫门口迎接嘉月。他们俩是第一次见面,嘉月低着头,我看不到她表情。不过北辽帝看起来,略微有点失望。

  想也是,国师美人貌若仙子一般,他还能天天见。嘉月这样的容貌,自然入不了他的眼了。

  礼毕后,我和皇后派来的女官陪同嘉月进了后宫。嘉月即将生活的地方叫锦和宫,是一处规模不大,却精致得体的宫殿,而且靠近御花园,算是个不错的住所了。只希望嘉月有幸一生都平安住在这里,人生不再有波折。

  帝后二人的使者过来道了祝词,又送来各种赏赐。只见金玉珠宝琳琅满目,绫罗绸缎如云流水。我是喜娘,也有一份红包,几个大红绸盘子里托着金条和珠宝首饰。

  太后和各宫娘娘很快也派人来贺喜,我代嘉月给那些侍女太监一一发了红包,又转手给锦和宫的大姑姑塞了一包珠宝过去。

  “姑姑,我家公主年幼,初来贵地,许多事还不懂。劳烦姑姑以后对公主多上心些。”

  那大姑姑收了礼,笑眯眯道:“郡主放心。奴婢们既然已经认公主做了主子,自当尽心服侍。”

  嘉月不允许带自己的侍女,皇后拨给他的侍女和姑姑看着都一脸精明样。我想嘉月这个性子,将来难免受欺负,可是我也没有办法帮她什么了。

  这么一个单纯柔弱的女孩子,从一座宫殿走到另一座宫殿里,永远华服美食,却也永远孤单寂寞。

  我不能在后宫久呆,太监催促着我叩安。嘉月舍不得我走,拉着我哭得稀里哗啦的。

  我安慰道:“陛下和娘娘看着都是好相与的人,公主您且好生侍奉他们吧。您到底是东齐公主,拿出点皇家气概来,也没人敢欺负你的。对了,这猫——”我指了指被一同带进宫的小金,“我也十分喜欢它,却是不能带它走的。公主留着它吧,做个伴也好。它十分通人性的。”

  嘉月点着头把小金收下了。小金依依不舍地嗅着我的袖子,喵喵叫。我摸了摸它的头,说:“她才是你的正经主子。保护好她,知道吗?”

  小金舔了舔我的手,呜了一声。

  我终于叩别了嘉月,离开了皇宫。

  宫门外,封峥和夏庭秋都在等着我。

  我把还湿润的袖口给他们俩看,“瞧,公主哭的。”

  “嫁人嘛。”夏庭秋挺理解的,“等册封下来了,有了名分了,或许会好点。”

  封峥仰头看着高高的宫墙,微眯着的眼睛里闪耀着光芒。

  他字字坚定道:“将来,终有一日,我们东齐无需再受此等侮辱!我们的战士必不马革裹尸,我们的女子不必含泪远嫁。”

  我站在他身后,一同望着北辽的宫墙,“嗯,终有这么一日的。”

  古往今来多少名人轶事,写着那些少侠浪客,为情为义,怒发冲冠,放手一搏,肝脑涂地,血洒江海,在所不惜。

  那夜使馆设有酒席,众人都为公主顺利入宫而高兴,海吃豪饮。我情绪却有点低落,吃了几口饭菜,就借口累了,回房休息。

  回了院子,也是一片冷静。小金睡觉用的那个软垫还放在椅子上,上面留着几根黄毛。我摸了摸,更觉得有点寂寞。

  半夜,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披上衣服,去花园里走走。

  院子里有个小荷塘,现在才是荷叶只露尖尖角,一片水光倒映着天上圆月,显得十分清冷。

  我走了两步,看到对岸池塘边的大石头上坐着一个人。

  我走了过去。那人听到我的脚步声,回头看我。

  “没睡?”封峥问我。

  “睡不着。”我说。

  封峥微微笑了一下,“我也是。”

  满池的盈盈月光都映着他俊秀的脸,在他温润的眼底留下一抹清光。他穿着淡青色常衣,乌黑的头发披在肩上,整个人仿佛就要融进这片夜色里一般。

  我突然有点手足无措,心跳加快。

  封峥拍了拍旁边的石头,“过来陪我坐一会儿吧。”

  我乖乖地走过去挨着他坐了下来。

  我们有一阵没说话。四下很安静,只偶尔有结束冬眠的青蛙在池边叫两声。天上的云被风吹过来遮住月亮,然后又飘开。

  我挠了挠头,又抓了抓耳朵,再挥手赶一只小飞虫。

  封峥忽然开口,说:“终于结束了一件大事了。”

  我急忙收手坐好,点头附和,“是呀。轻松多了。”

  封峥看着我,笑了一下,问:“就要回家了,高兴吗?”

  我挑了挑眉,“在外面还自在点。回去又要听我爹念叨。”

  封峥笑笑,“他也是为你好。”

  是呀,反正听他念的又不是你。

  我沉默片刻,终于说:“我这一路都在想,我们这么做,到底值得不?就因为我们国师的一句话,那么多东齐儿女涉险而来。”

  封峥扯了一个冷笑,“上有国命,再所难为。”

  “可这命令未必是正确的。”我说,“一个国家的繁荣昌盛,就压在那么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上?”

  “因为,那是民之信仰。”

  我笑了,“你说错了。老百姓并不信仰这个,他们只要能过上宁静的日子,吃饱饭就足够了。信的,是陛下,是我爹、你爹他们这些面对局势觉得无能为力的人。”

  封峥咬了咬牙,定笃道:“陛下是不会觉得无力的。”

  “是呀,他还年轻呢。”我忍不住轻嘲了一句。

  “不要讥讽。”封峥倒是好言好语地说,“你还这么年轻,不适合用这个语气说话。阿雨,你是个可爱的女孩子。你比很多女孩子都聪明,看得透彻。可是很多时候,我真希望你是糊涂的。”

  我还真糊涂了。他到底想说什么?

  封峥避开我的目光,垂下头。我知道他在忧愁,他忧愁起来都是这么好看的。你说一个男人长这么好做什么?

  我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肩膀,“喂,在为那件事担心?”

  封峥的眉头轻皱着,模拟两可地说:“大概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这个人怎么也有那种女人才有的千回百转的心思。

  我说:“别忧郁,你一贯是硬汉形象,不适合露出这副忧郁的神情来。封峥,你长得这么好看,在我们东齐也算是一等一的好儿郎了。可是很多时候,我还真希望你能更加洒脱一点,特别是对你自己。”

  封峥笑了起来。我不觉得我这话有多好笑,但是他埋着头,笑得肩膀直抽,仿佛这是天字第一号大笑话。

  我这一路说了那么多笑话,做了那么多搞笑的事,甚至前几日找他告白,把脸都丢尽了,他都依旧板着脸。唯独这几句严肃劝导的话,戳中了他的笑点。我算是明白为什么我和他总是沟通不良了。

  封峥笑够了,埋着头不吭声。我从怀里摸出一包炒黄豆,咯嘣咯嘣地吃着。

  过了片刻,封峥忽然幽幽开口,问我:“阿雨,如果我将来做了违背我原则的事。你还会像现在这样看我吗?”

  我愣了愣,说:“我现在看你,觉得你这个人高傲、古板、做作、虚伪……总之非常讨厌。你希望我对你继续维持这一看法吗?”

  封峥又呵呵笑了起来,不过看起来一脸苦涩。

  我丢了一颗豆子进池塘里,击起一圈圈涟漪。

  “你把心放宽些吧。这个世上,只看利益,无视道德的人,活的最自在。虽然我们不至于如此无耻,但是你也该在大众允许的范围内,对自己宽松一点。”

  封峥听了,摇摇头。我也没指望几句话就能劝得他改变,只无奈一笑。

  封峥抬头望了望天上的月亮,说了一句:“天上人间共团圆。”

  我正想问他是不是想家了,他却站了起来,嘱咐我早点去休息,然后转身就先走了。

  我茫然地看着他的身影渐渐远去,青衣一闪,仿佛一抹月光。

  第43章

  到了第三日,我们这些送亲的喜娘、和亲的大使,就要准备离开归国了。封峥还特意说,受了我们东齐国师之托,打算绕道北辽圣城朱丹,去取点圣水带回去。

  不负众望的,国师美人得知后,立刻说她恰好要从京城返回封地朱丹,可以和我们同行。我们自然是一万个乐意。北辽帝虽然不同意,可是国师坚持,他也无可奈何,只好同意。

  我记得离开北辽京都那日,是个风和日丽的春天。城里的桐树花都开了,粉白粉白地,像落了雪一样。北辽孩子追着我们的车队跑,路边铺面的烤羊肉散发着诱人的芳香。

  然后。

  然后……

  我睁开疲惫的双眼,眺望着一望无垠的沙漠。

  单纯的黄色和单纯的蓝色组成了一切,这个世界充斥着一种静谧的死亡之美。而在除了沙子就没有其他东西的天地之间,我们这些迷失方向的人是如此渺小。

  “果真是迷路了。”夏庭秋肯定地说,“这风是往西吹的,我们走错了,本来该朝南,却朝了西。”

  清晨的阳光中,夏庭秋正擦着一头一脸的沙子。

  我又看看一脸凝重的封峥。封峥点了点头,说:“奔走了一个晚上,也不知道走偏了多远。”

  我再把视线继续往下转,看到了那辆破烂的马车。车帘子撩了起来,美人倾国倾城的脸蛋探了出来。

  国师大人倒是淡定得很,甚至还冲我亲切地一笑,变戏法似的拿出两个米糕。

  “吃早饭不?”

  我木然转过脸,踩着沙子唰唰走到封峥面前,冲他勾了勾手指头。

  封峥不明就里地俯身下来。

  我一把拽住他的领子猛一阵好晃,指着那北辽国师大叫:“你脑子抽风了?北辽皇帝的女人你也敢带着跑?生怕我们没追兵吗?”

  封峥张口要说话,夏庭秋横空扑了过来,把我们俩拉开,“也怪不得他啦。我们都不知道会迷路嘛。”

  国师也说:“我不是北辽皇帝的女人。”

  我气急败坏,拉着封峥大吼大叫:“我不管。你带走了北辽帝的女人,他肯定不会罢休的。就算怎么现在迷失在沙漠里了,没准他也会派兵追过来。”

  封峥又想说话,国师又插口道:“皇帝不会派兵追过来的。还有,我不是他的女人。”

  她说第二句话的时候,嗓音忽地一低,竟是淳厚清澈的男声,穿透众人耳膜。

  我在潇潇冷风中打了一个哆嗦,只觉得一道无形的雷电击中我的天灵骨,将我霹成一具焦碳。

  那厢,北辽国师已笑意盈盈地走下了马车。

  美人一把扯下白花纱头巾,一头如瀑半的乌发散开。然后她(他?)再举手往脸上一抹,真的只是那么轻松一抹,一层薄薄如蝉翼般的东西从脸上扯了下来。露出来的,是一张轮廓分明,俊美逼人的男人的脸。

  嘴角是玩味的笑意,细长的丹凤眼里是一片锐利的清光。沙漠里的风吹拂着宽大的衣袖,让他身形看上去宛如一只展翅的白鹭。

  我呆立如石像。

  这张脸,我以前见过。我以前在梦里见过。

  高烧不退,迷迷糊糊的时候,梦里见到的那个捧着宝印的神仙哥哥,就长着这么一张一模一样的面孔!

  巧合?

  还是天意?

  这人在那边一个造型接一个造型地摆着时候,我只觉得天上的雷也一个连着一个打在我头上。特别是我看清了国师美人的喉结,更觉得连挖了眼睛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

  那不男不女的变态还很是惬意地舒展了一下手臂,道:“这下舒服了。”

  一阵风过,我就化做了一捧细沙,消失在了这片沙漠里。

  这这这……

  这一切,还得从十五天前说起。

  第44章

  十五天前,我们离开京城,前往丹朱。

  这一路国师美人是如何和封峥卿卿我我,夏庭秋又是如何沾花惹草,我已不再想重复了。反正大家还算顺利地抵达了丹朱城。

  丹东在西边,远离富饶的北辽内地,出门就是戈壁。但就这么个荒凉之地,自古就是朝圣之地,地方不大,寺庙林立,路上来往的行人,一半是教民,一半是商人。

  国师住的宫殿古朴庄严,却也十分舒适。我们小住了两日,装模作样地去圣殿里取了圣水。然后我和夏庭秋偷跑出去,满大街吃小吃,结果吃得拉肚子,封峥唉声叹气地帮我们抓药熬药。

  等我们俩终于不拉了,国师便提议带我们去戈壁上玩。这附近似乎有一处景致,游人时常去那里的绿洲游玩住宿,早上起来看日出。

  国师如此热情办招待,我们一边谦虚一边欢喜着同意了。于是国师带着我们,后面跟了几个仆从,第二天下午就出发了。

  我们南方人都是头一次来到戈壁,觉得地貌奇特,怪石嶙峋,纷纷表示大开眼界。国师兴致挺高的,一直为我们做讲解。他在这里住了很多年,地形十分熟悉,很多石头他都说得出故事来。

  就这样走到下午,到了一处小绿洲。那里茵茵绿草地中一汪清透的泉水,芦苇几从,野花几片,十分别致可爱。

  先来的仆从已经扎好了帐篷,摆好了瓜果,羊也架在火上烤着。

  国师十分爽快地把大部分仆役都遣走了,只留了十来个侍卫和下人。那些人远远地把帐篷扎在沙地里,并不过来打搅我们。

  然后,大家就吃饭喝酒,谈天说笑。夏庭秋还十分显摆地吟了几句什么“惊涛拍岸,落日长空”之类的丝毫不应景的酸诗。

  记得那天傍晚的时候风就有点大了,到了晚上,我们就把火堆移到了矮树丛后面。可风越来越大,吹得人还挺冷的。封峥这个老妈子就提议今天早点散了,回帐篷休息吧。

  等到我们要歇息的时候,出了个小问题。因为风太大,吹倒了一个火把,把一个帐篷点着了。很不巧的,那是分给我的帐篷。

  封峥就说这没什么,让下人匀一个帐篷出来,他把自己的帐篷让给我,他去睡下人的帐篷去。

  国师却反对,说没有让客人睡下人的帐篷的道理,转而提议让我和他睡一起。

  诸位看官,你们要知道,那个时候,他还是个“她”!我是女的,“她”也是个女的,睡一起也没什么,而且这又是个天赐的近“她”身搜宝的好机会。于是我立刻表示同意。

  没想封峥突然跳出来表示反对,义正严词道:“郡主挤了您的帐篷,碍着国师您休息,实在不妥。”

  去你的,你怎么不担心人家妨碍到我休息?

  国师却很大方,“没关系的。我那帐篷很大,睡三个人都绰绰有余。”

  封峥固执道:“在下几个是客。在咱们东齐,客人与主人同榻,是十分失礼的事。郡主大可睡在下的帐篷。在下一介武官,睡下人的帐篷也不碍事。”

  他们两个就我到底睡哪个帐篷拉锯了起来。

  我和夏庭秋站在旁边莫名其妙地看着。夏庭秋问我:“你说你封哥哥这一出,到底什么意思?”

  我说:“大概脑袋被驴踢了。”

  “或者他才想睡国师的帐篷?”

  “想睡的是你吧?”我斜睨他。

  夏庭秋谦虚道:“我没妄想能做她的入幕之宾。”

  就在这个场面僵持住的时候,那股邪风刮得越来越大了,火把接连倒了两支,轰地一声把封峥和夏庭秋的帐篷都点燃了。

  我们都傻了眼。

  我对夏庭秋说:“这回你终于可以妄想一下了。”

  突然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冲过来,对着国师急匆匆地说了一串话。他说的北辽语,我听不懂,夏庭秋却神色一变。

  “怎么了?”

  夏庭秋说:“起了风暴了。”

  我说:“这风本来就够大了。”

  夏庭秋鄙夷,“你知道什么叫大风?”

  国师也是一脸严肃,转头和封峥说了几句。封峥怔了一下,转头叫我:“阿雨,你快上马!”

  我反应有点慢,“我们要去哪儿?”

  夏庭秋拽着我就跑,“姑奶奶,先逃命吧!”

  风沙已经有点迷人眼了。

  我们跳上了马,国师也上了马车,冲我们喊了一声:“朝南走,进到峡谷里就没事了。”

  这大半夜的,谁分得清东南西北啊?我们只好抽着马跟在他的马车后面跑。没想风沙越来越大,吹得人都快要从马背上飞起来了。我根本张不开眼,更顾不上控马,只能紧抱着马脖子,由着它瞎跑了。

  接下来的情景实在太乱了,我又被风沙吹得头晕脑证,记得不大清了。只知道这和上次在草原里走丢差不多。上次是在追兵中狂奔,这次是在风沙里狂奔。所以我一边奔着一边担心,怕和封峥他们又跑散了。迷失在草原里,和迷失在沙漠里,可有着天壤之别啊。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我在轰隆的风沙中听到了别的马蹄声。对方也听到了我的声音,大声问:“是谁?”

  我忙说:“是我!封峥,是我!”我真觉得我从未见他如此亲切可爱过,一颗悬着的心也立刻松了下来。

  封峥带着我又跑了一炷香的时候,马儿终于跑进了一个峡谷了。

  风立刻就小了很多,但是风声依旧震耳欲聋。封峥打着手势,让我跟着他往峡谷里走。

  这峡谷不大,我们找了一处凹下去的地方避风。我担心夏庭秋他们,好在过了没多久,夏庭秋和国师也赶过来了。

  国师和夏庭秋顶着风走到我们这里。那个侍卫慢了几步,就要走到跟前的时候,峡谷顶上突然掉落一堆沙石,将他瞬间埋住了。

  我胆子再大,亲眼见到别人被活埋,还是吓得惊叫一声。

  封峥和夏庭秋不约而同将我拉过去。封峥力道大,把我拽过去抱住了。

  “别看。”他在我耳边说。

  我紧紧拽着他的衣襟,感觉到他搂着我的腰的胳膊坚实有力,心里除了恐惧,还有股说不出来的感觉在。耳边风沙声轰鸣如雷,感觉整个天地都要崩溃了,而抱着我的这个怀抱却依旧坚实牢固。

  沙石还在不断往下落,漫天尘土中我只听到石头坠落的咚咚声。

  我们四个人挤做一堆。忽然我感觉到有人在我手背上轻敲了两下。

  那是夏庭秋给敲的暗号,表示他成功了。

  我又是无语又是佩服。这逃命的当口,他居然还有心从国师身上偷国宝。就不怕人家国师当他是登徒子,回头对他下咒。

  这阵风暴又刮了一个多时辰,腿都站麻了,风才稍微转小了点。

  国师说:“隔壁里的这种沙暴,常常一刮就是数天的。这里没水也没吃的,我们熬不了这么久。现在趁风小了点,赶路回城吧。”

  外面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靠国师给我们领路。那被埋着的侍卫已经救不得了,国师遗憾地念了几句经,登上了马车。

  封峥把自己的马也套在了马车上,跳上车把式的位子上,转头叫我:“阿雨,你也上来。”

  我摇头,“我骑马方便些。”

  封峥也不勉强。待我们都上了马,国师指路,封峥驾车,我们在后面紧紧跟着。

  虽然说回城,可是我们几个是万万不能回去的。夏庭秋已经把宝贝偷到手了,国师迟早会发现。回了城,那不是自投罗网。

  只是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我们走了小半个时辰,风又转大。大家只好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跑起来。

  再然后。

  再然后,就是开头的那幕了。

  天亮了,大家没走散,却是迷路了。然后国师突然又不是国师了,成了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

  我一想到之前封峥和她(不,是他——或者还是她?总之是这么一个变态)眉来眼去了半个月,我就泛胃酸。

  我呸呸几声,把嘴巴里的沙子吐了出来,指着那个人妖,问:“你到底是谁?国师呢?”

  人妖笑嘻嘻,忽然又转了女声,道:“国师就是奴家我呀。”

  我被雷电击得差点站不稳。

  这时封峥上前一步,一脸见怪不怪道:“还要请教阁下如何称呼。”

  那人妖嘴角轻挑,面带一丝惊讶,笑得颠倒众生,用男声问道:“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来的?”

  只听封峥干巴巴地说:“阁下第一次请在下饮酒那次,在下就认出来了。”

  人妖一怔,似有不甘地哼了一声,点了点头,“封公子果真睿智过人。”

  “阁下过奖。”

  我冷到牙齿根都发疼,好不容易开口道:“封,封峥,你早就知道了?”

  封峥看着我,露出一点愧疚的神色来,显然是承认了。

  拜托,你早知道了,那你这些日子还和这人妖眉来眼去的,你诚心恶心人吗?想到我竟然为了这么一个人妖吃了半个月的醋,我更是郁卒得很。

  我转头看夏庭秋,这厮居然也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看到我狠瞪他,夏庭秋急忙叫道:“我是才知道的。我刚才从他怀里摸东西,摸到他的胸是平的。”

  我说:“原来你摸了男人的胸。”

  夏庭秋恍然觉悟,顿时脸色发青,打了一个冷颤。

  人妖却不介意被人轻薄了,反盈盈笑着,问道:“夏公子,你当真以为我没察觉?你又确信偷到的可是真东西?”

  “不是吗?”夏庭秋立刻把那东西掏了出来看。

  我看过去。只见一块青绢里包着一方小巧的金色小印,正和当初我爹给我看的仿制品一模一样。阳光照射在那小印上,小印折射出璀璨谣言的光芒来。

  真好看。我衷心地想。不过再好看,也就是个印而已。而我们的皇帝陛下,却是相信这么一个小玩意儿可以拯救国运。你说可笑不可笑?

  封峥低沉着声音,问道:“国师大人,想必这次迷路,正是出自你的策划吧?你到底是何人?”

  那人妖又细着嗓子作女声,扭捏道:“封郎,你昨日还和奴家温情款款,今日就这么凶神恶煞。奴家好生害怕。”

  饶是封峥这样严肃镇定的人,脸也一下转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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