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80章

  第77章

  我下意识看夏庭秋。

  没想夏庭秋居然一脸见怪不怪,一抬手,“王爷,别来无恙。”

  人妖王爷也拱了拱手,“夏公子倒是令我刮目相看了。不,现在该称呼你夏当家才是。”

  “王爷客气了,直呼我表字即可。”

  慧意冒失地插了一句:“王爷?什么王爷?”

  人妖王爷收了吊儿郎当的笑,挺直了腰杆,将手一扬。

  他的身后,黑船上的素色旗收了起来,一张巨大的靛蓝色旭日出海旗迎风展开,旗帜上那一圈金边在浓雾散去后的微薄的阳光之下闪闪发亮。

  “这是……”

  “船王。”夏庭秋做了注解。

  船王。人群蠢蠢欲动,大家都在念着这个名字,声音里充满了敬畏。

  我呆呆地看着人妖王爷,又望望夏庭秋。

  “你知道?”

  他居然知道北辽庆王是船王?他知道却还一直没和我说!

  “不确定嘛。”夏庭秋理由充分,“他即位之后,我从未见过他。”

  一身灰衣、挺拔而立的船王脸上带着上位者优越从容的笑,“六姑娘,这你可想不到吧。”

  我脑子里还是一团乱,结结巴巴道:“的确……想不到……王爷你……”

  “别王爷个没完了。”船王摆了摆手,“我说过你可以叫我迦夜的。”

  夏庭秋的目光冷冷扫了我一眼,我立刻道:“这样太失礼了,还是得叫王爷!”

  迦夜撇了撇嘴,不再勉强。

  夏庭秋道:“方才千钧一发之际,王爷出手相助,小弟感激不尽。”

  迦夜哈哈一笑,“举手之劳罢了。我看即使我不出手,你们那火炮一放,他们照样要落荒而逃。不过,你们怎么走到这片海里来了?”

  “问得正是。不过昨夜起了大雾,司南又失灵,若是今天没遇到王爷,还不知如何是好。”

  “这一带的确不能用司南。我们的船走到这边,全都靠识别太阳掌舵。”

  迦夜转身冲自己的黑船做了个手势。舵手立刻调转船头。那么大一艘船,调动起来却敏捷非常,真令人大开眼界。

  “夏家主的船跟着我的船走吧。这边暗礁很多,一不小心就要搁浅。”

  “有劳王爷了。”夏庭秋道,“甲板上脏,还请王爷下到舱中一叙。”

  迦夜点头,视线却转到了我的身上。

  我摇了摇头,“你们谈事,我去帮着照顾伤员吧。”

  夏庭秋看到我胳膊上的伤,眉头紧锁,“你先把胳膊上的伤好生包扎一下。”

  我冲他笑笑,拉着依依不舍的慧意,先一步下到舱里去了。

  进了屋,慧意立刻扯着我,两眼像火炬似的,“你居然认识船王?”

  她这下倒不一口一个六姐姐地叫我了。

  我那只受伤的手被她拽得生痛,不由推开了她,敷衍道:“以前行走江湖的时候,见过一面。”

  慧意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在屋子里激动得团团转。

  “船王呀!货真价实的船王呀!”

  “不就是个船王吗?”我不以为意。皇帝我都见过,区区一个割据海域的船王,算不得是个宝。

  慧意好不容易冷静了点,过来给我包扎伤口,一边说:“船王说是王爷,可和海上帝王没两样了。我们离岛虽是南海首领,比之迦家,也还有许多不足之处。更别说我们于家了。”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说,“于家也是南海名门了,不是吗?”

  慧意眼珠一转,转而笑盈盈道:“六姐姐说得对。只是没想到船王竟然这般年轻英俊,我还从来没看到这么好看的人呢。以前只觉得庭秋哥是最好看的了,没想到竟然还有比他更俊的。六姐姐,你说是不是?”

  我笑,“男人家,讲究什么好看不好看的。”

  其实单论五官,我觉得别说夏庭秋,就是全天下的男人,都找不到几个能像迦夜那样出色的。只是人太美了,往往就显得锋芒过盛,不易亲近。虽然迦夜为人潇洒随和,可是我却从未想过和他交心。

  迦夜今夜留在我们的船上,于是今天这顿晚饭特别丰盛。

  我坐在夏庭秋身边,认命地吃着夏庭秋特意吩咐厨房给我做的清粥小菜。我一有反抗,他的目光就瞟向我胳膊上的伤,好似我这条胳膊是断了才接起来似的。

  慧意刻意打扮了一番,穿着一件浅紫色碎花衣裳,肌肤胜雪。我就听她在那里说,王爷尝尝这个汤,是用鱼翅做的;王爷再尝尝那个凉菜,是海参用鸡汁高汤凉拌的。

  我流着口水对夏庭秋说:“我也想吃鱼翅。”

  “我还想吃龙肉呢。”夏庭秋夹了一筷子鲍鱼片放进嘴里,“你伤疤脱落前,所有辛辣的东西想都不要想。”

  “过分!”我拿筷子戳着碗里的南瓜。

  “谁叫你当时不听话要冲上来?”夏庭秋又吃了一口龙虾。

  “我还不是为了帮你。”我委屈道。

  “我不需要你帮。”夏庭秋搁下了筷子,“后来若不是船王及时出手,你现在脑袋已经和身子分家了!我告诉你,医死人,肉白骨的本事,别说我,就是师父都没有!”

  我不禁摸了摸脖子,“可是现在不是没事吗?”

  “还要等到有事了再来后悔?”夏庭秋怒道,“你为什么就不能懂事点,好好听一回我的话?”

  我愣愣地看着他。

  记忆中,二师兄上一次这样发火,是我偷偷跟在他身后去爬山,不小心摔伤了脚。他大发雷霆,一边背我回家,一边破口大骂。

  十年了,没想有再次被他斥责。我茫茫然,不知所措,只觉得又委屈,又伤心,又气愤,一句话都说不出。

  迦夜漫不经心的声音打断了我们之间的尴尬,“哎呀,好好的,怎么吵起来了。做师兄的,多让着师妹一点就是。”

  夏庭秋脸色铁青,“让她一分,她就进一寸。我就是平日让得太多了。”

  迦夜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

  “是不是大事。若等真的脑袋落地,再是大事也来不及了。”

  我啪地放下筷子,板着脸站起来,“我吃饱了。”

  “这就饱了?”慧意问。

  我气都气饱了。

  不待夏庭秋发话,我袖子一甩,大步走了出去。

  “别管她。”我听到夏庭秋说,“这么大的人了,还乱使性子。”

  我一直走到甲板上,趴在船栏上,低头望着船下幽深如墨的海水。发昏的脑袋被凉风一吹,慢慢清醒了一点。

  的确都不小了,竟然为了吃饭这种小事都还可以当着外人的面吵起来,想着就觉得丢脸。

  十多年的手足,为这点事和他生气,我也太冲动了。

  “真生气了?”迦夜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过来。

  “没有。”我没回头,“我知道他是关心我。只是讨厌他老把我当小孩子。”

  “你一个小姑娘都成了老姑娘,还嫁不出去。他这做家长的,难免心急些。”

  我扑哧笑起来,“你扯到哪里去了?”

  “终于笑了。”迦夜抱着手,靠在栏杆边,笑着打量我。

  我浑身不自在,“看什么呢?”

  “看你现在这样,倒比我想象的好多了。”

  我忍不住低笑,转身往船舱走,“你想象中我是怎么样的?荒岭埋枯骨?”

  “你的坟可不荒。”迦夜哼笑。

  我走了两步,才反应过来,“你去过我的坟?”

  迦夜慢慢跟上来,“不但去过,还在你的祠堂里给你上了一柱高香呢。”

  “是吗?”我拉长了嗓子,“难得你有心了。我在天有灵,一定会保佑你多子多福的。”

  身后半晌没声音,我不禁回头望。

  入夜的甲板上空荡荡的,水手都站得老远。海风吹着迦夜的衣襟。他侧着脸,背着月光,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我是,真的以为你死了。”

  海风将这句话送到我的耳边。

  我的心也沉重起来。

  “我回到北海,就派人去给你送一点特产。属下飞鸽加急,说你家被抄,你已经死了。我那时还不信,于是快马加鞭赶去京城。”

  “你居然……”

  “我还想着能救你呢。”迦夜笑了笑,“结果到了京城,只赶上你出殡。我本来不信那是你,可是我看萧政都便服来送你,那脸上表情,并不是假的。我想无人能欺瞒得了他,那你估计是真的死了。”

  我默默无言。

  “今天看到你,一时还以为见鬼了。”迦夜长叹一声,“那时……听说是一箭穿心?”

  “是呀。”我挑眼,“所以我现在是个没心的僵尸,你小心我半夜里去吸你的血。”

  “好呀!”迦夜脸上的伤感转眼变做无赖,“那我今晚等你来哟!”

  我脸皮实在厚不过他,抢先几步往船舱里钻。

  “等一下。”他一步拦住我,“我的问题还多呢。你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

  我说:“我师父和师兄他们救了我,之前一直住山里。后来二师兄要来继承家业,我边跟过来玩几日。”

  “原来在山里。”迦夜低笑着摇头,“我若稍微多疑一点,大概早就找到你了。”

  我不免愧疚,“对不起,瞒了你。我不知道……我以为,没有谁会……”

  没有谁会思念我,挂念我。

  一时沉默。

  过了半晌,迦夜开口,说:“两年前,我在你坟前,见过封峥一面。”

  第78章

  那个名字进入我的脑海里,激荡起了层层波纹。我一时有点恍惚,觉得迦夜说的事,遥远得都像是上辈子的陈仓烂谷子了。

  “他看上去不怎么好,人瘦了很多,寡言少语。”

  “他什么时候话多过?”我苦笑。

  迦夜说:“他这些年一直镇守边关,剿匪,对抗离国,立下无数汗马功劳。皇帝封了他定天将军。”

  “他打小就像做一个为国为民的大将军。现在终于梦想实现了。”

  “皇帝还赐了婚,他却拒绝了。这事闹得沸沸扬扬的。”

  我如坐针毡,别过脸,低声说:“你和我说这个做什么?”

  迦夜说:“不做什么。我想你可能不知道,告诉你罢了。”

  “都和我没关系了。”我说,“那个傻乎乎的小姑娘早就死了。站在你面前的,是个一身病痛,又嫁不出去的老姑娘。现在人人都叫我六姑娘,过去那个人,也没人记得了。”

  迦夜沉默地凝视着我,那眼神,说不上是同情还是困惑。

  “放心,我以后不会再提了。”

  又沉默了片刻,我才开口问:“你不会同我师兄对立吧?”

  “对立?”迦夜反应过来,“不会的。这桩生意,我们一家吃不下来,只有合作。再说,东南两海对立,也只有两败俱伤,给周边几国渔翁得利。探子来报,说官府和海盗勾结,有意通断这条航路。我亲自带人去打探消息,回来的路上就碰到了你们。”

  “你说的官府是……”

  “还能是谁?”迦夜讥笑,“东齐官府呗。”

  黑暗之中,萧政阴郁的面孔从我眼前一闪而过,我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迦夜说:“听说皇帝今年开始彻底整顿吏治,朝中已经派了人到各地清查审核,全国都闹得沸沸扬扬的。”

  “正经官府可不会和海盗勾结。”

  “所以这事蹊跷甚多。”

  我在夜晚的凉风中打了一个喷嚏,“不早了,回去休息了吧。”

  迦夜点点头。我转身朝舱门走去。

  背后忽然传来一声:“海棠花。”

  我站住,“什么?”

  “海棠花。”迦夜轻声说,“你的坟边,种了好大一片海棠。到了春天,花都开了,姹紫嫣红,景色很美。”

  我牵动嘴角,勉强笑了一下,“那代替我入葬的那个姑娘,也可以安心了。”

  我的房间里亮着灯。我不用进去,就知道里面坐着谁。

  什么意思?给一棒子,又赏根胡萝卜。还是吃饭的时候没有教训够,过来再补充几句的。

  我站在门口转了又转,抓耳挠腮。

  真是的,有房不能回,算个什么事。

  说起来,还真不是我的错,我干吗要这么不安?他来的正好,我还正要找他评评理,今天的事,到底是谁的不对!

  我怒气冲冲地推门而入。

  夏庭秋从灯前抬起头来看我。

  他神情沉静且柔和,眼里尽是关切,温暖的灯光给如玉般的脸上染了一层金边,更在他全身都笼罩上了温馨的气氛。这样看着,我差点都要以为刚才的口角全都出自我的臆想了。

  “还生气呢?”

  一句话拉回现实。

  我关上了门。这次要再吵起来,可不能让外人听见了。

  夏庭秋轻叹一声,走了过来。

  “我道歉。我一时没控制住,在外人前让你丢了脸。”

  我哼了哼,淡淡道:“我的脸早丢得满大街都是了,不差这一回。”

  夏庭秋的嘴角弯了好看的弧度,“果真还在生气。”

  “师兄教训得对,我正感动呢,生哪门子的气呀?”我丢了一记白眼。

  夏庭秋好脾气地笑着,“别生气了。我说你不懂事,只是口不择言。我从未这么觉得过。”

  “别呀,我还真觉得我不懂事呢!”我怒冲冲道,“我今天就故意添乱的,就故意不听你的话的。你高兴了?”

  “我知道你是来帮我的,我很感动。”

  我别过脸去没理他。

  夏庭秋干脆伸手捧着我的脸转过去对着他,这下我不得不对视着他那双清亮如夜星般的眼睛。

  心里发虚,脚有点发软。好像我真的犯了什么大错似的。

  所以最讨厌他对我来这招!

  “别生气了。”温柔近乎叹息的话语里,有着无穷的力量,“我知道你是想帮助我,但是我也怕你有危险。阿雨,不要以为,同样的事,我还可以经受第二次。你明白吗?”

  我脑子里还没明白过来,嘴巴已经抢先道:“明……明白了。”

  他又说:“别在把自己弄伤了。雨儿,十多年来,我尽心呵护你,你却总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我看在眼里,很是心疼的。你知道吗?”

  “知,知道。”我喃喃。

  “以后呢?”

  “以后不会了!”我反射性道。

  “这才乖。”夏庭秋满意而笑,低头在我额头落下一个吻,“不早了,你又有伤在身,早点休息。”

  门轻轻地关上。屋里恢复了宁静,仿佛从来没有访客来过一般。

  桌子上摆着一盒伤药,还有一碟我很喜欢吃的核桃云片糕。

  我掰了一块点心,放进嘴里,然后猛地捶了桌子一拳。

  大爷的,又让他糊弄过去了!

  第79章

  又行了十来天,我们这才终于到了东海的主岛,船王府邸所在,天钦岛。

  天钦岛比离岛还要宽阔近一半面积,岛的北边有一座高耸入云的火山。火山已数百年未喷发过了,现在山上绿树郁郁葱葱。山下有温泉,一入水,就感觉浑身一轻,如同换了一个躯壳一般。

  慧意看到了我背上的伤,很是好奇。我自己看不到背后,便问她那伤丑不丑。慧意摇头,“一点都不。粉色的,像一朵花一样。”

  我苦笑。这可是朵致命的花呢。

  离天钦岛不远,有座东海第三大岛,叫万佛岛。顾名思义,岛上佛像林立,庙宇成群,是一块海上圣地。一千多年来,周围数国的无数香客不远万里乘船东渡而来,烧香拜佛,吃斋念经。岛上近百座寺庙,终年香火不断。

  如今距我父母弟妹过世,已有四年整了,我却从未好好替他们做过一次法事。

  逝者长已矣,只留我一个人。

  我越想越觉得内心不安,于是和夏庭秋商量。

  夏庭秋这几日同迦夜商议正事,忙得只和我匆匆见了几面。每次见面,说不了几句话,又被人风风火火地请走了。

  我问他的小厮:“当家的近来休息得可好?”

  小厮皱着鼻子做怪脸,“才不好呢!六姑娘,你可问到了点子上了。小的还正想找您说这事呢!当家的每日睡不到三个时辰,吃饭上茅房都在看图纸,看账册。我们劝他休息,他只答应得好,照样我行我素的。”

  我摇头叹气,“我知道。我去看看他。”

  “六姑娘您一去,当家的肯定听!”小厮喜上眉梢,给我指路,“家主在梧桐阁召见下属,现在也该说完事了。”

  我抱了两个新从地里割来的绿皮黑纹小西瓜,打算让夏庭秋也尝尝这当地特有的美人瓜。

  梧桐阁的大门还是紧闭着的,里面传来人声。

  我便抱着西瓜坐在廊下。

  树上的蝉鸣忽然一停了下来,屋里人的说话声却一下拔高了音量。

  “联姻?”

  那是夏庭秋的声音。

  我手抖了抖,差点把西瓜摔到地上。

  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也传了出来:“真是这个意思。”

  这人我也认识,似乎是夏庭秋的一个长辈。

  “七堂叔,”夏庭秋说,“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大家的意思?”

  对的,是夏庭秋的七堂叔,他们老夏家亲戚多得像海滩上的贝壳,数都数不过来,这个七堂叔算是宗亲里比较说得上话的一位。

  夏七叔不紧不慢地说:“当然是大家的意思。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的事。你年纪也不小了,以前在外面云游,管不着你。现在你回来了,家里长辈自当为你操持婚事才对。”

  夏庭秋的声音哭笑不得,“这道理我懂。可不能等到这里的事处理完了,咱们回家说吗?”

  “这事就在这里说最合理不过了!”夏七叔道,“这生意谈了多少次了,每次都在关键地方卡着。说来说去,还是联姻最方便。”

  夏庭秋道:“你是要我嫁个堂妹给船王?”

  “才不是。”

  夏庭秋笑,“船王可没有妹妹嫁给我呢。”

  “不是和船王联姻。”夏七叔说,“我们和林家,和于家联姻。”

  我把怀里的西瓜抱紧了些。

  夏庭秋沉默了片刻,用一种憋着笑的口吻道:“你是让我把林家的良玉和于家的慧意一同娶过来?你就不怕这两个姑娘进了门打架?”

  我使劲咬着唇,这才把那声笑憋回了肚子里。

  “当然不是。”夏七叔不悦道,“我是让你娶于慧意,然后将六姑娘嫁林锦宏。”

  树上的蝉突然间放声鸣叫,院子里霎时又热闹了起来。

  我轻轻放下西瓜,蹑手蹑脚地走到窗下。

  只听夏庭秋低着声音说:“我不同意。”

  哦,他不同意。

  “为什么?”夏七叔似乎很不高兴,“于家没有儿子,除了于慧意,就还只有一个妾生的没地位的三丫头。你娶了于慧意,就接手了于家的产业。再说这也算是亲上加亲的好事。再说林家。他们家势仅次于我们夏家,林锦宏年少有为,品行端正,对六姑娘也有意思。你是六姑娘的义兄,她的婚事你主持,林锦宏以后就算是你妹夫了。这两门亲事,都是万里挑一的……”

  “七叔!”夏庭秋声音急促,“您不要说了,我不会同意把阿雨嫁给林锦宏的!”

  夏七叔忙道:“不嫁六姑娘也行。族里适龄的女孩子也有不少,我看静华和若霜都不错。”

  “那你可去问问她们的意思,再去找林家提亲。”夏庭秋道,“还有,我也不会娶慧意的。”

  哦,他不会娶慧意。

  我隐约松了口气。

  夏七叔却气得跳脚,“有了于家相助,我们夏家完全可以和船王平起平坐,也不必像现在这样,处处受船王的气。”

  夏庭秋语气平静,“势不如人,受点钳制是难免的。再说这事,利益分隔还是小的,关键是官府和海盗勾结,沆瀣一气。我们若要开辟航道,必然要和官府起冲突……”

  “别把话岔开!”夏七叔道,“别以为家里老人不知道你的心思。我告诉你,老家伙们都不同意!”

  夏庭秋一时没了声音。

  我站得右腿发酸,赶紧换了一边身子靠着墙,用左腿支撑重量。就这时,我又听到了我的名字。

  夏七叔语气软了几分,说:“六姑娘这人,模样、性子都不错,全家上下也都很喜欢她。可是,她到底来历不明。我们夏家怎么说也是堂堂南海之主,你是一家之主,又才刚刚上任,根基不稳,怎么能娶一个陌生的外人为妻呢?”

  夏庭秋明显不悦,“她不是陌生外人!她是我师妹,我和她……认识四年了。”

  他临时留了心眼,十四年改成了四年。他这是在保护我。

  夏七叔不屑地哼了哼,“那你说,她到底姓甚名谁,家是哪里,父母亲人如何。你别瞎编糊弄我老头子。我这就派人去核实,不查个清楚不罢休!”

  夏庭秋也有准备,从容道:“她是孤女,四年前被我师父收留。”

  “一个孤女,怎么能嫁进我们夏家!”

  我忍不住隔着墙冲夏老头比了一个中指。

  想我换在四年前,可是堂堂魏王家的嫡出郡主,金枝玉叶,得天独厚,派头比公主都还大上一分,是连皇帝都差点嫁了的。你们夏家再有钱,也不过一户庶民,一百年前就是海盗。我又怎么配不上了?

  嘀咕到这里,我也叹气。

  说的也是,那都是四年前的事了。

  我爹掉了脑袋,魏王府也早被抄了个精光。我大难不死捡了一条命,安生过日子就好,还做什么白日梦?

  胡思乱想间,屋里的对话已经结束了。我听到脚步声已经走到门口,赶紧闪躲到芭蕉树后面。

  夏庭秋送着七叔出来。

  夏七叔忽然问:“这里怎么放着两个西瓜?”

  “哦……是我先前叫下人送来的。”夏庭秋道,“大概是见我们谈话,放下就走了。”

  “这船王家的下人可真不会办事!”

  夏七叔唠叨着走了。

  我看夏庭秋笑了笑,弯腰拿起那两个小西瓜,转身朝着我藏身的地方喊:“你再不出来,就要变猴子了。”

  我磨磨蹭蹭地钻了出来,讪笑,“呵呵,那个,路过,给你送两个西瓜。”

  夏庭秋眉目放松,笑意盈盈地看着我。

  大中午的,太阳正烈,院子里一片明晃晃。他一身牙白薄衫,站在这片白光之中,好看得简直就像落入凡间的神仙。

  当然,如果他手上捧着的不是那两个绿皮西瓜就好了。

  第80章

  “刚才的话都听到了?”夏庭秋问,眼睛盯着我,似乎有几分期待。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说:“没听到!”

  夏庭秋有点吃惊,“没听到?”

  “没!”我坚决地摇头,虽然心里也知道这个谎撒得假到没边。

  夏庭秋脸上的缱绻笑意被一张无形的大手一把抹去了。眼帘低垂了下来,嘴微抿着。这是他不悦的时候特有的表情。

  我心虚的低下头,内心斗争激烈。一个声音在大声地看着,快道歉啊,说你都听到了,说你很开心。还有一个声音则大喊别说啊,说了一切都要变了!

  这两个声音吵得不可开交,我耳朵嗡嗡作响,好半天才听到夏庭秋说:“没听到就算了。”

  “啊?”我茫然抬起头。

  夏庭秋略有点不耐烦,“我说,没听到就算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西瓜我收了。我还有事要忙,你自己去玩吧。”

  他一口气说完,转身就走。

  我忙叫住他:“我有事找你商量!”

  “什么事?”夏庭秋回过身来,神色缓和了些。

  我小声说:“那个……我想,既然都已经到这里了,就想去一趟万佛岛,找间寺庙,给我爹娘他们好好做一场法事。”

  “这也是应该的。”夏庭秋点了点头,“你带着海珠和铁虎去,多带些钱在身上。”

  “好的。”我应下了,便转身离开。

  “雨儿。”夏庭秋叫住我,声音轻柔,道,“早去早回。”

  我迎着他温柔和煦的视线,重重点了点头。

  次日,我便瞒着旁人,只带着海珠和家丁铁虎,启程去了万佛岛。

  万佛岛因为常年都有众多朝圣的香客来往,所以街市十分繁华,旅社林立,大街上随处可见和尚尼姑在沿途化缘。

  船王在万佛岛有一处院所,背山临海,环境幽静。山上就是岛上最大的广慈寺。每日清晨和暮时,都能听见从山里传来的钟鸣声。

  法事自然是在广慈寺做的。夏家财大气粗,一大笔银子砸下来,住持闭门谢客,只招待我一人。

  高高供上爹娘弟妹的牌位,我披麻戴孝,跪在蒲团上。

  师父敲一下钟,小和尚念几句经。钟声伴随着外面传来的海潮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不休。

  我仰头望着面目慈善的佛像,胸臆间充满了一股说不出来的惆怅。

  老和尚敲着木鱼,念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我不禁也轻声跟着念: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法事做足了七天,我长久以来的心愿终于了了。

  我欲动身返回天钦岛,却临时被告知明日就是岛上一月一回的香会,夜晚会十分热闹。我贪玩,便决定多留一日在回去。

  香会那夜,长街上点起了灯,从山路上往下看,就像挂了一条宝石链子。而游人手里的灯火,则是夜间飞舞的萤火。

  我挽着头发,穿着便衣和木屐,随着人流慢慢走着。

  街边小摊上琳琅满目地摆着的各色香烛纸灯,精美别致,还有许多海螺贝壳做成的风铃和首饰。

  夏庭秋给我的零用钱多,我自然用得也大方。

  我去一家玉器店,选了两对玉镯,是送大嫂、三嫂的。给两个小侄女的礼物,则是两个小玉老虎。不经意间,看到一个羊脂玉小宝瓶,系上绳子,正适合挂在腰间,于是也买了下来。

  店老板做成这么大一笔生意,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跟在我身后恭维不断,一口一个少夫人,说:“小人略学过几天相术,看得出姑娘您可是旺夫旺子、大富大贵之命!”

  我也不和他分辨,只听着好笑,心想我才克死我全家,年纪老大了还嫁不掉,你怎么看出我的好命的。眼神这么不好,也不知道卖的玉品质是优是劣?

  海珠说:“姑娘买了这么多手信,却没给自己买点。”

  “买了呀。”我笑,“我花钱给自己买了个安心。”

  外面恰好有舞狮的队伍经过,炮仗声响,小孩子们尖叫欢笑着追赶。突然一个小孩子跑到我跟前,扑通一下跌倒在地上。

  我眼疾手快,一把将孩子抱了起来。大街上人来人往,被踩着了可就糟了。

  这娃娃黑皮肤,大眼睛,一看就是当地渔民的孩子,三、四岁大,也不怕生,被我抱着,咯咯直笑,十分可爱。

  我问:“你爹娘呢?”

  小姑娘摇摇头,扯了扯我的衣服,指着旁边的糖葫芦摊子,理直气壮地用方言道:“嬢嬢,阿妮要吃糖葫芦。”

  海珠噗哧笑起来,“谁家的孩子呀,可真会使唤人!”

  我也觉得孩子实在可爱,便哄道:“乖,叫我一声娘,我就给你买糖葫芦。”

  没想这孩子也真好哄,一听有吃的,立刻响亮地叫了一声:“娘!”

  海珠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真是个馋猫。”我抱着孩子往小摊前走,突然感觉到一道犀利的视线直射我的后背。

  我下意识转过身去。

  大街上茫茫一片人海,两边的旅社茶楼的窗边人头攒动,游人正纷纷探头看着街上的舞狮。视线所及,全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而刚才那道异样的视线,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六姑娘,怎么了?”铁虎警觉地问。

  “没事。”我笑着摇摇头,“大概是错觉吧。”

  我给小姑娘买了糖葫芦,恰好那卖糖葫芦的小贩认得这孩子,叫来了那家哥哥,把孩子领回去了。

  眼看天色不早,我拎着一盏漂亮的金鱼纸灯,打道回府。

  走到路口的时候,一队车马招摇过市,将人群驱赶得四下奔走。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我发觉不妙时,已经找不见海珠和铁虎的身影。

  面对人群拥挤又陌生的街道,我也不禁慌了片刻。

  忽然听到一个孩子在唤:“嬢嬢,嬢嬢!”

  我一看,正是刚才那个小女娃。她站在旁边一条僻静的小巷子里,冲我招手。

  “又是你呀!”我笑着走过去,“别又走丢了。你哥哥呢?”

  小孩子呆呆地看着我,也不说话。

  石板路上,树影晃动。

  身后有人!

  我抽出匕首,反身刺出去。

  可是来人身手远在我之上。他灵敏一闪,无声地掠到我身后,一掌拍落了我手里的匕首。一块湿帕子随即捂住了我的口鼻。

  我心想着要屏气,却已经来不及了。

  一阵天晕地眩。

  长街上的灯暗了下去,天上的月亮也暗了下去。民房,花树,都迅速被淹没在黑暗中。

  我软软倒下,被人接在臂弯里。

  昏迷之前,我感觉到那人正轻柔地摸着我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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