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84章

  第81章

  我也不知睡了多久,然后醒了。

  饿醒的。

  醒来就发觉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盖着的是蚕丝薄被,穿着的是绫罗绸缎,床帐子是江绸,挑绣着缠枝莲。屋里家居则是上等的黄梨花木。

  屋子里还熏着香。极上等的贡香。

  我要是这个时候都还不知道绑了我的人是谁,我就可以一头撞死在床头柱上了。

  不过我还真的没办法撞墙自尽。

  老手法:周身大穴都被封了。

  不过这次没下药。

  我现在这残破的身子,怕也经不住药力。

  萧政的手下对我手下留情了。

  我感觉到整间屋子都在轻微地晃动着。这感觉,我这几个月来再熟悉不过了。我是在一艘船上。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腰都有点酸了。我试着动了动手脚,然后慢慢地翻了一个身。

  很快的,外面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有人从隔壁间走了过来。

  我看着那个年轻姑娘,心里不由感叹:真是岁月如飞刀。

  俨然已是大姑娘模样的草儿,神情倒是和当年一模一样,见我就笑得亲切乖巧。她脸长长了些,俊俏了许多,穿着苏绸衣衫,头带珠花,一副富裕人家丫鬟的打扮。

  “陆姑娘醒了?可觉得哪里不舒服?我这就去叫钱太医来给您看看。”

  我正张口想抱怨说哪里都不舒服,她却已经一溜烟跑走了。

  钱太医?我在脑子里回味她刚才的话。

  看来他们是有备而来,连太医都准备好了。

  奇怪了。我百思不得其解,他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因为算准了萧政相信我当时是死透了,我便没有刻意隐瞒行踪,四年下来,也一直平安无事。就算是萧政不信我死了,一直找到处找我。作为一个民间女子,我一不接触官府,二不重游故地,从深山一路跑到大海里,这都还让萧政的人抓到了。这萧政真是捡了什么狗屎大运?

  听见门外又传来脚步声,我打起精神应付。

  门打开,一个年轻男子率先走了进来。

  我的目光落到他脸上,只觉得像是被一道雷电霹中,浑身都晃了一下。

  这个人,是最最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他应该穿着华丽的龙袍,要不坐在镶金的龙椅里和一大堆奏折奋斗,要不就搂着后妃美人喝酒温存。

  这里天南海北,远离大陆不说,甚至算不上是东齐的势力范围了。

  堂堂一国之君,不坐垂堂,跑到这东海上来做什么?

  萧政一身富家公子的打扮,青衫玉带,大热天,领子依旧扣得严严实实的,我看着都替他热。他明显成熟了几分的脸上,带着含蓄的喜悦之情。对于他来说,那几乎可以算是含情脉脉了。

  萧政走过来,撩起衣摆,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我们俩个居然都十分冷静自持。我甚至都没有瞪他白眼,自己都很意外。

  我曾经假设过再见他时,即使不拿把刀捅他个透心凉,起码也要朝他脸上吐一口唾沫。无奈局势总不大待见我。我现在手脚虚软无力,张嘴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草儿跟在后面,领了一个白胖的中年男子进来。

  那钱太医先冲萧政作揖,然后才过来给我请脉。

  我由着他们摆弄。屋子里一时格外寂静,只听得到外面隐隐传来的海浪声。

  钱太医仔细检查了一番,起身对萧政道:“陛下,陆姑娘体弱气虚,还是之前心肺受伤所致。虽然伤已经养好,体质也有所恢复,可是已经伤了根本,再难恢复到从前。日后须得好生调理,休养生息才是。”

  萧政点点头,“没有大碍就好。调养的方子,你开好了与我过目。”

  钱太医应下,被草儿送出去了。草儿退出去的时候,顺手关上了门。

  我看着萧政慢慢转过头来,心里咯噔一下。

  说不紧张不害怕,那是骗人的。

  这个男人曾经对我做过什么,我再清楚不过。

  笑得再亲切温和,转眼间却可以见你全家杀得片甲不留。

  冷漠,自私,高傲,不择手段。

  偏偏这样的人,居然还是百姓口里交相称赞的好皇帝。

  萧政看着我,有点欲言又止。几年不见却愈发俊美的脸上,那种微妙的神情显得极其的格格不入。

  他也有讷言的时候?

  我抽了抽嘴角,冷笑了一下,掀嘴皮子。

  萧政立刻露出倾听的表情。

  我却说了一句再煞风景不过的话:“给我弄点吃的来吧。”

  萧政定了定,转瞬回过神来,拍了拍手。草儿应声进来。

  “把药膳端上来吧。”

  我皱了皱眉头。

  萧政说:“你身子不好。”

  我身子不好,这个罪魁祸首却一脸坦荡荡地坐在这里。

  萧政看出我的不便,居然很好心地解了我几个穴道。我活络了一下筋骨,靠着床坐起来。

  我开门见山,问:“萧政,你这次要把我弄到哪里去?”

  直呼皇帝的名讳,死罪。可萧政也只是笑了笑。

  对了,差点忘了,这人也很变态。我越骂他,他越开心,天生犯贱。

  萧政说:“当然是带你回去。”

  “回哪里?”我冷笑,“回到我坟上,再把我埋一次?”

  萧政脸色阴了几分,周身霎时散发出阴冷之气。我心里有点虚,强装着淡定面对他。

  不过他很快镇定了下来,慢条斯理低说:“从今往后,我在哪里,你就在哪里了。”

  “果真!”我尖酸道,“说白了还不是想我做菟丝花。四年过去了,你居然还不死心。”

  萧政凝视着我,说:“本来是死心了的。你在我怀里咽气的时候,我的心是死了的。可是上天不让我死心,又把你还给我了。你说,这多妙。”

  “妙你大爷。”我忍不住爆粗口。

  萧政笑了。他的确一被我骂就很开心,真不知道他脑子是怎么长的。

  “今年是我娘九年大祭。我特地借着南巡的机会,便装来万佛岛请圣僧给她做法事。因为香会,我多留了一日,也就是这么一留,又再见到了你。”

  我在心里捶胸顿足。

  真是人要倒霉,天要下雨。我一时贪玩,也多留了这么一日,就不小心酿下如此大祸。这下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萧政说着,语气越发飘渺起来,“大概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那么多人,我偶然朝下一望,却就望见了你。那时还不肯相信,以为只是一个长得像你的女子罢了。你明明是死了的。我看着你咽气的,还是我抱着你放进棺材里的。从停丧到出殡,我也不知反复看过你几次。可我不放心,还是跟了过去。等再次抱着你,才知道,我这四年来,一直错得离谱。”

  我恶心道:“别描述得那么暧昧。分明是你们迷倒的我。”

  “那又如何?要捉你,总得用些手段的,你又从来不会乖乖走过来。”萧政不以为意,说得好像捕捉猎物一般,“看你现在这样坐我面前,冷眼瞪我,和我说话,我很开心。本来知道你没死,很生气,觉得被欺骗了。要知道,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敢欺骗我了。可是你还活着,那过去的事,也就可以不计较了。”

  我简直要吐血,“你简直厚颜无耻!我不跟你计较,没夜闯皇宫取你项上人头就不错了。你居然还有脸来和我说不计较?”

  萧政嘴角轻扬,眼里一片盈盈清光,“你若真来找我寻仇也好,我就可早几年知道你还没死了。”

  我和这人简直不能沟通。和他辩论,纯粹给自己找气受。

  草儿恰时地送来药膳。我爽快地接过来喝了,又拿来糕点大口吃着。

  “吃慢点。”萧政体贴道,“你昏睡了一天一夜,吃太快对身体不好。”

  “我睡了那么久?”糟糕,找不到我,海珠和铁虎他们肯定急坏了。再让夏庭秋知道,那还不得掀起滔天巨浪?

  萧政却误会了我的意思,略有惭愧道:“不知道你身子现在这么虚,迷药似乎过量了些。放心,那人我已经惩罚过了。”

  他话里的血腥让我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人,不但没有变,还变本加厉了。

  草儿再度进屋来,递给萧政一张纸条。萧政扫了一眼,眼神一闪,然后看向我。

  我戒备道:“又怎么了?”

  “原来是夏家。”萧政不动声色地将手里的纸条揉成了一团,“当初以为你真死了,便没对你师父动过心思。原来……”

  我为他这么迅速就探清了我的背景而惊慌,更为这事牵扯到夏家而恐惧。夏家势力再大,也难敌一国之力。只因为我而连累了全岛的人,我真是万死难辞其疚了。

  “别害怕。”萧政看出我的不安,轻言轻语地安慰,“你师门将你救了,又把你照顾得这么好,我该重赏他们才是。你说,不是吗?”

  我微微颤抖着,“我同你走,你要对我发誓,不动我师父和师兄家!”

  “放心吧。”萧政微笑着,掏出丝帕,动作轻柔地给我擦了擦嘴,“我不会为难他们的。你好好跟着我,我不会再让你受伤了。到了岸,我还有份大礼送给你。你绝对会喜欢的。”

  第82章

  萧政的这艘船虽小,行驶起来速度却十分快,比普通的船快一倍的时间抵达内陆。

  东齐东海口岸有座大城,叫定波。因为地处海路和南北运河的交通要道,又是鱼米之乡,这里极其繁华。庙宇高楼、豪宅大院不必说,那阳明河边上的香堂,泰湖里的画舫,更文人骚客、风流才子们流连忘返之处。

  我们一抵岸,就有马车来接,直接将我拉到一处雕梁画栋的大宅子里,萧政却不知所踪。

  这宅子光看规模,就不是普通富贵人家能修得起的,这光是后花园,就都快赶得上当年的魏王府的花园了。屋中器物珍玩,无一不是精品,随便一个压案的糕点盘子都是官窑贡品。

  如今皇帝重塑廉洁的风气正盛,贪官富王都把家里值钱的暂时入库了,更别说其他官员。这屋子却依旧这么金光闪闪,飞檐斗拱刷得鲜亮,傻子都猜得到这屋子主人肯定来头特别大。

  这萧政在民间置个私宅也就罢了,还弄得这么招摇,生怕小贼和劫富济贫的大侠们不知道似的。

  我住了两日,只见了萧政一面。他来去匆匆,只是为了看我一眼。我存了一肚子疑问就等问他。结果不等我开口,他就又跑没影了。

  草儿说:“陛下这次来身有要务。之前去万佛岛耽搁了数日,所以这几天会繁忙些。等陛下闲了,定会过来陪姑娘您说话的。”

  好好一件普通事,却被她说得我像个深闺怨妇等不到丈夫似的。我气得啼笑皆非。

  不过萧政这人,口头上对我说得信誓旦旦,多年相思苦呀那个感人,害我以为他多喜欢我呢,结果还不是忙着朝政就把我抛到脑后。

  果真不是倾国色,难怪倾不了国呀。我对着镜子嬉笑自嘲。

  草儿一如既往地寸步不离地跟着我,除她之外,萧政还拨了数名宫婢仆妇、太医药童、侍卫杂役。呼啦啦差不多有三十多人,就伺候我一个。宫里的太后按祖制都只能有二十名宫人呢。我比那老太太还威风了。

  人勤劳惯了,懒下来就会觉得全身关节痛。我当然是被伺候得浑身不舒服。

  我以前在山里,洗衣做饭,和个农妇无异。到了夏家,虽然不用做家务,可是也打渔收庄稼,四处游玩,没有闲过。现在非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连出恭都快要有人来帮擦屁股了。

  这个可要不得。

  我连踢带踹,以绝食相逼,才把身边的贴身仆从减去了一半。

  宅子我是不能出去的,游湖赏花什么的,只得在后花园里进行。我裹着灰鼠皮袄子坐池塘边的亭子里,看着院里一片开败了的秋花,心里也是一片落寞。

  海上四季如春,不知年月,没想人间竟然已经是深秋了。

  我被萧政绑架也有十日了,夏庭秋肯定是已经知道消息了。也不知道他现在急成什么样子,有没有在到处找我。他和迦夜谈着的生意,肯定是要受影响。

  只恨我被绑时全无准备,现在连发点信号都做不到。

  定波也算气候较温暖的城市了,可今年却比往年冷,深秋时分已经赶上往年入冬了。

  我这身子最受不得寒,渐渐觉得胸口时而闷痛,喘不过气来。一次在院子里散步,一阵寒风吹过来,我没留吸了一口,顿时呛咳起来。

  草儿她们大惊失色,纷纷围过来。

  我灵机一动,赶紧接连深吸了好几口寒气,肺部犹如刀扎,果真咳得愈发厉害,整个人缩成一团。

  等草儿把我扶起来的时候,我的手掌间已经是一片猩红——方才咳出来的。

  然后我两眼一翻,柔弱无骨地倒在了草儿姑娘的怀里。

  钱太医火速来了,然后萧政也终于来了。

  我眼睛张了一条缝,看到眼圈发青的年轻帝王面若冰霜地站在屋子中央,草儿给他端来凳子,他看也不看。那股强大的寒冷气息完全压过了屋子里的暖炉,所有仆从,包括钱太医,都在瑟瑟发抖。

  钱太医好不容易把完脉,说我体质虚寒,最忌风寒。这次寒气入肺,刺激旧伤,才会咳血。不过没有发热,说明病情不种,还需好生调理……

  他没说完,萧政就开始发火:“调理,调理!你们次次都说调理,可调理到现在,她还是半点都不见好!朕养你们是废物吗?”

  天子一发火,所有人都跪下来了。我要不是半死不活地躺着,我也得跪下去。

  钱太医哆嗦道:“陛下息怒。陆姑娘旧伤甚重,体质受损,不是一日两日就可回本的,只得慢慢来。”

  “你调理数日,她照样咳血昏迷,你到底用的什么药?”

  钱太医吓得不住磕头称罪。

  我看再下去,萧政没准就要砍人脑袋了。我咳血是为引他来,没想拖累别人。于是我赶紧哼哼了两声,转醒过来。

  “吵什么?”

  萧政见我醒了,冰封的表情终于有所松动。他大手一挥,所有人如蒙大赦,赶紧逃了出去。

  萧政走过来,伸手摸了摸我额头,“你醒了?”

  我尖酸道:“我要没醒,那我这是说梦话呢?”

  萧政嘴角弯了弯,很是享受,“看来你是醒了。”

  我没好气,赶紧提醒自己不能骂他,越骂他越高兴。于是只好挑了一句平常的话,问:“你终于知道来了?”

  这话一说,萧政显然更加高兴了。他本来生的阴柔俊美,眉目如画,这样一笑,简直犹如春水化冰,花开晨晓,真是美不胜收。

  我一边发怵一边嫉妒一边腹诽,你这家伙干吗爱我呀,回家对着镜子爱自己去多好!

  然后我才仿佛明白了萧政为什么笑得这么二百五了。我这句话醋味十足,都可以酸死一巷子的人了。

  无心之失。真的是无心的。

  不过萧政不这么以为。他笑盈盈道:“你是在埋怨我忙着政事没来看你?你只需要同草儿说一声,我再忙也会抽空过来的。”

  我真觉得萧政的肉麻和人妖王爷的肉麻,果真是方式不同,效果却是一致的。一个冷一个热,一个轻佻一个古板,却都一样可以让我从头到脚的寒毛都竖起来。

  我忍着牙酸,说:“你既然来了,我有话和你说。”

  “你说吧。”萧政在床边坐了下来。

  我说:“既然我们达成协议。你不动我师父和师兄们,我就乖乖跟着你。我信任你,也麻烦你信任我。我不是你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鸟,关着养只会养死我。我想你花那么大力气把我找回来,不是想再把我弄死一回的吧?”

  萧政没说话,也就表示同意了。

  我继续说:“所以,我希望我能有点自由。我不会走,草儿和那么多大内高手跟着,我那点花拳绣腿也没用。”

  萧政看着我,半晌不说话,然后才问:“你不会走?”

  “不会走!”我有点不耐烦,“我敢走吗我?你不是要抄我师兄全家吗?”

  萧政苦笑,“原来我在你眼里,只会抄家。”

  “不要断章取义好不好?”我给他气得又快吐血了,“你是一国之君,同意不同意,给个回复!”

  反正我已经晕过一次有经验了,回头你继续关着我,我不介意再晕一次给你看!

  萧政抿着嘴,轻笑了下,满眼戏谑,“我同意——不过我有要求。”

  “说。”

  萧政眼神闪烁,“今夜让我留下来。”

  一时,满室寂静。

  第83章

  我觉得骨子里一阵麻,浑身的力气都要被抽走了似的。

  也不是不懂人事的小姑娘了。我都帮着大嫂给产妇接生过的,该懂的都懂。

  男人嘛,想的也只有这个。

  我都不明白他当年看中我什么。如今我年纪大了,姿色也比当年差远了,又黑又瘦,就更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肯要我了。

  如果给了他了,是不是就会死心了?

  我低下头,开始解衣服。

  萧政明显地一震。

  我只穿着亵衣,几下脱了,里面只有一块抹胸。我咬着牙,二话不说,抬手去扯脖子后面那根红绳。

  “别,别!”萧政猛地叫起来,慌乱地抓住我的手。他手掌滚烫,力气很大,一把将我拉过去抱住,然后衣服和被子胡乱地裹在了我的身上。

  “别这样!我是逗你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被他紧紧搂着,牙关这才慢慢松开了,心里也暗暗庆幸:押中了。

  这厮和小时候一样,越是虚张声势嚷出来的事,越是有贼心没贼胆去做,反而喜欢不动神色去阴人。小时候他不敢明目张胆地去揍欺负他的大皇子,长大了也不敢真叫我主动陪他睡觉。至于他会不会回头给我下药,那是以后的事了。

  想想也可笑,一个皇帝,却爱玩阴招。

  萧政抱着我,始终有点激动难平。这我理解,毕竟我脱得半光正在他怀里呢。

  我挣扎了一下,他下意识把我抱得更紧一点,手摸到一处,忽然不动了。

  他抹到了我后背的箭伤。

  我正犹豫着想开口,身上的被子一下又全部掀开了,然后天旋地转,被面朝下按在了被褥间。

  我在心里破口大骂萧政你这个变态。这时他的手又抚上我的旧伤,动作轻得像羽毛拂过,让我打了一个哆嗦。

  “这里……”

  我浑身别扭到了极点,粗着嗓子道:“不就是个旧伤吗?你放我起来。”

  “还痛不痛?”

  我翻白眼,“早不痛了,你没看肉都长好了吗?我说,放我起来!”

  萧政回过神,松开了手。

  我火速爬起来,穿好衣服,裹好被子,缩进了床头。

  萧政呆呆地看着我这一系列动作,扑地笑了起来,“刚才还豪气万千地解衣服来着,还以为你胆子多大呢!”

  我立刻想回一句“你刚才还打算占我便宜来着”,转头想万一他被刺激了决心重振雄风,我还真应付不了,于是只有忍了这个口头亏。

  萧政似乎想摸摸我,无奈我缩得太远了,他一时够不着。于是他只好笑着站起来,说:“我有事要忙,你好生休息吧。以后要出门,和草儿说便是。你师门一家,我是不会动的。等我这几天忙过了,带你去曲江城。那份大礼,在曲江等着你呢。”

  从这天以后,我就比以前自由多了,想出门只消一句话,就是身后跟着的人多了点。

  我拖着草儿他们这些尾巴,把定波城游了个大遍,又在城里做散财童子,花了大把钱买古玩花鸟,那些店老板简直快把我当观音供起来了。

  草儿对我这么花钱,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反正钱都是萧政的,她也不心疼。不过我后来要给仆从每人买点东西,她倒是坚定地拒绝了,说公子不准。

  我在城里这么晃了七、八天,还和泰湖边的小茶楼老板混熟了,跟他学了几道私房菜。夏庭秋那里照样没什么消息。我明目张胆地在茶楼里打听东海船王和夏家,也有不少人知道,却没人能说出个道道来。难怪草儿从来不阻止我打探消息,她知道我问不出什么东西。

  天越发冷了,我也不大出门了,只好没事下厨做点东西打发时间。

  一次萧政过来,看到我正招待几个侍女尝我做的菜,也不知道哪根筋抽了,酸溜溜地说:“你有这么好的手艺,却从未给我做过什么。”

  打那之后,所有下人都不再敢尝我做的菜了。我烧一大桌子,自己也吃不完。草儿还在旁边碎碎念,说陛下每日操劳多辛苦,食不知味,人都瘦了一圈。

  我心想嫌菜淡了就多放盐,和我说有什么用。可是一屋子人都用哀求的目光看着我,求我给他们一条生路。我没有办法,只好下厨。

  草而把萧政爱吃的菜列了张单子给我,我接过来转身就丢进灶火里去了。我先是动手蒸了一笼甜烧白,然后炒了一盘甜菜心,炖了一锅红烧蹄髈,再煮了一碗酸辣粉丝汤。我把辣椒和糖当不要钱似的放,只恨这玩意儿不是砒霜。

  我带着菜去找萧政。他正独自在书房里办公,桌子上堆满了奏折报表和图纸。大太监张德全在旁边伺候着。

  萧政不知道正为什么奏折烦恼,眉头深锁,揉着鼻梁。见我进来了,这才放下手,神色一松。

  等我把菜都摆了出来,他脸上的轻松已经转为苦笑。

  张德全变了脸色,左右看看,犹豫着开口,“陛下,要不……”

  萧政已经提起筷子,夹了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

  “如何?”我问。

  萧政笑着点头,“入味了,很不错。”

  我高兴,“那就好,我还怕火候不够。”

  “够了。”萧政又吃了一筷子青菜。入口那瞬间,眉头微微一皱,又展了开来。

  我指着桌上的菜,笑嘻嘻道:“这三菜一汤,就是普通百姓家用餐的格局了。当然没这么多肉就是。陛下就当是体验民情好了。”

  萧政咬着筷子,眼帘低垂,笑得几分苦涩。可虽然这样,还是一筷子接一筷子地吃着,没有停手。

  张德全在那边已经急出了一头的汗,不住低声的道:“陛下,陛下,您这是……”

  萧政全然不理。

  我坐在旁边,冷眼看着他捧着碗,大口吃饭吃肉,仿佛碗里的是山珍海味一般。沾满了糖的五花肉,皮肥膘厚的猪蹄,他看也不看就送进嘴里。

  我舀了一碗酸辣汤,送到他面前。他一言不发地接过来,仰头就要喝。

  张德全大呼:“陛下,使不得!”

  萧政置若罔闻,几口喝了个底朝天。

  砰地搁下碗,萧政已经全然没有了惯有的优雅从容的风度。我和他冷冷对视,两个人都隐隐出了一层虚汗。

  “你,满意了?”萧政声音沙哑地问。

  我站了起来,转身朝外面走去。推开门,寒风扑面而来,我脸上冰凉一片。

  身后传来张德全的呼声,有什么东西打翻了。

  我脚步顿了一下,又继续朝前走。

  “棠雨!”萧政呼唤我,声音在颤抖着。

  我继续走。

  “棠雨——”

  “陆姑娘!”

  我终于站住,慢慢转过身去。

  萧政脸色苍白如纸,一手捂着胃部,一手扶着桌子。打翻的酸辣汤淋湿了他的袖子,他似乎全然无觉。张德全扶着他,一脸焦急。

  “棠雨,”萧政凝视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知道你恨我。可发生的事,已经不能改变。我也从未后悔我所做的。你要恨我,就继续恨下去。恨我一辈子也好!”

  我觉得鼻子发酸,眼睛胀热,视线有点模糊。

  不想让他看到我软弱的模样,我不再理会他,转身大步而去。

  第84章

  萧政胃疾犯了,阖府上下鸡飞狗跳了好几天,只有我这里是清静的。

  他这胃疾是小时候得的。大皇子当年最爱出毒招欺负他。有一次也不知什么事起了冲突,大皇子就逼着萧政喝兰露。这兰露名字起得好听,其实是宫中用来洗刷污垢的一种碱水。幸好我当时看着不对,冲过去把碗打翻了,不然那一大碗灌下去,萧政肯定小命呜呼。

  随后太医给萧政洗了胃,又开了良药,可是这胃还是伤着了。所以萧政多年来一直饮食清淡,忌甜、油腻、酸辣。

  我那一桌子菜,他竟然眉头都没皱一下就吃了。

  我摇头苦笑,把书丢开,决定不再去想这事。总之是他自找的,我又没掰开他的嘴巴往里灌。

  萧政的胃疾好了后,果真带着我离开了定波,去了曲江。

  曲江城不大,却是小巧精致,历史悠久,江南不少书香世家就发源于此。这里特产是宣纸笔墨和紫竹伞,竹筒米饭是每家馆子的招牌菜之一。

  这次下榻的宅院就简朴了许多,白墙灰瓦,满院在初冬的寒风下凋零的花草,只有墙角一株腊梅的树枝上冒出了小花骨朵。

  “喜欢不?”萧政同我一起游园子。他大病初愈,脸色还是苍白的,可是精神却很好。

  “来的不是时候。若是春天,水边那一大片海棠开花了,美不胜收。”

  我也不知怎么想到了,忽然说一句:“听说我的坟边,种了许多海棠树。”

  萧政满脸柔情在听到我这句话后,犹如暮光渐渐隐退在黑夜之中。

  “是有许多海棠树。”萧政说,“是封峥给你种的。”

  我感觉胸口像被刀子很扎了一下,痛得有点发麻。

  是封峥种的?

  北国小城的春日,海棠花树下,我对他笑得天真烂漫。我说我喜欢他,他却带着兵冲进了我家门。后来我死了,他便种了一片海棠花来还给我。

  棠雨,棠雨。海棠花落似雨。那是谁的眼泪?

  “你始终忘不了他,是吗?”萧政问。

  我摇摇头,“只是觉得很遗憾罢了。一切都是命。我和他,没有这个命。在万佛岛上,和尚说我的姻缘来的晚。我想我大概和封峥相遇得太早了。”

  萧政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以前还有个道士为我算命,说我有两个儿子都能做皇帝呢。还说我朝曾一度遭外戚之乱,然后将会出一名世外而来的皇后。乱七八糟的话,你也信?”

  “为什么不信?”我翻白眼,“一般皇帝有一个儿子还能做皇帝就不错了,你能有两个,还有什么不满的?”

  “你呀……不说这个了。”萧政抓着我的手,“跟我来。那份大礼,也该送给你了。”

  我木然地跟着他走。

  萧政带我到了厅堂,然后留我一人在那里。

  我看着侍女太监都退了出去,不由觉得蹊跷。

  什么东西要给我,还搞得怎么神神秘秘的。

  这时我听到外面有人走过来,一个女子说:“夫人,要见您的人就在这屋里。婢子就不进去了。”

  然后门被推开了。屏风那头,一个明显怀着身孕的少妇小心翼翼地绕了过来。

  我看到她,脚就像是生了根一样,一动不能动。

  那少妇也看到了我,神色巨变,激动得浑身发抖。

  “阿姊……”她弱弱地探问,“阿姊,是你吗?”

  我鼻子发酸,点了点头。

  晚晴哇地一声,哭着扑了过来。我慌忙接住她。她现在身怀六甲,可磕碰不得。

  只是等她温热的身躯扑进了我怀里,我这才真实地感受到,她是活的,是真人,不是一个鬼魂。她是我妹妹晚晴!

  “阿姊!阿姊啊——”晚晴抱着我,哭得泪流满面,“阿姊你没死!你没死!”

  “我没死!”我也泪如雨下,摸着她的头发,“你也没死!太好了……”

  “可是爹娘他们……”晚晴抬头看我一眼,又哭得不能自抑。

  “我都知道。”我拍着她的背,“我都知道……我都看到了。”

  晚晴在我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我们姊妹俩紧紧抱着,打出生起,这还是头一次这么亲密。

  原来,晚晴就是萧政说的,要送我的大礼。

  头一次,我心里对萧政产生了一丝谢意。

  谢他没有赶尽杀绝我的家人。

  地上凉,我扶着晚晴坐去暖榻上。我俩抱着哭了好一阵,激动的情绪发泄得差不多了,这才缓缓打住。

  我抽了手帕给晚晴擦脸,她也掏出帕子为我擦脸。她一脸细妆已经花了,可容颜依旧秀美夺目。当年的单纯清丽如今已经转为成熟妩媚,大概因为有孕的关系,她丰润了些,皮肤里透露出一股母性的光泽来。

  我拉着她的手,仔细打量她,越打量越是满意。她头上珠钗、身上衣衫,无一不精致素雅,一双手柔软细腻,保养得十分好。

  可晚晴越打量我,却越是难过,又掉起了眼泪。

  “阿姊,你怎么瘦了这么多?脸色这么不好。对了,你被……那伤怎么样了?还没好吗?”

  “没事。”我拍拍她的手,“体质没以前好是真的,可是好生养着就不会复发。倒是你,别再哭了,哭坏了我小外甥可不好。”

  晚晴破涕为笑,温柔地摸着腹部,说:“这都是第三胎了。大夫说八成是个女孩儿。”

  “你都已经生了两个了?”我惊呼。

  “是呀。”晚晴笑道,“阿姊,你已经有两个小外甥啦。老大三岁,老儿一岁半,都活泼可爱。你一定要见见!夫君一直想要个女儿,对我肚子里这个期待得很呢。”

  “你夫君是……”

  “阿姊你也认识的。就是爹的副将,赵老将军的儿子,赵凌呀。”晚晴一脸幸福地说着丈夫的名字。

  我感觉一根冰冷的针从后颈刺了进来,钻入我的大脑里。

  赵凌,那协助萧政,背叛了我们陆家的赵凌?

  我还记得抄家当日,爹发现手中虎符被掉包时的绝望神情。从那一刻起,我们陆家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晚晴竟然嫁了赵凌?

  “阿姊,怎么了?”晚晴担忧地拉了拉我的手,“有什么不对吗?”

  我看着她茫然的脸,猛然明白过来:她不知道。

  发觉虎符掉包之时,只有我在爹身边。事后若有人有心隐瞒,晚晴又对政事不熟,完全可以被蒙在鼓里。

  想到这里,我已是一身冷汗。

  “阿姊,你不舒服吗?”晚晴惊慌地叫道,“你脸色好难看!”

  我急忙挤出一个笑来,“没事,刚才有一阵心悸。估计是先前哭得有点过了。现在已经没事了。”

  晚晴将信将疑,“我后来听人说,你是中箭而死。现在虽然看你没死,可那箭伤肯定很重吧。你后来是怎么逃脱的?”

  “是我师父他们救了我。”我说,“这四年来,一直都躲在山里,只以为你们都已经死了。要是早知道……”

  晚晴眼睛又湿了,“要是早知道阿姊你没死,我便是爬也要爬过来找你了。”

  我笑着看了看她的肚子,问:“你和赵小将军是怎么一回事?”

  晚晴露出羞涩的神情来,“他已经不是什么将军了。为了我,他辞了官,举家定居在这曲江,家里有田,又做点生意,平平淡淡过日子吧。”

  “这么说,你是他救的?”

  晚晴点头,“我那时关在天牢里,时辰到了,便喝了赐下来的毒药。可等醒来,已经被他带出了城。他说他买通狱卒,给我换了假药,又找了女尸替我,这才把我救下来。他还说……说一直恋慕我,也不求我以身相许,只求我为了家人和他的一片心意,将来要好好活着。”

  晚晴后来显然是以身相许了。不过那赵凌翻脸背叛陆家,又花那么大力气救出晚晴,只是为了和她过日子,生孩子?

  晚晴继续说:“我后来隐姓埋名,他也一直对我细心体贴。日子久了,我也觉得,他这人不错,对我是真心的,于是就……”

  我不禁笑道:“两情相悦,也是好事呀。”

  晚晴语气充满了柔情蜜意,“我身份卑微,做不了他正室,不过他也歃血发誓,说此生绝不再娶第二人。他为了我,才辞官的,就是怕京城里的旧人认出我来。”

  且不说我对赵凌背叛我们陆家有什么看法,他对晚晴,看起来倒的确无可摘指。

  一时间我百感交集,也不知道说什么的好。

  “阿姊,”晚晴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摇摇头,“我……皇上找到了我,带我来的。我也不知道会见到你。”

  晚晴脸色白了,“皇上?那你不是……”

  “你知道?”

  晚晴咬着唇,点了点头,“多少知道一点。说是原来要放了你的,你却冲了法场。”

  我一想到爹和弟弟受刑那场面,心又疼起来。

  晚晴问:“那你这是,以后要跟着皇上了?”

  我很不喜欢这个说法,却也一时找不到可以反驳的,只好说:“现在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你放心,皇上承诺了不再追究我们陆家,他不会为难你的。”

  晚晴拉着我的手,说:“无论如何,我们姊妹俩终于重逢了。”

  的确。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我最亲的血亲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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