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3章 春日宴

  果真,谢昭瑛几日不回家,谢氏夫妇也见怪不怪。但是,别人却不见得会放他轻松。

  我听云香说:“城里戒严,说是出了叛国贼。大理寺在到处抓人,腰上有伤的,不管是男是女,统统都抓起来拷问。听说打死了好多,全部拖到城外乱坟岗。”

  一屋子药草,我正在拨弄天平(自制的),旁边的火上有汤药在沸腾。我茫然地抬起头来:“连大理寺都向着赵家了?”

  “哦还有,皇后娘娘请咱家进宫去吃茶。”

  “进宫吃茶?什么茶?广东茶还是英式午茶?”

  云香板着脸:“小姐,你弄了四个时辰的药了,都开始胡言乱语了!”

  我伸了伸腰,“认真的,干吗平白进宫吃茶?”

  “皇后娘娘以前也常请大臣女眷进宫吃茶看戏。这次可请了好多家,说是要年轻人一起聚一聚。”

  我挠了挠头发,“年轻人?包括你谢二爷?”

  云香点点头。

  知道谢昭瑛受伤的,除了我们几个,剩下的,该是在他腰上捅了一个窟窿的那位了。皇后是想把所有嫌疑人骗进宫去一一验身吗?

  或者说,中年无聊的皇后大妈打算组织一次东齐历史上最盛大的相亲会……

  我带着配好的药去找宋子敬。

  宋先生——或者大侠,正在给孩子们上课。稚嫩的童声正齐声朗诵着:“鸣鸣葛鹈,依水而居,娉婷佳人,君子期期。”

  换汤不换药。鸟儿轻轻唱,落在河洲上,谁家俏姑娘,青年好对象。

  孩子们又念:“佞媚xx,殊以女子……”

  我骂:“打倒封资修!”

  宋三看到我,一副很紧张的样子,像在搞地下党活动:“四小姐来了?”

  我也很神经质地问:“三小姐不在吧?”

  “上午来过。不过她最近来得特别勤,昨天来了三次。”

  “多加小心。对待扫荡的政策,就是要稳、沉、严。”

  “放心,先生有他的办法。”

  我把药塞给他:“四碗水,熬成一碗。趁热内服。”

  宋三翻白眼:“这还用你说。”

  他去熬药,我去看谢昭瑛。

  谢二公子斜躺在床上,正在不亦乐乎地嚼着一块五香牛肉干,床边矮几上摆放着瓜子花生果脯麦牙糖和一大堆新巧的点心。这显然是谢昭珂送来慰问宋子敬的,却全部进了谢昭瑛的肚子里。

  我一屁股在床边坐下,抓过谢昭瑛的手摸他的脉。很稳。然后掀起他的眼皮,再捏着他的下巴扳开他的嘴巴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牙口不错。”

  谢昭瑛唾道:“说什么呢?”

  我说:“你知道赵皇后邀请我们进宫赴鸿门宴了吗?”

  谢昭瑛说:“虽然我不明白什么是鸿门宴,不过宫里的孜然牛柳和八珍芙蓉鱼的味道挺不错的。”

  我冷笑:“说到饮食,你知道有一种迫害方式就是把敌人杀死了烹饪加工制成一道菜吗?”

  谢昭瑛把吃了一半的牛肉吐出来,“还是再说一次那艘满载着游客初次航行就撞冰山的船吧。”

  我拍了他一掌:“严肃点!你知道现在是怎么一个情况吗?”

  谢昭瑛奚笑:“将来兵挡,水来土掩。”

  “你真要进宫去?”

  “能不去吗?”

  我爬起来往外走。

  谢昭瑛拉住我:“你要去哪里?”

  “赶在谢家被抄家前逃出去。”

  “冷静点!冷静点!这不是什么大问题。”谢昭瑛把我拉了回来,“他们又没有证据。”

  我指着他有伤的腰:“他们找证据还不容易,脱光了站一排不就一目了然了?”

  谢昭瑛敲我脑袋:“你这里面都装着什么东西?他们就是想把事情在暗处解决,不然何必假心假意地请我们进宫去。”

  我斜睨他:“你那天是去见那个你一直很想见的人了吧?我不是指翡华姐。”

  这是我第一次过问谢昭瑛的私事。他倒不介意,坦然道:“是。”

  “见到了吗?”

  “还是没有。”

  “你真没用。”我往外走去。

  谢昭瑛在后面喊我:“你去哪里?”

  我说:“去策划逃跑路线。”

  其实我知道政治倾轧下要做一枚完卵简直比穿越还难。也许我可以出家。我无不绝望地想。九世尼姑,九九归一,多吉利的数字,也许这世我圆寂后就可以直接升天成仙。

  我的修正主义思想其实挺严重的。

  “四小姐。”宋子敬喊住我。

  我站住:“先生下课了?”

  他走过来,问我:“你知道了明天要进宫的事了吧?”

  我愁眉苦脸:“今天过来就是同二哥商量这事呢。他却满不在乎。”

  “他的伤不重,只是毒……”

  我问:“你打听到张秋阳的弟子的消息了吗?”

  宋子敬摇头。

  我垂头丧气:“二哥平日看着挺不正经,可是一旦认定的事,绝对要坚持做到底。我呀,我只有舍命陪君子了。”

  宋子敬笑,靠近来轻声安慰我:“别担心……”他忽然住口,往一处望去。

  满院翠色中,一身水红月笼纱裙的谢昭珂亭亭玉立,皓白手臂挽着一个小竹篮,绝色面容一片冰霜,冷冷看着靠得很近的我和宋子敬。

  我识趣地后退一步,“我……先告辞了。”

  说完,在谢昭珂针尖般的目光中狼狈退场。

  第二日天才蒙蒙亮,我就被人云香从被子里挖了出来,梳洗打扮。

  我对云香说:“就穿那件素色的,看着清爽。”

  “说什么呢?进宫穿素色那是失礼。”谢昭珂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吓出我一身冷汗。

  “三姐?”

  谢昭珂的笑容秀丽明媚,比太阳还刺眼。她的丫鬟宝瓶跟了进来,手里还捧着一套衣裙。谢昭珂将它抖开来,我眼睛一亮。

  藕荷色的面料上用银线精心绣绘着蔓藤,丝丝缠绕,天青色的丝线勾勒出青藤的嫩芽,圆润光洁的珍珠和钻石点缀其间,璀璨生辉。整条裙子如裁云细水,流光温玉,雅而不素,贵而不艳,宛如天成。

  云香已先我赞叹出来:“好漂亮的裙子。”

  谢昭珂友爱地对我笑道:“这可是咱们的外祖母东皖王妃送我的十六岁礼。姐姐我一直舍不得穿,如今拿来送给妹妹,希望妹妹穿着,给皇后娘娘一个好印象,也给咱们谢家争光。”

  争光?我自打十四岁的时候在百米赛跑时为班级争过光后,就再也没有为谁争过光。

  我推辞:“三姐,我这模样身材,穿着衣服太糟蹋了。”

  谢昭珂捂着嘴:“那怎么会呢?妹妹是越长越有姨娘的模样了,过几年,绝对是个不输我的大美人儿。”

  云香单纯,也兴奋地催促:“小姐快穿上吧。多漂亮啊!”

  谢昭珂的目光又要开始杀人了,我还能拒绝吗?

  于是我不但穿上了那件意大利名家手工制作级别的礼服,还由谢昭珂小姐亲自精心地给我化上了时下最流行的什么秋红妆,然后插满了一头金银珠宝。

  云香捧着镜子站在我面前,激动地结巴:“小……小姐……好好好……好漂亮!!”

  我说是,多亏三姐化腐朽为神奇。

  谢昭珂高深的笑容里有着满意和嫉妒。我看了看她,突然觉得她其实活得很累,又很可怜。忙忙碌碌为了一点小小的,其实目前看来根本没有希望的幸福。真的很可怜。

  走到正堂集合,其他家人都在。

  谢昭瑛正恭顺地听谢夫人训话,抬头看到我,一愣。

  我狠瞪他。

  他却咧嘴笑了:“好漂亮!”

  我脸一红。

  他又凑过来:“感觉怎么样?”

  我说实话:“头发好重啊!”

  谢昭瑛大笑。

  车行大概半个多时辰就进了宫。我们全体下来,换乘宫内的轿子,然后又山路十八弯地走了好久,才终于到达皇后宴客的地方。

  我四下张望。青石板铺地,高大粗壮的朱红柱子耸立阶上,高檐斗角,雕梁画栋,鸟语花香,仙乐飘渺,最主要的是,还有相貌英俊身材挺拔的侍卫哥哥们站在一旁。

  我满心欢喜:这里真是天堂。

  谢昭珂拉着走神的我同众人一起朝着一个贵妇跪了下去。那贵妇声音和蔼地请大家起来。

  我这才看清赵皇后。

  口碑这么不好的皇后,却有一张圆圆的老好人脸,笑起来还有一个酒窝,居然有点像我娘单位里的一个阿姨。赵皇后年轻时必然也是个绝色美人,只是如今年华老去,又兼有点发体,很难看到什么昔日的影子,只留一双眼睛依旧清澈,目光犀利。

  皇后身边站着身着浅绿女官服、钗佩玲珑的美貌女子,是秦翡华。几月不见,她似乎瘦了些,不知多少个夜晚对着白海棠泣血,这份憔悴让她更是美得宛如嫡仙。

  她的情哥哥谢昭瑛就站在下方,她却看着前方,视若无睹。我再看谢昭瑛,他也恭顺地低着头,神色如常。两人真怪。

  赵皇后说:“各家也有好些日子没有聚在一起了。今日天气好,厨子又学了几道江南菜,我便把各位老兄弟老姐妹请过来,聊聊家常说说话,也让这些孩子彼此认识一下。”

  我笑,莫非真是相亲大会。

  谢昭瑛就坐我旁边,静静吃茶。我悄声问:“还好吗?”

  他假装没有听到。

  我不大放心:“伤口才开始结疤,别喝酒。”

  赵皇后的声音忽然又冒了起来:“什么?谢家四姑娘也来了?在哪里?”

  我一惊,谢昭瑛在我背后推了一把,我踉跄几步就已经站到了场子中间。

  所有人都盯住我,我傻愣愣地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之前教我的那些宫廷礼节早忘得个精光。谢昭珂在旁边使劲冲我使眼色,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我才大悟,跪下来给皇后行礼。

  赵皇后是个外交家,睁着眼睛说瞎话:“谢夫人可真有福气,两个姑娘都那么漂亮。这四姑娘简直是个玉人儿,娇柔娴雅,出尘脱俗啊。”

  谢夫人的老脸都红了,恐慌到:“小女不敏,担不起娘娘的夸奖。”

  赵皇后的目光一转,道:“你家的昭瑛呢?我都好多年没见着他了。”

  谢昭瑛放下茶杯,优雅从容地走了上来,向皇后行礼请安。动作自然,如行云流水,丝毫看不出才受了重伤。

  赵皇后盯住他笑:“几年不见,这般高大俊朗了,真不知道惹得多少姑娘掉眼泪。我还记得你小时候,顽皮得不得了,总是作弄宫女,弄些蛤蟆青虫什么的去吓唬她们。”

  谢昭瑛苦笑:“惭愧惭愧。让娘娘见笑了。”

  赵皇后又道:“我还记得,你同阿暄长得可像了。一次阿暄闯祸烧了夫子的书,还是你来替他顶的罪。那次可让先帝罚抄了好几天的书呢!”

  阿暄是谁?

  谢昭瑛一脸愧色:“小时候不懂事,给娘娘添了许多麻烦。”

  赵皇后一副担忧的长辈模样:“后来阿暄去了西遥城,山高路远,那里偏僻又寒冷,真是委屈他。他好多年不曾回来,也不知道过得怎么样了。”

  谢昭瑛竟然也一脸木讷的表情,说:“小民也挺挂念燕王的。不过自他成亲后,我们俩就断了联系。唉,想必也是殿下觉得小民空长年岁,无所事事,不乐与小民来往了。”

  “是吗?”赵皇后盯着谢昭瑛,不冷不热地说,“阿暄这孩子的确聪明伶俐,他母亲去世早,皇上最是疼爱这个小弟弟。以前虽然顽皮了些,可他现在多出息,带兵打仗,守卫北疆。先帝在天有灵,不知该多欣慰。”

  谢昭瑛也附和着没心没肺地笑。于是大家都跟着笑,像是在看一场情景喜剧。

  然后,大家喝茶吃点心看歌舞。除了上来倒酒的小宫女冲着谢昭瑛羞赧一笑,其他的都很无聊。我吃饱了就干坐着,十分怀念我那间散发着药香的小屋子。

  忽然看到那日街上遇到的小白脸二皇子轻袍缓带地走了过来,给皇后行礼。

  我问谢昭瑛:“那是老二?”

  谢昭瑛点头:“二皇子萧栎。你看到坐皇后左边那个娘娘了吗?就是他亲娘李贤妃。”

  李贤妃容貌端庄,气质温和,看上去十分柔顺老实。

  不知萧栎和皇后说了什么,皇后连连点头微笑,然后高声道:“各位。趁着天色好,不如让年轻人们赛一场马球吧。”

  我张开嘴巴,把脸转向谢昭瑛。

  他没看我:“闭上嘴巴转过头去。”

  我说:“你可以装肚子痛!”

  “哦?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我想:“或者突然天狗吃月。”

  谢昭瑛一头黑线:“谢谢。”

  我急了:“你经不起这么折腾的。”

  “我不能退场!”

  “命都不要了?”我紧握拳。

  谢昭瑛笑:“不是还有你吗?”

  到了球场边,韩王孙拎着一根球棍跑了过来,招呼:“阿瑛,我们一队。”

  郁正勋牵着一匹毛色黑亮的高头大马走了过来,一贯地寡言少语,只冲我们点了点头。

  谢昭瑛一看到那匹马,立刻笑了:“玄麒?”

  马儿认得他,亲昵地凑过去蹭了蹭。我也还是第一次见到比我的人还高的马,连声赞美。

  谢昭瑛怜爱地抚摸着它的毛:“正勋,你将它照顾得很好。”

  郁正勋说:“我今天心血来潮骑他进宫,没想到刚好可让你骑着它打这场球。”

  那一头,已经换好衣服的萧栎骑在一匹皮毛发亮的栗色马上,正弯着腰,一脸殷切地同谢昭珂在说着什么。谢昭珂听后微笑点头,然后解下了发上的绸带,为他系在腰结上。

  谢昭瑛也换了一身紫红色短装,裁减利落的衣服衬得他身体更加修长挺拔。

  我担忧,劝他:“不用那么拼命,让他们赢就是。”

  谢昭瑛伸出手来,捏了捏我的脸:“对你哥哥这么没信心?”

  我叫疼:“我是担心你毒发,又要把你扎成刺猬!”

  谢昭瑛笑,把我的脸揉得生痛。

  锣鼓声响,旌旗飘扬。

  谢昭瑛松开我,翻身上马。他在马背上轻微一晃,我的指甲一下掐进了肉里。

  他缓了一口气,笑得意气风发:“妹子,把你的绸带给哥哥系上。”

  我解下一根青色发带,学着谢昭珂的样子,小心翼翼地给他系在腰间。

  谢昭瑛一笑:“第一球是为你进的!”

  说罢,扬起鞭子,策马而去。

  嘹亮的号角声响彻整个球场上空,萧栎高高扬起手里的球杆。随着那道弧线,小小的马球飞起,落入场中。

  谢昭瑛一马当先冲进场里,只见那朱红色的身影一闪,尘土飞扬,他已将球向对方球门击去。队员们迅速策马跟上。

  看台上的观众爆发出热情的呼声,连一向矜持的女孩子们也在欢呼雀跃。

  东齐虽尚文,但马球一直是贵族们钟爱的体育活动,每到重大节日或者场合,都会有大型马球比赛。年轻的男儿挥洒着汗水在球场上奔驰,姑娘们春心荡漾地在场边欢呼呐喊,挥舞着手帕,荷尔蒙在爆发,这是古今中外司空见惯的一幕。

  我是极少数安静地站在场边的人之一。

  场上的斗争已十分激烈。滚滚黄尘里,兴奋的呐喊和繁沓的马蹄声响成一片,人和马冲撞着,追逐着,球棍互相击打出清脆的声音。

  眼花缭乱之中,我的视线紧紧跟随着谢昭瑛的身影。他目前看起来尚能支持,可是所率领的红队已显出明显的劣势。萧栎带着黄队已经逼近了红队球门,两队人马犹如两道湍急的水流冲撞在一起,激打起澎湃浪花。

  谢昭瑛的身影在人群里时隐时现,我不禁扒在栏杆上探着身子使劲张望。忽然见一红衣人被冲撞落马,我吓得倒抽一口凉气。过了一会儿才看清,那是别人,心才回落下来。

  “在看谁呢?”谢昭珂不知何时走到我身边。

  “看二哥啊!”

  谢昭珂依旧那副高深莫测的神仙表情,淡淡说:“总之都会输的。”

  我心里不快了好些天,现在终于有点忍不住了,“也许是。不过我认为,极少有人能一辈子享受别人让出来的胜利和荣誉的。”

  谢昭珂笑容一僵,“从来不知道你有这么伶俐的一张嘴。”

  我亦冷笑:“我有很多大家不知道的一面。”

  谢昭珂一双寒眸注视着我:“你病好后,变化真的很大。”

  我笑得灿烂:“姐,从一个白痴变回一个正常人,这本身就是天翻地覆的变化。”

  谢昭珂笑了笑:“你还从一个孩子变成一个少女了呢。”

  我笑,干脆跟她说明白:“姐,如果你担心我对宋先生起了什么心思,那大可不必。他对我来说,就是一位良师益友。”

  谢昭珂狐疑地看着我。

  我耸了耸肩:“有一个说法。愚蠢的女人对付女人,聪明的女人对付男人。”

  谢昭珂脸上终于有了点微红。

  我最后说:“并不是所有男人都喜欢温柔贤惠百依百顺的女人,也许你可以换一种方式。”

  谢昭珂凌厉的眼神在我的脸上流连许久,这才稍微放心一点。她姿态优雅地转过头去望向球场。

  观众席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我急忙搜寻而去。刚才说话间,球已经被人从乱阵中打了出来。谢昭瑛率先收缰勒马,退出重围,扬手一击,小球箭一般向对方球门射去。

  马蹄声轰然如雷,大地震动。

  黄队一员干将抢先一步拦下了球。谢昭瑛身手矫健,紧随而上。我只望见马蹄纷乱尘土飞扬,突然一个小黑点从马蹄下飞出,射进了球门。

  看台上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铜锣珰然。我这才回过神来,谢昭瑛刚进了一球。

  场地里,谢昭瑛控着马转过来,视线一下就搜索到我。他嘴角勾起笑意,冲我挥了挥手。看台上的姑娘们纷纷发出醉心的感叹声。

  “他很宠你。”谢昭珂幽幽开口,“他同我和大哥性格不大合,在家里总是最特殊的一个,小时候还好,长大了,便有些疏远。没想到你们两个这么合得来。”

  我没出声。

  谢昭瑛神态自然地坐在马上,紧握着缰绳。男人们都已经出了一身的汗,衣服被打湿贴在背上。我的目光死死盯住他的腰,有点庆幸地看到那里并没有湿迹。

  萧栎懊恼的神情一闪而过,重整队伍再度进攻过来。这次换成韩王孙打前阵,谢昭瑛在后方守卫。我略微放心,这样谢昭瑛要轻松许多。

  那狐狸男小王爷看着绣花枕头一个,没想到打起球来,竟然还有点生猛劲。他跨下的马没头没脑地乱撒蹄子,搅得对方一头雾水,他却已经乘乱一杖将球打出重围,接应的队员补了一下,球直飞球门。

  我欢呼起来:“二哥,打得他们回老……”家字被谢昭珂捂在嘴里。

  我这才看到赵皇后正笑眯眯地往我们这里往。谢夫人一脸“得女若此,不如去死”的表情。她们一干中年大妈都坐在凉棚下,只有我们这些小丫头才顶着大太阳在看台边又吼又叫。真是的,她也不是头一天知道我这德行。

  忽听一个女孩子大叫:“二殿下抢到球了!”

  萧栎身上的斯文劲已经完全消失,他的队友分别守住了谢昭瑛等人,让他有充裕的时间带球突破防守,终于进了一球。

  谢昭瑛脸上一直带笑,段正勋在他身边和他说了什么,他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赛况直往白热化发展。萧栎带领着黄队迅速赶超上去,接连攻进三个球,将比分拉开。谢昭瑛退守后方,段正勋打头阵,又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追回两球。而萧栎似乎决意同谢昭瑛一比高下,带球逼了过来,同谢昭瑛对峙上。

  赵皇后已经站了起来,兴致勃勃地望过去。四月里不算很炎热的太阳下,谢昭瑛和萧栎都已汗如雨下。场面似乎是僵持住了。两方队员也察觉出了微妙气氛,围了上去,却并不插手。只见谢昭瑛和萧栎两人两马搅斗纠缠,你方击中马球,他就回棍拦下。两匹不相上下的骏马喘着粗气焦躁嘶鸣。

  谢昭瑛已经表现出些微体力不支。按照我的估计,早二十分钟前他就该到达极限,他能坚持到现在实在是考验了一把我脆弱的心脏。

  萧栎突然从旁包抄,谢昭瑛反应机敏立刻拦下。他的身子在马上晃了晃,转眼又坐直。

  我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

  就那一个空隙,我看到了他有些苍白的脸,和那一道眼神。

  我立刻转向谢昭珂,声音虚弱:“三姐……我头好晕……”

  说完咚地一声倒在地上。

  “小华!”谢昭珂给吓得大叫。

  台上的人被惊动,纷纷围了过来。

  “怎么了?怎么了?”

  “好像是中暑了。”

  “快掐人中。”

  妈的。我怕疼。我立刻哼哼两声表示我还没有彻底晕死。

  太监和宫女七手八脚地抬起我。在四月的太阳下中暑并不是什么很光彩的事,不过我现在是贵族千金,身份允许我孱弱一点。

  “小华————”期待已久的声音终于响起。

  众人惊呼声中,谢昭瑛策马而来,然后一把将我从宫女手中抢了过来,抢天呼地:“小华你怎么了!又犯病了?哥哥来了,你快醒醒啊!”

  这家伙力气没个准,抓得我生疼,没晕都要给痛晕了。我还只得气息微弱要死不死地说:“我……你……”然后我两眼一翻,表示我彻底晕过去了。

  谢昭瑛一把将我抱上马:“我带她去看大夫。”

  赵皇后担忧道:“没事吗?年纪轻轻的什么病啊?”

  谢夫人也很纳闷:“是啊,什么病啊?”

  我使出浑身力气憋着笑,结果把谢昭珂吓到了。她惊呼:“啊!她在抽风!”

  话一出,围观的立刻哇地一声退了开去。谢昭瑛借机带着我突围而去。

  一离开了人群,我就张开了眼睛。

  “你的伤……”

  忽然一个太监打扮的人骑马斜抄过来,压低声音:“孙先生吩咐在下接应公子,请随我来。”

  谢昭瑛一言不发跟着。马球场本在宫外,那人将我们带到一处偏僻民房,里面涌出来几个男子,一见到谢昭瑛,欣喜道:“公子来了!”

  谢昭瑛翻身下马,脚下一软,身子沉沉坠去。我急忙抱住他跪在地上,手摸到他腰间一片温热濡湿。

  我只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狠扎了一下,眼泪一下涌出来,紧抱住他:“二哥!二哥!”

  “四小姐别慌。”一个中年文士道,“现在为公子治伤才是紧要事。”

  我稍微镇定了一点。其他人赶紧过来将谢昭瑛抬进去。屋里已经准备好,谢昭瑛被轻放在床上,那个中年文士立刻为他把脉。

  我急道:“他腰上的伤裂开了,先给他止血!”

  一个高大粗壮的汉子对我说:“四小姐放心,我们会照顾好公子。您先去隔壁等等吧。”

  我气:“我也会医术!”

  “这里有孙先生在,您请放心。”

  “他是我哥!”

  孙姓大叔发言:“那就劳烦四小姐帮一把手。”

  我抹去脸上的泪痕,瞪了那头人熊一眼。可是等大叔解开谢昭瑛的衣服,我一看,眼睛又模糊了。

  刚结疤的伤口已经全裂开,血肉模糊,染红了半边身子。我真不知道这么重的伤,他是怎么支持下来的。

  孙先生说:“毒没有发,只是伤裂开而已。万幸。”

  的确万幸。我松懈下来,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孙先生经验老道,麻利地给谢昭瑛处理了伤口,敷上了一种绿色无味的药,再仔细包扎好。我倒空在一旁瞪眼。

  孙先生对我说:“还要麻烦四小姐看住公子,他这下没有个十天,是不能再乱动的了。”

  我讥讽:“谁不喜欢没事折腾自己?只是上面不放过他。”

  孙先生笑:“小姐放心,经此一事,他们不会那么快又有行动。”

  我将信将疑,又问:“他是留在这里养伤,还是回谢家?”

  孙先生说:“当然要回谢家。我们已经备好了车,等公子一醒来,就让契伦送两位回去。”

  那个人熊向我揖手。

  我环视屋子。这里干净整洁,家具半新,日常生活之物似乎一样不缺,任谁进来,都会以为这里住的是户普通人家。

  接应我们的共有五个人,小太监已经走了,除了孙先生和那个大狗熊契伦,还有一个眉目俊秀的少年,一个身材挺拔面带风霜的壮年男子,和一个身材精瘦眼神犀利的黑衣青年。

  现在他们所有人都把视线放在我的身上,我怯怯地微笑,冲他们点了点头。

  孙先生一一给我介绍:“这是阮星,这位是李松龄将军,这位是唐寻少侠。”

  将军少侠,既有庙堂之高,又有江湖之远?我恭恭敬敬向各位行了一个礼。那阮星小弟弟和李将军都欠身回礼,只有唐少侠站无动于衷。

  我仔细打量他。老实说我一直觉得他这身装扮眼熟得很,左思右想,恍然大悟。不正是像馒头血案里的刘烨同学吗?不由噗嗤一声笑出来。

  “我这样你很开心?”谢昭瑛有气无力地哼了哼。

  我欣喜:“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谢昭瑛睁开眼:“不就是流了点血嘛。”

  孙先生凑了过来:“公子,你醒了就好。”

  谢昭瑛见到他挺高兴,“孙先生,你们都来了。”

  “我们一早到的。进城查得很严,我们分开走,还算顺利。”孙先生等人对谢昭瑛非常恭敬。

  阮星从外面回来,道:“没有人,现在可以动身了。”

  契伦和李将军半扶着谢昭瑛走了出去,那位刘烨式小唐同志一闪就不见了身影,该是望风去了。而孙先生则拦住了我。

  这个老家伙颇有几分腹黑,笑起来有点像我原来的系书记,每次期末讲话,都笑得人毛骨悚然:“同学们!要珍惜这得来不易的机会。这次期末考试学校严把纪律关,重点抓作弊代考,一旦落网直接劝退。同学们要珍惜啊!”然后我都会很纳闷,劝退是很珍惜的机会吗?

  孙先生对我说:“回去还要麻烦四小姐多多照顾。还有今日的事,如果我没估计错,今晚就会有宫里的人来探望您。您到时候可要小心周旋。”

  我脑子一转,笑起来:“而且应该是二皇子的人。”

  事实证明我果真是冰雪聪明举世无双得天独厚等等等等。当天晚上吃完饭,就听人传报,说是二皇子亲自登门拜访来了。

  我预先吃了点燥热的药,脸开始发红发烫,嗓子也变沙哑了,然后拧张湿帕子搭在额头上,哼哼唧唧半死不活地地躺在床上。

  云香赞:“真像!”

  外面一阵脚步声,然后谢太傅说:“殿下,就是这里了。”

  男女有别,萧栎不方便进来,便隔着门问话。

  “四小姐身体可好些了?”

  我答:“好多了,好多了。”

  “我带了御医,为小姐看看病。希望小姐早日康复。”

  我说:“多谢殿下关心。”

  “小姐身体好后,可多进宫陪皇后娘娘说说话。”

  “一定一定。”

  本想再谄媚地喊一声姐夫,但是那么多外人在,多不好意思。

  萧栎这小子来此的真正目的是为了见我姐姐谢昭珂,呆了一会儿就寻个理由离开了,据说俺爹设宴款待他,大概叫了谢昭珂在旁抚琴。

  御医给我检查了半天,最后得出结论是贫血中暑。谢夫人来看了我几次,还命人炖了好几锅高热量高蛋白质的大补汤,都被我悄悄送去谢昭瑛那里了。

  随后几天都平静地过去了。

  下了几场雨,梦里花落知多少,我天天百无聊赖地四十五度望天空。两只燕子在我的小阁楼上筑了一个爱心小窝,两口子成天恩恩爱爱夫妻双双把家还。我教云香唱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其实春天已经过了一半。

  我惊觉,我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半年了。半年,六个月,一百八十多天。

  而我已经有多久没有再想起张子越?

  一时间,我有点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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