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故人安息之地

  小郑,郑文浩同学,身材高大健硕,目测一米八逼近一米九,大概是从小在北地长大,奶酪全羊宴之类高蛋白质食品吃得多的缘故。小伙子剑眉虎目,颇像传统连环画里的英雄男儿,或是革命宣传画里的抗战英雄。随身的武器是一把大到估计只余装饰作用的刀,他自称今年有二十,据我目测,顶多十七、八。

  男人夸大岁数就和女人减少岁数一样,都是因为安慰自己又麻痹异性。只是放在小郑同学身上,似乎要更复杂一些。

  这个家伙如今正如同一块强力胶一样粘在萧暄身上,喋喋不休道:“姐夫你好久没来家里吃饭了厨子又学了几道京都里的新菜你尝尝味道正宗不西北边来了一群野狼听说狼王是头白毛我们什么时候去看看过几天有空吗一起去打猎吧现在羊该肥了……”

  我悄悄问孙先生:“他什么时候跟过来的?”

  孙先生说:“我们出关第二天他就到了。”

  “这家伙一向如此?”

  “郑少将很崇敬王爷的。”

  我心算,萧暄来到西遥城才十四岁多,一年后娶老婆,充顶十六岁。那年的小郑大概还是个挂着清鼻涕的小屁孩,淳朴未凿,萧暄这种会耍小名堂的人赢得他喜爱和崇拜是易如反掌的事。

  个人崇拜其实是好事,毛爷爷就说过,赫鲁晓夫从不搞个人崇拜,他的倒台是没有人崇拜它。

  这时小郑想起我的事,问萧暄:“姐夫,你什么时候续的弦,怎么都不通知一声?”

  萧暄二丈摸不到头脑:“续弦?”

  我想溜,小郑已抢先指住我,说:“她不就是吗?”

  萧暄把脑袋转向我,嘴角抽搐,咬牙切齿道:“谢——”

  我做了一个砍头的姿势,他急改:“——敏!你搞什么鬼?”

  我哈哈笑:“小谎怡情,活跃气氛,增进感情。”

  可小郑显然不同意,他大叫:“你骗我!你这个女人……”

  我抢白:“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被骗了,不知道反省,反而来责备对方。亏你还是郑老将军的儿子!”

  单纯直率的小郑居然真的收了声,开始反省自己的过错。

  萧暄拉过我,小声问:“你都胡说了什么?”

  因为有他的属下在场,为他的公众形象考虑,我不能随意地拍拍他的肩膀或是胳膊,只好拍着自己的手,说:“不过是说觉明是你我俩的儿子。”

  萧暄不怒,反而皱起眉思考了起来,然后说:“这样也好。”

  “啊?”

  “你这样说也挺好的!”

  “好你个头!”我破口,“我看上去像是能生出觉明那么大儿子的女人吗?”

  萧暄一本正经道:“小郑不是就没怀疑?”

  我道:“那是因为他二百五!”

  小郑在旁反驳:“喂喂!”

  我吼他:“继续反省!”

  小郑又埋头思考。

  我拽着萧暄走远几步,问:“你这什么意思?”

  萧暄邪恶地笑,露出他的高露洁牙齿:“就让别人以为觉明是我私生子好了,省得我想法子给他捏身份。”

  我说:“你认五千万个私生子都没问题,可为什么我要做那个娘呢?”

  “你可是头一个认的啊!”

  “我只是为了欺负小郑。”

  小郑:“喂喂!”

  萧暄丢他一句:“大人说话别插嘴。”小郑委屈地缩在一边。

  我指着萧暄的鼻子:“别说你鳏居这么多年没个红颜知己!自己的事自己解决,别糟蹋我的清白。”

  萧暄笑:“若我真没有呢?”

  我握拳托腮咬牙做震惊状:“难道你喜欢的是男人?”

  “咳!咳!”一旁的孙先生终于看不下去了,出面打断。他说:“这事还是先放一放,外面坊间的传言,我们先不辩白就是。”

  我不罢休:“那我的名节怎么办?”

  孙先生露出狐狸一般的笑容:“姑娘身正不怕影子歪。”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啊。”我眼放凶光。

  孙先生笑着摸胡子:“姑娘路上教过老夫一句:让事实说话。”

  萧暄哈哈笑起来。我狠狠剜他一眼:“我要为此嫁不出去,一定变成背后灵搅得你这辈子都寝食不安。”

  萧暄摸着肚子顾左右而言他:“饿了。有吃的吗?”

  我叫:“喂喂!”

  小郑说:“我要吃四喜丸子。”

  我冷笑:“你长得就像四喜丸子。”

  “别拿小孩子撒气。”萧暄拍拍小郑的肩膀,“我们去吃饭。”

  他们去吃饭,我当然不能跟去。虽然我生长在女权高涨的现代社会,可是入乡随俗,老实遵循男尊女卑的所谓传统,同男人保持十米左右的距离。他们喝他们的花酒,我回我的院子。

  萧暄在西遥城有所别院名叫百川府。起这名字,类似我高中学校里那片半个篮球场大的水池子起名叫东海一样,都是抱着美好到不切实际的愿望。大草原上只有一条甘澜河,我们学校每隔几年才有学生考上清华北大。

  百川府专门用来安置燕王的客人。我和老和尚就住在里面。芳邻就是小郑,郑文浩同学。

  我住进百川院后后,同萧暄见面次数很少,他每次都一脸风霜疲惫,我看着怪心疼的。他派了几个下人过来,一个叫依兰的小姑娘,轮廓较深,眼睛是浅褐色,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少数民族。像她这样的异族人或是混血儿在西遥城乃至整个齐过边境地带都非常多。依兰说一口流利汉话,自己本族语言反倒生疏。

  西遥城的夏夜有点凉,我坐在院子里吃着地道的水晶葡萄,云香在一旁陪着小觉明玩。我打了一个呵欠,说:“觉明啊,你明天就别穿袈裟了,以后开始留头发。”

  云香不放心:“小姐,燕王同意吗?”

  我道:“我以后就是觉明的娘了,自己儿子当然自己说了算。我以后就是要他cosplay,都轮不到燕王说话。”

  小觉明很高兴:“姐姐,那我可以去和其他小朋友一起上学吗?”

  “当然可以。”我捏捏他的脸蛋。

  小觉明欢喜地拍手:“那我可以找品兰玩吗?”

  我问:“品兰是谁?”

  云香说:“是孙先生的外甥女。”

  我捧着觉明的脸仔细瞧:“看不出来居然是个风流种子。”

  第二天,碰上萧暄阅兵。一大早起来我就听到阵阵雷声,一望外面晴空万里,不由纳闷,后来才知道那是士兵们的脚步声。

  我带着小觉明去城墙上观看。俯瞰下去,只见城外乌胄银甲,长枪林立,战马骠俊。士兵动作整齐划一,精神抖擞,口号响亮。

  萧暄一身乌甲,肩披厚重红袍,头戴王冠,这么远望不清他的表情,但想必是庄严肃穆的。他的身后有十二个黑衣骑士,骑着黑马,紧跟在他后方。因为服装统一风格一致,非常显眼。

  孙先生解释给我听:“那就是十二铁骑,是王爷亲手训练出来的死士。”

  “死士?”我一愣,“就是叫他去送死亦不眨眼的人?”

  孙先生说是。

  我不解:“他有那么多手下,怎么还会在树林子里被人赶着到处跑?”

  孙先生说:“王爷是担心那边的人察觉,特意把亲卫都留了下来。”

  这么冒险,他是考验对方的智慧还是考验自己的运气?

  我看那十二个人,黑甲遮面,难见真容,在马上身姿矫健,估计也是身怀绝技之辈。如此优秀人才,亦为萧暄所用。萧暄到底不是那个只知道插科打诨的“谢昭瑛”。

  萧暄策马经过阵前,千军将士齐声高呼:“燕王威武——”声音响彻云霄,我感觉到了脚下地面的震动。

  而荣誉与欢呼声中的萧暄,依旧从容稳重,马上腰身挺拔,英姿勃发。我第一次从他身上看到了何为皇室风度。只是觉得那身影有点陌生。

  小觉明忽然拉拉我的袖子,指着一个金灿灿的东西说:“那是那天那个很凶的哥哥。”

  我仔细一看,正是一身黄金甲的小郑。郑公子金甲红袍汗血马,关公大刀红樱绡,往那一站,简直可以印成燕王军招募海报——或是征婚广告。

  我忙问孙先生:“小郑怎么也在队伍里,他不是台州太守的儿子吗?”

  孙先生说:“郑家,燕王,其实就是一家。”

  “这么说来,台州的兵,燕王也可以用?”

  孙先生没答,只是露出一副别有意味的笑。这个老狐狸。

  当今圣上当年真是一片苦心啊。

  我一直没有见到宋子敬,听说他有事外出了。接下来几天,我都在默写和整理医书,顺便找人做了一个踏板车给小觉明玩。孩子蹬着车去约会女孩子。品兰小妹妹今年六岁,长得眉清目秀,玉雪可爱。她同觉明站在一起,像是一对年画娃娃。

  我把品兰抱在膝上:“品兰乖乖,你喜欢我们家觉明吗?”

  品兰说:“喜欢啊。”

  “那你想以后天天都见到他吗?”

  品兰又说:“想啊。”

  我笑:“那你以后给他做媳妇好不好?”

  女孩子懂事早,明白我的意思,一下脸红了,说:“我不知道。”

  我逗她:“你不知道,那我去问你舅舅好了。你舅舅一定答应的。”

  小觉明这时急切地拉住品兰的手:“品兰你就答应吧。我们可以在一起天天玩了。”

  我问觉明:“你想不想讨品兰做媳妇啊?”

  小觉明拍着胸脯道:“男子汉大丈夫,自当建功立业,再娶如兰美眷。”

  我很感动:“虽然你离男子汉大丈夫还有一段漫长的距离,不过这个口号真的很响亮。不过说话要算话,变心的臭男人下辈子要做娶侧妃做老婆的。”

  小觉明忽然叫:“燕王爷!”

  我忙否定:“不不,他的人品还没到这么不可挽救的地步。”

  连品兰都叫了一声:“燕王爷。”手往我身后指。

  我回头,看到萧暄正一脸疑惑地站在院子门口。

  “你又在编排我什么?”

  我笑容满面地站起来:“怎么会?什么时候来的?吃了吗?渴不渴?是不是闷得慌?你要是闷得慌……”

  “跟我走吧?”

  “诶?”我愕然。

  萧暄丢给我一个白眼:“我带你去上坟。”

  我恍然大悟。是的,谢昭瑛。

  萧暄带着我出了城,一直往南走。浩瀚草原,处处是路,我们没带随从,却是一路无话。大家心情都沉重。

  青山依依,绿水长流,谢昭瑛长眠的之处,是在台州和西遥城之间一块有山有水的地方。东可望到南天山,西可俯视大草原。那里有一片白桦林,河边绿草如茵,有白色小鸟在林间跳跃,给这片静谧带来一点生机盎然的喧嚣。

  这地方这么美,让我对谢昭瑛的英年早逝有了一点点的宽慰。

  谢昭瑛的冢,并没有名字,恍眼一看,还以为是个土堆,上面覆盖着厚厚的植被,开着洁白的小花。

  “是这里?”我问。

  萧暄默默点了点头。

  我朝着土丘跪了下来。

  没有钱纸,没有香烛,只有薄酒一杯。我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为我真正的二哥斟满。

  “二哥,我是小华,我来看你了。这些年你一个人在这里,很寂寞吧。我以后会常来看你的。你放心,我们不会忘记你的,谢家,和天下,都不会忘记你的。”

  酒倒进土里,留下一阵芳香,随即被风吹散。

  萧暄对着坟说:“老二,你好好休息,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他又看我一眼,说:“我也会照顾好你的家人。”

  我们离开了谢昭瑛的坟,没有直接回家。我们牵着马慢慢地在树林里走。

  我问萧暄:“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萧暄说:“你都看到了。”

  我问:“会打仗吗?”

  萧暄说:“如果能避免得了,谁都不愿意流血。”

  我说:“一个伟人曾经说过:政治是不流血的战争,战争是流血的政治。”

  “你的脑子里总有一点奇怪的想法。”

  我说:“你是有野心的男人。”

  “男人都有野心。”

  “也有的男人选择守着家庭。”

  “那是他们退而求其次。”

  我笑:“你倒精辟。你想过万一要是不成功怎么办吗?”

  萧暄踢了踢地上的草,说:“很多时候我们不能去想退路,才会奋勇前进。”

  我看着他凝重的侧面,不禁轻唤了一声:“二哥……”

  萧暄转过头来,冲我一笑:“想知道现在你家里人怎么样了吗?”

  我忙问:“怎么样了?”

  “之前接到的消息,都还好。只是四小姐突然发了天花,关在家里养病。”

  我由衷赞叹:“妙啊!四小姐可要小心别毁容了,这下二皇子可就不要她了。”

  萧暄弯起嘴角:“二皇子殿下早就不要她了。”

  我惊讶:“怎么说?”

  “殿下独恋谢家三小姐,人尽皆知。就因为他在大街上公然找礼部尚书公子的麻烦。”

  “为什么呀?”

  “因为张公子一天一封情书向谢三小姐表白他火热的感情。”

  我啼笑皆非:“这倒是皆大欢喜。”

  萧暄看看我:“你放心了?”

  我老实说:“虽然出逃是为了自由,可是真的担心家人被连累,宁可不要自己的名节,也要保全他们。”

  萧暄嗤之以鼻:“你的名节早就没了……”

  我冷笑:“你这么口无遮拦,似乎是不打算让我帮你解烟花三月了。”

  萧暄脑子一转,立刻陪笑:“小华乖。”

  我给他一个白眼:“我才不乖。我问你,这么好几天没见宋先生。”

  萧暄眯起眼睛:“原来是挂念子敬了,何不直接说?他有事回家一趟。”

  “他家在哪里?”

  萧暄笑:“九澜山天阶谷。”

  “什么人家住那里?”

  “东原宋家。”

  我问:“那宋子敬到底是谁?”

  “鸣玉公子。”

  我望着萧暄,萧暄也望着我。

  我说:“没听过。”

  萧暄摸摸我的头:“江湖上的事,没听过是正常的。”

  “你倒是跟我说说。”我很好奇。

  萧暄说:“是有这么一个传说,说子敬出生的时候,嘴里含了一块玉……”

  我脚下一滑跌坐在地上。

  萧暄忙问:“怎么了?怎么了?”

  我艰难地爬起来:“没事,你继续说。”

  “哦。说是他出生时嘴里含了一块玉。那玉遇风则鸣,悦耳动听,又能解百毒,是块宝玉。”

  我插口:“那他怎么不叫宋宝玉?”

  萧暄斜睨我:“我后来私下问过子敬。他说那是传说,玉是真的有,是他们家祖传的。他是独孙,宋老太爷在他出生的时候把玉给了他。”

  “原来如此。”我说,“我还以为他是贫寒出身。”

  “他也算是。他两岁时,宋家一夕败落,满门遇害,他父亲带着他躲避追杀隐落江湖,过着飘零的日子。直到他十四岁时,他外公靖昌公找到他,暗中助他重振家业。”

  “那,你也是助他之人?”

  萧暄淡淡一笑:“既是至交,亦是各取所需。”

  “那他进谢府,也是你一手安排的?”

  “没错。他一直在京城帮我收集情报。”

  我一叹:“每个人身后都有几个说不得的故事。”

  “的确。”萧暄亦叹。

  我问:“寻找张秋阳的弟子的事怎么样了?”

  “派出的人屡次遭赵党人的阻止为难,我又不敢大肆声张。赵党行事无所不用其极,我担心他们会对张先生的弟子下毒手。”

  我点头:“烟花三月虽然潜伏期长,可毒毕竟是毒,早点解的好。你平时注意点别运动劳累过度,一旦发作,什么千秋功业,什么长远抱负,全部化成泡影。”

  萧暄应着。我们走出小树林,我眼前一开阔。原来我们正身处较高处,可以俯视到一望无垠的大草原。

  我舒展身体伸了一个懒腰,深深呼吸了一口草原上清新的空气。

  萧暄说:“这几天你大概也闷坏了,我带你四处走走吧。”

  我说:“这也好。我也休息够了,想找些正事做。”

  萧暄说:“其实读书绣花也是正事。”

  我说:“其实考取功名为国效力才是男儿本职。”

  萧暄望天:“啊,我想起来了。”

  我笑眯眯:“想起来了?”

  “是是。附近牧民也许需要一个大夫。”

  我点头:“你果真知情识趣,是个妙人。”

  萧暄带着着我去周围熟悉环境。草原不是城市,一马平川,景色相似,很容易迷路。萧暄送我一个做工精良的指北针和一幅迷你羊皮地图,然后教我怎么使用。

  指北针我当然会用,我看不懂的,是那幅抽象得像是毕加索后期作品的地图。经管我在萧暄的引导下努力想象,却还是没办法将上面一根根蚯蚓一样的线条构想成山脉。

  萧暄不耐烦:“你就不能用脑子想问题吗?”

  我反驳:“这么不精确的地形,这么不标准的绘法,这么含混的描述,这种超出人类想象的构思。我都能懂,那我早就一统江湖,万寿无疆了!”

  萧暄骂:“东南西北你总分得清吧!你给我站在这里,图这样拿着。看,东南面是南天山,过去是台州,东面这一大片都是草原。西北边是西遥城,再北面是辽国,你没事少往那边走。中间地带都是草原,有一些游牧的部落。这一带不大安全,你也不要去。”

  “说起来就只能在南边活动。”

  “南边也不安全,赵党有探子潜进来。你一个女孩子,还不是拎小鸡一样拎回去。”

  “你们就不知道去抓探子吗?”

  萧暄问:“你见过哪家除尽了耗子蟑螂的。”

  说的也有道理。可是:“这也不能去,那也不能去,岂不是很没趣?”

  萧暄骂我:“你是来避难的还是来玩的?”

  我摸摸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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