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温大侠家中长辈去世,要离开一段时间,放了的假。谢怀珉见他无聊,便带他到太医院里来打杂做事,自己掏薪水,支付他每日五个铜板买零食。

  从小教育孩子劳动创造财富,谢怀珉不指望成为举世伟人,若能成为社会有用之人,她就功德圆满了。

  这当口,消失了一阵子的吴十三又回来了。

  他回来的时候谢怀珉趴在桌上人偷懒睡觉。

  吴十三嗤笑:“日头西斜,春睡未醒?”

  谢怀珉闭着眼摸着一本书就扔过去,“少说一两句你就会死?”

  吴十三端详她,“你瘦了,呀呀呀,还变丑了!”

  谢怀珉有气无力地骂他:“一张嘴就没一句好话!”

  吴十三不乐意,“同皇上就可以满口锦绣地讨论风土人情人生哲理,同我就只有吵吵吵!”

  谢怀珉气得乐了,“你这口气,活脱脱一个小媳妇!”

  吴十三哇哇叫:“看!还侮辱我!”

  谢怀珉没管他发神经,她凑过去看,“脸上的痘倒全消了。你以后注意饮食,酒少喝,肉别吃多了。”

  吴王爷不高兴,“干嘛来看痘痘,你不觉得我现在更帅了吗?”

  谢怀珉笑道:“帅,国家认证的第二帅。”

  吴王爷满意,拉着问功课去了。

  谢怀珉笑盈盈地搬了凳子坐在门口看他们。她现在不但精力不好,身体也酸软无力,站久了容易头晕。

  吴十三和两个闹了一阵,都饿了,又齐齐出门找吃的。谢怀珉没力气跟着去,要他们带个葱油烧饼回来。

  他们走了没有多久,门上传来敲门声。谢怀珉打起精神去看门。

  门口站着一个中年女子,她看到谢怀珉,很是惊讶,问道:“这里住的人家姓王吗?”

  谢怀珉温和友善地说:“不,不姓王,大婶你或许是走错了。”

  那中年妇女却不罢休,“可是明明就是这里啊!姑娘,你什么时候住进来的啊?”

  “年初就搬进来了。”谢怀珉说,“前家也不姓王啊,大婶你一定是走错了。“

  “没错!没错!”中年妇女一口咬定,激动地伸手抓住谢怀珉的胳膊,“姑娘,这可怎么办?”

  谢怀珉啼笑皆非,她又不是居委会大妈,她怎么知道。

  就在这一笑之间,眼底闪过一道雪白刺目的光芒,谢怀珉浑身的寒毛瞬间倒立,本能地往后退去。

  可是对方紧抓住她的手让她没有退路。

  那道白光即将没进她胸前时,隐卫也将刺客一掌打飞出去。

  谢怀珉往后倒去,虽然觉得胸口被扎了一下,却并不觉得疼。但是浑身的力气,却全从伤口泻了出去。

  一个隐卫接住了她,惊慌地叫她。

  她无力地张了张嘴,视线暗了下去,最终回归黑暗。

  醒来时人在自己屋子里,有个高大身影背窗而立。

  谢怀珉心猛地一阵跳,不禁抽了一口气。

  那人转过身来。

  谢怀珉又轻轻呼出那口气来。

  宇文弈走到床边凳子上坐下,看牢她。

  “等人?”

  谢怀珉有气无力地笑。显然是没掩饰住那失望的目光。

  宇文弈说:“这里只有我。”

  可不是吗?这年头又没有火车飞机,那人就是有心,也没办法夜转万里的赶过来。

  谢怀珉试着动了动身子,胸口微微刺痛。

  宇文弈伸手按住她,“伤口不大,没有刺进去,但是你身体不好,需要好好养一下。”

  谢怀珉苦笑,“我流年不利,永远不停的操劳,生病,受伤。”

  “话少说一点吧。”宇文弈道,“太医说你身体里有毒?”

  谢怀珉撇了撇嘴,“陈年旧事了。”

  “问题是毒发了。”

  “毒不发,中它有什么意思?”

  宇文弈拿她没有办法,他说:“我会想办法。”

  谢怀珉转过头去望向他,“陛下,这药不好配,我是大夫,我自认医术超群,可是我还不是一样没办法。”

  宇文弈说:“那是因为你是一个人。”

  “啊?”

  宇文弈温和地笑了一下,“你放心好好休息吧。”

  谢怀珉忍不住问:“陛下,您对每一位优秀员工都这么关切体贴吗?”

  宇文弈微微皱眉,说:“你不是优秀员工。”

  谢怀珉惊异地抬起眉毛。

  宇文弈起身,轻扰袖袍,说:“你是东齐皇后。”

  他转过身去,优雅从容地离开。

  谢怀珉躺在床上,半晌,才长长舒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她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身边又总是跟着数名暗卫,有心人稍微一查,都不难找出她的背景吧。

  只是为什么,觉得他,有点失望呢?

  疲倦又来袭,谢怀珉很快昏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换了地方。

  宽大华丽的房间,沉沉的老木家具,景致的丝绸幔帘,巨大的青铜熏香里飘着如丝白烟。

  谢怀珉有点恍惚,觉得脑子里空荡荡的,好像缺失了什么,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呼啦啦一串响,几个陌生的宫女太监来到床前,一个大宫女恭恭敬敬地问候:“姑娘醒了?可有哪里不舒服?要喝点水吗?”

  谢怀珉想坐起来,可是身子沉得像灌了铅一样,胸口还隐隐发疼。

  “我这是在哪里?出了什么事了?”

  宫女答道:“这是京郊的长乐宫,是陛下吩咐您在这里养病的,还嘱咐我们好生照顾您。婢子名叫绿袖,姑娘有事就吩咐。”

  “病?我怎么了?”谢怀珉不明白。

  绿袖有些惊讶,说:“姑娘病了,自己不知道吗?您还受了伤呢!”

  谢怀珉努力回想着,“好像……的确是……我是怎么受的伤?”

  绿袖眼神一闪,忽然笑道:“姑娘是不小心跌着才受的伤,养一阵子就没事了。姑娘既然已经醒了,就让婢子们梳洗用药吧。”

  谢怀珉昏昏沉沉地任由他们摆弄,忽然想起,问:“呢?”

  绿袖道:“小公子在吴王府,被照顾得很妥当,姑娘不用担心。”

  谢怀珉扶着头,“奇怪得很,我睡了多久?”

  绿袖笑道:“没有多久。”

  谢怀珉觉得脑子里有人拿着锤子在不停地敲打着,耳朵嗡嗡作响,周围一切都恍恍惚惚,落不到实处,眼前更是金星乱舞。

  烟花三月?

  还真贴切!

  这病发一年而亡,可是她才发作一月多,怎么已经这么严重了?

  等她睡下,绿袖带着宫人们轻声退了下去。

  外面院子里的一株柳树下,站着一个高大的男子,绿袖连忙过去行礼。

  “她怎么样了?”宇文弈转过身来。

  绿袖恭敬地回答道:“谢姑娘她嗜睡,这一觉都睡了七个时辰,用了膳又睡下了。而且,我觉得她开始忘事了,都不记得怎么受的伤。”

  宇文弈眉头深锁,英俊的脸上笼罩着一层阴翳。

  他已经派了人马去找寻缺失的那一味药,返回的消息很不好,那草药几乎已经灭绝,不论是重金悬赏,还是亲自进山寻找,都没有收获。

  吴十三这时匆匆跑进来,草率地冲宇文弈行了礼就往里面冲。

  宇文弈喝住他,“做什么呢?她已经睡下了!”

  吴十三急躁地跳起来,“她到底怎么了?那是什么毒?谁下的?老子这就带人废了那家伙!”

  “够了!”宇文弈声音不大,却带着万钧霸气。

  吴十三闭上嘴,可要不了三秒,又耐不住地唠叨起来,“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陛下知道她是谁,那边也肯定知道她在哪里。现在出这么大的事,怎么交待。”

  宇文弈说:“太医说了,这毒她中了起码三年了。”

  吴十三愣住,“三年?”

  宇文弈点点头。

  吴十三呐呐。

  三年多前,齐帝登基,即封谢氏为后。

  如今那位谢皇后正躺在屋里,身上带着毒。她说她周游列国三载多,最后阴差阳错流在离国,官还越做越大。

  三年多前,发生了什么?

  吴十三说:“我守这儿,我得和她谈谈。”

  宇文弈不置可否。

  吴十三问:“陛下会去国书或是密信吗?”

  宇文弈挑起一边眉毛。

  “陛下会吗?告诉齐帝他内人在咱们这里病倒了。”说到这里,吴十三做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小谢要是醒着,恐怖又要调侃一番,哈哈大笑了。”

  宇文弈可欣赏不了这种黑色幽默。他紧抿着唇,冷冷瞪了吴王一眼,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吴十三果真信守承诺,守了一宿,等到谢怀珉再度醒来。

  “十三?”谢怀珉看到他很安慰,“真好,我还记得你。”

  “什么记得不记得?”吴十三不明白。

  “我不大好,十三,我开始忘事了。”谢怀珉指了指脑子,“我若忘了什么重要的事,你可要记得提醒我。”

  吴十三脸色一片铁青。

  谢怀珉反而笑了,“不过是健忘而已。”

  吴十三数落她,“脑子有毛病。”

  “的确啊。”谢怀珉满口承认。

  吴十三拿她没办法,“怎么有你这样的……”

  “皇后?”

  吴十三现在也来不及把那句话收回来了。

  谢怀珉却笑得很自然随和,“十三,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吴十三只好说:“我认识我没多久就发觉了你身边的隐卫,不过我一直以为你是江湖某家的千金出门游离,带着护卫也不稀奇。”

  谢怀珉噗嗤一声笑出来,扯着胸前伤口疼,“想象力可真够丰富。”

  “是不够丰富吧?”吴十三白她一眼。

  他后来查出来谢怀珉真实身份的时候,呆坐了足足一刻,脑子里一群乌鸦哇哇叫。

  他不稀罕权贵,他自己就是离国排行第一的小霸王。齐国皇后,虽然陌生又遥远,可好歹是个皇后。以前宇文弈还有皇后的时候,他还是很清楚一个皇后应该有的样子的。可是看看谢怀珉,翘着二郎腿磕瓜子,瓜子壳丢一地,动不动和他抢东西,大大咧咧,豪爽大方,怎么都不可能和皇后那个词划上等号。

  “喂!”谢怀珉等他发呆等得不耐烦,“皇后也没怎么不不起吧,你又不是没见过。”

  吴十三辩解:“我见的皇后可多了,哪个像你这样的?”

  “对哦。”谢怀珉很三八地笑着,而且人一八卦精神就好了很多,“你大堂哥的皇后那可多了。”

  屋里没外人,吴十三也很三八地点了点头,压低声音说:“我告诉你哦,也就皇帝他有耐性忍,换做我,早就跑得没影了。”

  “那么夸张?快说来听听!”

  “没问题!”吴十三喝口茶开始摆龙门阵,“最开始两个,就是先皇做主给他娶的,简直是两只斗鱼。”

  谢怀珉噗地笑。

  “别笑!就是这么回事!而且闹得整个京城都知道,三天一小掐,五天一大掐,和市井泼妇没什么区别,脸都丢尽了。皇帝那时候很少回家,根本就不想管这档子事。先皇以前待皇上不好,她给自己大女儿找的女婿倒是兵持一方的大将军,却把两个泼妇塞给了皇上,借他的地方来解决那两个家族。”

  “怎么有这么做娘的?”谢怀珉摇头。

  吴十三认同,“先皇一心想立大女儿做女王,皇帝的太子,都是大臣和王夫支持才当上的。不过有些事,你越想他顺心,他就越不让你顺心。长公主人讨厌,高傲、刁蛮又毒辣,都是被她娘宠出来的。驸马不喜欢她,宠上了一个书香人家的女儿,养在外面。结果长公主趁驸马出兵不在家,把那个女子双手砸成烂泥,再用鞭子活活抽死了。”

  谢怀珉瞪大眼,“老天!”

  “精彩的还在后面!”吴十三声音更低,“驸马回来知道了,不吵也不闹,一如往常。长公主很是得意,但是没多久就开始生病,精神也出了问题,说是见到了鬼索命。她越病越重,浑身起红斑,溃烂,拖了两年,前年才死的。”

  谢怀珉立刻想到,“毒?”

  吴十三点点头,“对外头说是恶疾上身。反正早就改朝换代了,谁去查这事?唉,跑题了。后来两败俱伤那事,也有很多疑点。比如先皇明知道徐妃怀孕了还把皇帝派出门办事,比如太子妃到死都一口咬定自己没毒害那个孩子。”

  谢怀珉身上发寒,“怎么有这么狠心的娘?”

  吴十三鄙夷道,“这才刚开始呢!那时候长公主出嫁,轰轰烈烈无限风光,先皇偏偏又给皇帝指了一个普通文官的女儿。那时候不少大臣见风使舵,投到长公主门下。皇帝那时候沉得住气,不涉朝政,终日和王妃下棋做诗。我倒挺喜欢这个董王妃的,可惜人薄命,过门一年就去世了。”

  “真可怜。”谢怀珉说,“那然后呢?”

  “那时候政局不稳,先皇多次起了要废太子的打算。皇帝简直就是在风尖上过日子。”

  “就那时候娶的第三个啊,啊不,第四个老婆的?”

  吴十三点头,“这个马王妃闹的事,你也知道了。皇帝娶了她后受皇命到处奔波,还去过他国,马王妃才有后面那一出。有阵子还有流言说孩子不是皇帝的,先皇也十分不待见那孩子,后来孩子长到半岁,五官像足了皇帝小时候,众人这才没了话。”

  谢怀珉发自内心地感叹:“太不容易了。”

  “好在这个时候长公主那事发了,开始生病。先皇也怀疑到是驸马做的手脚,可是驸马地公主照顾得可是无微不至,又到处为她求药。这样一来,本来打算废太子的计划也一搁再摘,最后不了了之。”

  谢怀珉问:“最后那们呢?”

  “王皇后的事,我都不怎么清楚。皇帝只说是意外。不过,王皇后死后不久,延庆公主的驸马,也就是皇帝的妹夫犯了事,举家被贬出京去了。”

  说完,吴十三耸耸肩,并不同情那延庆公主的样子,“这个延庆做事喜欢使阴招,人又暴戾,我小时候进宫随侍挨过她不少鞭子,她最喜欢拿针扎人,又疼又看不出伤。”

  谢怀珉心里嘀咕,这延庆公主讲不定还看过还珠格格呢。

  “难怪皇帝现在这性格。”她轻叹。

  吴十三也点头,“皇上挺不容易的。”他语气一转,“唉,都是过去的事了,说来也是打发时间。总之你好生休息,毒的事别放心上!”

  谢怀珉很坦率地说:“我本来就没有放心啊。”

  吴十三黑线,“也是,从来没见过你这种身怀巨毒还到处活碰乱跳的人。”

  谢怀珉惭愧,“听说你在照顾?”

  吴十三正经了点,说:“他是云将军的遗孤,我自当好生照料他。”

  “他家到底怎么回事?”

  “他父亲镇平大将军云松龄,八年前在战场上被故友出卖,以至战败,含冤而死。云夫人知道内情,带着躲了起来。皇帝和我们这些年来不断寻找,都没找到过,没想到竟被你救了。”

  谢怀珉半自嘲道:“我这辈子还真不知道已经救了多少人,可是就是没有好报,拖着这破败的身子,还不知道要熬到什么时候。”

  一双温暖的大手握住她冰凉的手,吴十三坚定地发誓:“你会没事的!我发誓!你一定会没事的!”

  谢怀珉温柔微笑,“我知道,十三,谢谢你。”

  她也紧紧回握住他的手。

  吴十三又坐了好久,知道谢怀珉看出他累了,几番催促,他才不舍地离开。

  天色又晚了。谢怀珉一边吃着不知滋味的饭菜,一边感叹,自己现在这日子过得可真是不知今夕何夕。

  吃完了饭,又用了一大堆其实起不到什么作用的药,灌了一肚子的水。

  人又开始犯困,虽然并不愿睡,可是上下打架的眼皮却不容她做主。

  谢怀珉恨恨一叹:“见鬼的烟花三月!”然后在绿袖绯红的脸皮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认命地躺回床上。

  她不想做病美人,而且其实病人很少有美的。而且好睡也就罢了,她睡着了其实并不能得到休息,梦里她始终能感觉得出大脑其实还在兴奋地活动着,梦紊乱诡异,令人神经高度紧张,睡了比没睡还累。除此之外,她还觉得浑身酸痛,头痛,发晕,眼冒金星,幻听,健忘。

  最后这点很糟糕,她现在就怎么都想不起来晚饭吃的什么。长此以往,她怕把自己名字都给忘了。

  一点一点沉到梦里,那些光怪陆离的东西就像鱼儿找到饵食一样围了过来,环绕着她上下跳跃着。杂乱无章的往事在脑海里穿插而过,或尖锐或低沉的声音此起彼伏,一下刺激着耳膜,一下敲击着心脏。呼吸变得混乱,氧气不足,她大口喘气,可是空气还是进不到嘴里。

  她拼命挣扎着想从梦中醒过来,可是全身被束缚着,明明意识在恢复,感觉到自己躺在柔软的棉被里,可是手脚却没有办法挪动半分。

  她用尽全身力气呼吸,可是稀薄的空气根本不能维持生命,她痛苦地,却是连张口呼喊都做不到。

  就在窒息感要灭顶的时候,身上的被子被猛地掀开,一股力道将她拉了起来,身上数个穴道被点,然后双掌重重拍在背后,一下冲开了那股窒塞,空气涌进她的气管。她咳嗽喘息,终于开始呼吸。

  那人坐在床边,停了片刻,突然伸出手来,一把将她紧紧拥抱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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