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附近警局里多了个神情狼狈的女人。
她两眼茫然地面对警员,听着那不断重复的字句——
“小姐,你这样是不行的,你不能什么都不说啊!”
让她说什么?她都说了,扒手不是她,可是结果呢?
警员捺着性子,好言相劝:“这是例行公事而已,你就好好配合嘛!不用害怕啦!”
害怕的字眼,对她开始了某种刺激。“我怕什么?事情又不是我做的!”
警员听闻她总算开了金口,趁势说:“我知道我知道,不过你还是要把证件给我们看看啊。”
看证件?唐芷薇脑门快速闪过的,是明日报纸的标题——
豪门千金沦为扒手?
噢不!她闭了下眼,内心在呻吟。
“我没有带证件。”她摇摇头。
“那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儿?”
家?她还有家吗?忽然她想到父亲绝情的字句,不由得心酸起来。
她还是摇头,“没有……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呃,你——”看着她的空洞眼神和呆滞表情,警员忽地掉头跟其他同僚交头接耳,再面对她的时候,已经摇头轻叹。
“原来是这样,害我问半天。看起来好端端的,真可惜……”
可惜什么?芷薇睨着表情颇为怪异的警员。
警员又说了句:“要不……你身上应该有带什么联络电话的吧?找找看,通知他们过来一趟,好吗?事情总是要解决的啊!”
这可提醒了芷薇。对啊!事情总是要解决的。她想到了白知修,他是她在台湾唯一的朋友了。
“我找朋友过来好了。”她马上拨了电话,但,白知修的手机没开机。
“怎么样?”警员关心问。
“没联络到。”
“没有别人了吗?你的家人,像爸爸、妈妈、兄弟姐妹的,或是……你结婚了吗?”
“结婚?”
“你……”警员以相当含蓄的同情口吻说:“你该不会连自己有没有结婚都搞不清楚吧?”
这是什么意思?芷薇皱眉,瞪视警员一眼,脑子里却已经浮现另个人的身影,她曾经记下他的手机号码……呃……不,不能,她怎么能想到那个人呢?
“小姐,如果再这样下去,你恐怕得在拘留所过夜了。”
“拘留所?你们要把我关起来?”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你打破店家的橱窗,人家还要告你毁损财物,再说你这个样子,总不能放出去乱跑……”
不顾警员还在说话,她已经抓着手机,开始拨号。不久,电话通了——
“你是……尚朋吗?”
“我就是,你哪位?”
“你真的就是吗?可是你的声音听来怎么不像?”那头的声音听来稍嫌急促,芷薇一度以为自己打错了。
“我说我就是!你到底是……”停顿两秒,他的声音微扬:“你是唐芷薇?”
“你……怎么猜得到是我?”这还是她头一回打电话给他。
“因为知道我手机的人不多,刚才我只是一时没认出你的声音。”现在他认出来了,等着听她开口,却等到一阵沉寂。
他又开口说话,微喘的声调依然显得怪怪的:“你……不会只是想打来确定这支电话是谁的吧?有事情就快说。”
“你现在有空吗?”
“应该不算有空,不过——”
“那算了,当我没说好了,我没事。”她正要挂线,手机却被旁边的警员拿走。
“我来说。”警员对她说完,继而对着手机说道:“喂,你是这位小姐的朋友吗?她现在人在警察局……”
挂掉电话的时候,警员对她说了句:“你朋友说马上过来。”
朋友?他算得上是朋友吗?想到过往种种交集,她到现在心头还有股隐隐的怨气,至于怨些什么,她无从细思,但至少能确定的是,这些日子以来,她始终牢牢记住这个男人!
这……是否该说是记恨?可是现在,他却是她唯一能求助的人!
捂着脸,芷薇趴倒在桌面。
她忽然开始后悔不该打这通电话,想象着待会儿面对那人的种种场面,也许去蹲拘留所还比较自在些?尚朋赶到警局的速度,远远超过唐芷薇的想象。
他不是没空吗?抬头快速投瞥,她望见他蓬松微乱的头发、歪斜的领结,还有那显然扎得不够整齐的衣襬……
芷薇再度低下头,心头有着一股说不上来的滋味。
“怎么了?”他走近她,声音放得很轻。
随着他的问话,所有狼狈的记忆一下子涌上她的脑门,她想说自己不是故意打破橱窗,想告诉他,那些人有多可恶,硬是栽赃,还要拖着她上警局,还想让他知道,她是多么的无辜……可是开了开口,却又发不出声音来。
凝着他的脸,芷薇忽然有种好想哭的冲动,她迅速低下头,深怕自己真的不争气,飙出泪来。
尚朋眉峰一拢,看着那个不吭声却只是摇头的女人,两种极端的情绪在他内心狠狠拉扯着。
踏出她住处,两人关系完全撇清之后,他始终相信自己绝对不会愿意再面对她,因为她象征着他前所未有的失败。只是眼前……他无法不正视他何以飞车赶来,与此刻那种极度想安抚她的不舍心情。
警员此刻趋前而来,“这位先生,请问你是这位小姐的……”
“我姓尚,是她的……朋友。”尚朋的视线从她身上抽离,开始从警员的嘴里,逐一了解到事情的原委。
“……虽然皮包是在她身上找到的,不过后来有人出来指证说,看见扒走皮包的人确实不是这位小姐,只是她却打破店家的橱窗,现在店家坚持要告她毁损财物,这位小姐连身家数据都没办法给,就算是店家想和解也没办法啊……”
“我来跟店家谈谈,可以吗?”尚朋直接一句话。
“当然可以。”警员松了口气。
能私下和议,不必闹上法庭,当然是最好的结果。
尚朋和店家经理开始进行有关赔偿的和议,虽然金额对尚朋来说微不足道,但店家经理一副吃定她,硬想敲竹杠的态度,让人很看不过去。
身为人民保母的警员,忍不住对店家经理说了:“我说你也别狮子大开口,人家尚先生有诚意解决,你还是将就一点吧,真要闹上法庭去的话,像那个小姐那种病,你也不一定会有利的。”
病?尚朋愣了愣。
警员掉头又对尚朋低声说:“尚先生,有件事还是要提醒你,像她这种情形,以后还是别放她一个人出来乱跑比较好。”
店家经理也搭腔埋怨:“搞了老半天是个神经病!算了,只能算我们自己倒霉了。”
尚朋终于弄明白他们指的“病”是什么了。
他往另一端的她瞥了眼,看着她失去光彩的脸上明显疲惫不堪,舒口气,把想说的话都咽下。就这样吧,事情解决了就好,何必计较他人说些什么呢?
“走吧。”所有步骤都完成之后,他走向她。
“你……都解决了?”芷薇眨眨眼。
“走吧。我送你回去。”
“是啊是啊,要乖乖回家去啦。再见了,萧查某!”这时,店家经理行经他们身边,对着芷薇摆摆手,龇牙咧嘴地怪笑。
“我不姓萧!”芷薇皱眉驳回,然后掉头问尚朋:“萧查某到底是什么意思?”
“呃……你听不懂?”
“听懂我何必问你?”
望着店家经理还未走远的背影,尚朋不希望就地上演任何追杀戏码。
“只是一句台语,很乡土的一句话,意思大概就是说……别在意,他叫你别放在心上的意思。”尚朋最后的答案。
“喔。”芷薇逐渐释然的脸上,某种骄傲也在苏醒。“哼,知道错了就好,我才懒得去计较呢!”
“走吧,该回家了。”尚朋只想尽速把这个女人带离现场。坐上尚朋的车子,把地址跟他说了遍,芷薇瘫在柔软舒适的座椅里,享受地闭上眼睛,吐了口气。
“累喔?”耳畔传来他的声音。
“当然累。”她睨了他一眼,心里按住的困惑也跟着说出口:“你看起来好像也不怎么有精神。”
“最有精神的时候,已经被人打扰了。”
“不会是我打了那通电话,正好坏了你的好事吧?”芷薇皱皱眉头,打斜的目光射向男人。
“正常的新陈代谢,应该也算是好事吧?”他转头咧嘴一笑。
“哼。”芷薇别过脸去,心头突来的沉闷,让她闭上眼,拒绝再去交谈。
当车子拐入距离租屋不远的巷道时,芷薇想到了什么,问道:
“你赔钱给店家了是不是?”
“是。”他专注驾驶的目光仍是锁定前方。
“多少?”
这次他没有任何回应。
“喂——”
“我不叫喂。”
她怔了怔,瞪着那张立体俊美的侧脸,嗫嚅了半天,终于说道:“这笔钱我会还你的,尚先生。”
尚先生?他忽然踩了煞车。
芷薇还纳闷的同时,他已经向她伸出一只手,而且掌心向上。
“现在你就可以还了,一共是四万元整。”
四万?她喳呼起来:“哪有那么贵?分明是敲诈嘛!你真的付钱了?你怎么那么笨——”
“闭嘴!”他声音不大,却夹带着风暴,“别再提醒我这个‘笨’字,那只会让我更加后悔,后悔自己怎么可以在那种时候喊停!我不应该这么做的,是不是?只有笨蛋才会放着快乐的事不做,然后跑来这儿听你大小姐的批评指教!”
“我、我——”芷薇完全呆住了。她不是真的要骂他笨,她只是……只是一个心急,只是寻常的一句口头语,没想到竟然就激怒他了。
忽然,早先受到的屈辱在她心头涌现、扩大,最后终于淹没她微薄的理性。他有必要这么凶吗?大男人小鼻子小眼睛的,只是一句话嘛,干吗发这么大的火?
“尚朋尚大总裁,是我说错话,我跟你赔罪,可以吧?可是……我在电话里也说过没事,不是吗?我并没有要你放下什么事,你大可抱着你的女人继续逍遥快活,那就不用在这里开口闭口说什么后悔的!”
“你是说我自找的?”
“至少我并没有开口要求你什么!”
“你——”
两人一直瞪视着对方,最后,芷薇做出开车门的动作。
“慢走。”她的后脑勺传来这么一句话。
芷薇怔了怔,吸了口气之后,一脚踩下车。砰!车门紧闭的一刻,她腰杆一个挺直,快速往前跨去。
教她如何慢走?她恨不能马上将身后的人儿给远远抛开!
只是,才走没几步,芷薇的脚步开始放慢,最后甚至停下来。
前有路障!瞪着眼前那条露出森牙、虎视眈眈的大型狗,芷薇心里开始发毛。也许,人家只是“面恶心善”而已。她安慰着自己。
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气,脚步才滑动,那只狗却往前一跃——
“啊!不要、不要啦!”
凄厉的女声划破巷道的寂静,尚朋即刻停止操控方向盘的动作。
他听见尖叫声了,也在第一时间确定是她,只是他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还有那个余力去碰壁。
往那个抱头哀号的女人多看一眼,他喉底开始发出一串模糊的咒骂声,最后还是走下车去。“没事了,起来吧。”尚朋走到她身边,说了句。
没事了?真的没事了?她的脸没被抓花?她身上的肉没少一块?
她放开抱住头的两只手,目光从男人的皮鞋往上拉高,直到看见他的脸——
“哇!呜……”她起身扑倒在尚朋的身上,开始了排山倒海的泪水,“那只狗……那只狗怎么可以这样!我又没对牠做什么,我也从来不吃狗肉,只是路过,牠凶什么凶啊……呜……”
牠凶吗?尚朋明明看见在她尖叫的同时,一只大狗夹尾仓皇逃去的样子。
“没事了,牠都被你给吓跑了啊!”尚朋原是搁在半空中的两只手,最后拍了拍她抖动肩头。
“是牠快把我吓死吧。都是你!都是你害的……”从未间断的哭诉声中,指控的对象换了人,“坐得好好的,干吗让我下车?如果不下车,就不会遇上那只狗了啊!”
尚朋原是拍抚的手,再度吊在半空。
“歡,是你自个儿下车的,我又没赶你。”
“可是你也没拦我啊!”
“你坚持要下车的话,我拦得住吗?”
“有车子坐我干吗要走路?是你跟我吵架啊!”
“我跟你吵?”
“是,就是这样……”靠着那道结实宽厚的胸膛,她哭诉的声音断续传来。
“我怎么会那样倒霉?我从来没受过这样的屈辱!我真的不是故意要打破橱窗的,是他们又推又拉……为什么要这样?我又不是小偷,为什么要去警察局……我好恨,好恨自己为什么要去麻烦你,可是……这是我自己愿意的吗?”
“我并没有说什么啊!”
“你没说什么,可是却不情不愿!既然这样,别来就好,我情愿被关起来,你干吗帮了我才故意羞辱人?明知道我现在没钱,还跟我讨钱……”
听着她似是而非的控诉,尚朋感觉啼笑皆非,任由她在怀里无理取闹。
他不知道自己该认哪条罪名,但是他却清楚知道,自己受不了这女人可怜兮兮的样子,那会让他有种……不知所措的感觉。
“没钱不要紧,你可以用别的来抵债啊。”他这句话,让怀里的头颅迅速抬起。
“抵债?”她睁着犹带泪雾,却绽放厉光的眼睛,“你……你不要脸!”
继“笨”之后,他又多集了一枚“不要脸”的印花?不过尚朋这次没再动肝火,因为他明白这女人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如果想请你到我公司来上班,也算不要脸的话,那……”摊摊手,他表示无话可说了。
芷薇眨眨眼。“你……你是说你要聘请我?”
“公司刚好有个缺,如果你还没找到工作的话,不妨考虑一下。”
睨他一眼。“你怎么知道我在找工作?”厚!逮到了吧?原来他一直在打听她的事!
“是白知修自己跑来告诉我的。”他淡淡的说。
“喔。”芷薇感觉心头有种微刺感,干吗?他在强调自己是被迫知道的吗?
“怎么样?有没有兴趣?”他接着问。
“是什么样的工作?”这可得问明白。
“我的特别助理。”
“白知修呢?”
“他调到分公司去了。”
“喔,那特别助理都做些什么事?”“特别”的事吗?
“就是帮忙处理一些平时的杂务,工作轻松,应该会很适合你。”
“是吗?”拨了拨凌乱的发丝,她昂着下巴,“我倒觉得太轻松的工作,只是埋没了人才。”
“喔……”他抚着下巴,带着笑意看着这只骄傲的孔雀,难得羽翼折损了,还能昂首阔步。“其实这工作还是有挑战性的,否则流动率也不会这么大。”
果然如他所料,女人脸上开始露出喜色。
“如果是这样,那我倒是要挑战看看。”
“那就这样吧,你直接过来公司报到,我会交代下去。”受她喜悦的情绪影响,他也跟着笑了。
“只是……你为什么会想叫我到你公司上班?”她忽然问了句。
这……这个问题具有些许难度。他看着她不再光鲜的狼狈样,还在拿捏着字句时,她却又开口了:
“你……这是在同情我,对不对?”
“同情心也是一种美德,不是吗?不过没本事的人,是无法靠同情心去换饭吃的。我这人呢,玩归玩,还是懂得公私分明的,所以就算我们是朋友,你能力不足的话,还是随时会被我炒鱿鱼的。”
他的话让芷薇无从驳斥。
“你……你真的当我是朋友?”她两眼望着他坦荡荡的脸色,问了句。
“怎么?你这女人这么没良心,我这么帮忙你,你还不当我是朋友?”
“你这男人才小气,帮点忙就急着讨人情了。”
“你不说我还没想到呢。”他凑向她,故意露出贼笑,“说说你打算怎么感激我?”
“这……”她还没想到,他却径自接了句话。
“如果现在你才想以身相许的话,那可能要换我考虑考虑了。”
“去你的!你想的美啦!”她迸出笑声来。
尚朋也跟着笑了。头一遭,他们之间开始弥漫一种和善的氛围。
忽然,芷薇发现他的目光凝结在自己脸上,过去他带给她的那种压迫感再度袭来。她不露痕迹地回避他的视线,低着头笑道:
“不论如何,我想……我还是要谢谢你。”
“你这个谢字,我收下了。”她的话唤回尚朋游离的神思。
他从不怀疑她是个美丽的女人,只是此刻他却发现她真心的笑容,才是最美丽的利器,竟让他再度浑然忘我,看得出神。
收拾过度专注的眼神,尚朋往自个儿已经湿了一大片的衣襟努努嘴。
“我想,下次我还是换件比较吸水的衣服吧。”
她噗哧一声,再度笑了。
“走吧,我送你回家。”
“嗯。”芷薇忽然感觉自己心情好多了。
因为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