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禹湘音,妳又怎么了?」

    武大姐的嗓门一向大,湘音听到了,总是不自觉地缩肩膀,使她一五○的小个子看起来更缩水,小瓜子脸蛋更稚气。

    「我……小猫死了。」

    任是大咧咧的人,对着那双红肿得看不见眼珠子的眼睛,也不禁放轻了音量。「那天兽医不是说已经没有多大希望,妳为什么还要带回家?又不是妳养的!」

    「是我看到的……」

    「要看的话,路上多少流浪猫给妳看,妳为什么偏偏要捡一只刚出生就半死不活的?」

    武大姐不是没同情心,但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她觉得有必要开导一下。

    「冬天这么冷,牠走不动,母猫也不见了。」

    「妳怎么知道母猫不见了?妳把小猫带走,母猫怎么找得到?」

    「把牠捡回来以前,我用毛巾把牠盖住,放了食物和水,远远等了一整天都没看到母猫,牠自己又好像吃不动……」

    这就是她消磨周末的方式?武大姐简直连叹息都用光了。

    「妳把牠葬了吗?」

    「嗯。在我家公寓后面的小山坡。」

    再这样下去,那小山坡迟早会变成乱葬岗。

    「禹湘音,妳救得了多少猫狗?救成了又怎么办?」

    湘音挺直脊背。「我没有特别要救什么猫,但是我刚好经过,牠一直在叫我,眼睛看着我,我才觉得应该停下来。」

    她真的没有泛滥成灾的同情心,但像上次救了却没有救活的老狗,她是被唤过去的,她就是觉得那双眼睛一直在跟她求救,叫她不要走,所以她走不开。

    她真的很难过。这半个月来白天天天被可怕的幻象折磨,回了家又看到小猫在垂死边缘挣扎,一颗心觉得没有一时半刻放松过,只除了晚上睡觉时稍稍得以喘息。谁知一夜无梦的好觉醒来,小猫却已经不动了。

    她葬了小猫,整整哭了一个小时才赶来上班,内心是层层打结的酸楚,还有一种快要将她吞噬的巨大恐惧。

    那梦……那幻觉,究竟是什么东西?她是快疯了吗?她该去看医生。对,已经半个月了,不可能是错觉,就算是,也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她要去看医生,一定要有什么合理的解释。她听说很多心理疾病都是体内化学物质失衡所致,说不定吃过药之后她就会好了。

    她生平没有做过亏心事,从来没怕过鬼,那些幻象是不科学的、不合理的。而且,不公平!

    心中有一股愤慨。现在她看到幻象中那张美得让人屏息的容颜,除了恐惧,就是愤慨。

    她做了什么?什么也没有!

    她问心无愧,没有理由受这样的煎熬。为什么鬼呀魂的不去找那些无恶不作的坏人?从来也没听说杀人犯被冤魂活活折磨死的,不然死刑根本是多余了!

    所以她不相信,即使现在她被幻象纠缠着,即使心底深处充满恐惧,仍有个声音吶喊抗拒着––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一定找错人了!

    「好了,去休息室拿冰块敷一下眼睛,等一下有总公司的人会来听简报。」

    完蛋了!她没命地往休息室跑。最近她业绩差也就算了,上周简报中她不小心弄错了几个数字,在一室忍耐的目光中鞠躬大声道歉,闹出更大的笑话。

    她做事总有一种过了头的感觉,或者该说,四周人总会让她有这样的感觉。

    她手忙脚乱地把冰块用纸巾包住,看着镜中的自己,压在右眼上。

    望着自己的左眼,血丝满布,她心一突,赶紧闭上眼。

    她连自己的眼睛都不太敢看了……

    门上敲了几声,邻座的徐雁苓探头进来。「副理瑛要妳先去会议室准备。」

    「好,马上去!」她赶紧再换边,能多敷几秒是几秒。

    脑中飞快复习了一遍简报的内容,心努力定了定,才快步走出去。

    看到会议室的长长椭圆形桌上摆了近二十份简报数据,她心又沉了些。这么多人!

    等她把计算机、投影屏等等都准备好,时间也差不多了,再回到办公室去和其余业务组的人会合。

    她的资历是组里最浅的,所以较杂的事物自然而然归到她头上,她也觉得理所当然,只是自己有些迷糊的个性让她做起事来颇感吃力。

    如果同组的人一起行事,她会自动走在最后面,边看边学,希望少出点错。

    当她抱着文件备份跟同事走向会议室时,电梯门刚好打开,走出五个西装笔挺的男人。

    总部来的人,气势就是不同;不过,这也有可能是分公司人员自贬心理所致,因而在见到对方时会满脸堆笑;是本能反应吧,副理瑛和武大姐是这样,底下的人自然是比照办理。

    五个男人中只有一名长发男子是众人目光的焦点,但湘音没有发现,因为她的眼睛正盯在前头同事的背,直到她听到副理瑛和武大姐同时低喘一口气的声音才抬起头来。

    这一看,吓得她大大退后一步,好险后面已经没有人,不然一定会被她狠狠踩上一脚。

    她迎上一对阴鸷冰冷的眼睛,正半瞇着看她,她心口立刻涌起微微的战栗感,还有一种反胃的浓稠甜味。

    她觉得晕眩,不自觉低呼了一声。

    所有人都转头看她,副理瑛的脸不知何时变得红红的,此时正恶狠狠地瞪她一眼,随即又陪笑着对长官招呼。

    「啊,不好耽搁大家时间,会议室这边请!」

    湘音脚有些发软,强迫自己跟着走,摸到靠门最近的一张椅子就感激不尽地坐下来。

    她到底怎么了?得赶紧振作精神才是。这次再出糗,看她怎么办!

    自己的反应实在太反常了,害她不敢再随便看人,眼睛不是盯在白屏上,就是看着眼前的报表。

    看着看着,眼前的字开始扭曲––

    彷佛一张纸从中间被烧出一个洞,一块红渍突然出现,然后快速扩大––

    那张脸又出现了!

    扭曲的恨意并无损那笑容的妖冶迷人,森亮的眼一闪一闪的,和洁白的牙相映,满溢着复仇之前的快意。

    鲜红的舌尖探出,舔了舔盈润诱人的唇,好似准备品尝什么鲜美的东西。

    湘音紧紧咬着牙,得要这样牙齿才不会打颤作响;她转开眼,尝试着干脆拒看对方,假装这样就会有任何自欺欺人的作用。

    但下一秒钟,那脸忽然接近,蒸汽般灼人的气息喷在她眼鼻间,她的眼睛又无助地被吸回看向那双眼。

    原来看到太过可怖的东西,人根本移不开视线。

    人,原来真的可以眼睁睁看着自己是怎么死的。

    她眼前模糊了一瞬,是泪水满溢了出来,但那张脸的笑容扩大,散出热气,将她的泪水一下挥散。

    她自打颤的唇中挤出几个字:我要……怎……么做?

    我要怎么做,才能停止这个酷刑?或者……才能死?

    从心底一惊!她怎么会想死?她怎么可以屈服?就算要被杀,被活生生折磨至死,她也不能自己求死!

    那张脸又笑了,笑声比以往更尖锐,像是琵琶弦被人用刀狠狠划过,在最高之处……断掉!

    我……绝不会让妳……好死……

    她的瞳孔放大,看着那双眼睛越来越近,就要贴上她的……

    「……禹、湘、音!」

    她眨眨眼,感觉似乎有什么滴落在报表上,她的瞳孔重新聚焦,看到副理瑛有点惊吓的表情。

    「……禹湘音,妳是不是中暑了?延特助在问妳话––」

    「湘音,妳满头大汗,是不是又不舒服了?」武大姐关心的声音大得敲痛她的神经。

    她张口,可声音却没有出来,她又试了一次,终于听到低哑的:「我……对不起,对不起。」

    「妳为什么要道歉?」突然传来一道毫无温度的声音。

    她下意识转向那声音,看到那长发男子的眼神,幽幽黑黑的,带着忍耐和……轻蔑。

    她喉口又涌起微呕的感觉,难道她真的中暑?或者根本是……中邪?

    「我只是……对不起。」她只能无助地重复。

    「我看她是没办法开会了,不如退席休息。」那人已转过头,语气清冷不耐。

    「啊是,对!」副理瑛马上附议,对湘音使了使眼色。

    「我……对不起。」她又说,因为急了,控制不了音量,声音大得像打雷一样,随即赶紧半跑出去。

    直到跑回座位上才发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肺部像要爆炸似的,张大了口哇了一声,趴在办公桌上喘息。

    顾不得其它人是什么眼光,反正这两周来同事也习惯了,只当她最近身体不舒服,业绩也差。

    稍稍冷静下来之后,她才发现自己全身是汗,连发根和内衣都湿了,汗水滴入眼中,刺痛了原本就红肿酸疼的眼。

    半个月来,她坚持着没有请假,现在却忽然有再也撑不下去的感觉,全身乏力,心中漫着万念俱灰的疲倦……

    还有多久呢?

    她不确定自己问的是什么。是恶梦还有多久,还是自己能活多久?

    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问这么怪异的问题,是自然而然就浮现心头。

    应该……没有多久了吧?

    她被自己的答案吓得动弹不得,像个石人般僵在那里。

    不知过了多久,会议室那头传来人声,是会议结束了。

    她愣愣地抬起头,远远看到那些人走向电梯的背影,那名高大的长发男子停了下来,对着副理瑛说了几句话。

    副理瑛送走人之后,便直直往她走来,让她起了大大不祥之感。

    「禹小姐。」过度礼貌的声调,还忽然以姓氏称呼,湘音不觉僵直了身体。

    「是。」

    「延特助是总部特派的,什么都能管,这妳知道吧?」

    她不知道,不过这也没什么差别。

    「他说妳工作表现不佳,要我调妳的档案和业绩给他看。」

    湘音还是反应不过来,虽然心里雪亮,已经自动作好最坏的准备,但嘴和表情彷佛冻结了,在副理瑛眼里看来好像没听懂她的话。

    「禹小姐,延特助要妳明天早上九点去总部见他。妳……准备一下吧。」

    说得好似要办后事的口吻,不过湘音并没有太在意。

    她只是自问:为什么听到要见那男人,就忽然觉得还是直接辞职算了,辞了就不用去见他了……为什么?

    她是真的疯了吧。

    「不过,能和延特助独处一室,也算小小的补偿了。」副理瑛自以为风趣地加了一句,好像这也算是一种安慰。

    湘音听不太懂,她只知道,自己半个月来的大小厄运还在持续中。

    *

    幸好隔天她的眼睛消肿了,至少她自己看起来还算正常。

    至于半个月来食欲不佳,矮小的身材更显瘦弱的事实,除了穿宽大一点的衣服,实在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补救。

    她在特助办公室外脚步顿了顿,觉得头有些晕。

    要炒她鱿鱼也不用老远叫她来吧?她安慰自己。

    但转眼又希望的确是要她走路的,不然还要她做什么?

    因为想不出来,所以心里更是七上八下。

    猜也没有用,她在门上叩了两下。

    「进来。」

    她硬着头皮开了门,走进去再关上门。

    「坐。」

    她按捺下晕眩感,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与他隔了一张巨大的黑亮木桌。

    「妳眼睛看哪里呢?」冷而不悦的声音飘来。

    湘音鼓起勇气抬眼,一对上他的双眼,胃开始翻搅。

    「对、对不起!」她跳起身来,紧捂着嘴,慌乱的目光在室内乱扫,脚步将她带往门口几步,看到门边的垃圾桶,她冲过去跪倒在旁边,没命地干呕。

    「妳到底怎么了?」她听到那声音就在她身后不到一尺处,身子不自觉半缩,本能地要拉开与他的距离。

    「站起来,不然我得抬妳。」

    她没命地挣扎着起身,有点摇摇晃晃地,但终究是站定了,慢慢转回身来。

    她强迫自己去看他,因为实在太丢脸。泪水浮起,但这是好事,因这样她便看不清他,即使他就在跟前。

    「禹小姐,妳这样到底要怎么工作?生病了为什么不在家休息?」

    她想说自己没病,却立即想到这些天来她的状况其实比生病还糟糕。

    「对不起。」她又低下头去。

    「除了这三个字,应该还有比较好的交代吧?」那声音带着厌烦:「业绩这个月倒数第一,工作中不专心,健康状况显然也有问题,却不请假看病––请问禹小姐,妳觉得公司该怎么处理?」

    她知道再说对不起也没什么意义了。她现在最迫切的需要就是想办法离开这里,要吐要昏她都宁可不在这男人前面。

    「我……以为自己还能工作。我会马上请假休息,至于其它,请、请延特助定夺吧。」

    连说话都这么困难,她究竟是怎么了?真后悔昨天听到他要她过来时,没有立刻请假。现在就算他要请她走路,她都会很高兴地点头,只要能让她马上离开这个房间。

    「妳说话时眼睛都不看对方的吗?」

    她深吸一口气,作好最坏的准备,一手下意识地紧压着胃部,才终于抬眼看他。

    没有温度的眼睛……看到她像是看到多余的一件家具,像是她完全在浪费他的时间。

    大概因为全力压制,至少她没有再出糗,她声细如蚊蚋般地乞求:「我……真的得去化妆室,对不起。」

    他一挥手,她立刻夺门而出。

    一到走道上,她觉得全身虚软,右手扶住墙。

    「怎么啦?」

    很温暖的声音。她在晕眩中抬头,看到一张斯文俊逸的脸正关心地低俯下来,有力却温和的手握住她的左臂。

    「我没事。」她赶紧说,移动手臂想抽离。

    对方确定她站稳了,才有礼地放手。「这里坐一下,喘口气。」指着几步之外靠墙的长椅。

    她很感激他的好心,但觉得离里头那个男人还不够远,于是她摇头笑了笑。「我急着走。谢谢你。」

    她语气中的急迫与坚持使他顿了一顿,她在他迟疑之际已经勉力走到电梯前,这回她的运气终于回转,电梯门马上就开了。

    两个女人在电梯里闲聊着,看到她胸前没有名牌,知道她不是总部的人,又继续闲嗑牙。

    「我想我知道为什么延襄理会有哥哥在底下当特助了。一定是执行长的意思,偏心小儿子。」

    「真是太不公平了!明明他的能力比弟弟好,长相更是比都不用比。当然延襄理已经很玉面书生了,但延特助实在是……」说着脸上升起红晕。

    「而且不像延襄理那样没品,上个月闹得沸沸扬扬的自杀事件,妳听说了吗?」

    「当然!人家延特助半年前回国进公司,凭他的条件,想要玩的话,弟弟根本不是对手。但人家就是洁身自好,不管女人怎样投怀送抱,从来没听过一丁点的绯闻。」言下颇有惋惜之意。

    「欸,那样的绝品男人啊……」

    一楼到了,湘音很快步出电梯,深吸了一口气。

    出了公司,感觉好多了,晕眩感已经消失,也不再反胃。

    她叹了一口气,决定不再冒险,直接打手机回公司请假后,马上坐车上医院。

    不能再当缩头乌龟了……如果她真的病了才好。是病,就该有药医。

    她努力挥开心头的恐惧;一切都会慢慢好转的,她一向是个乐观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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