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歪着头,看着叶武从怔忡到愕然,从愕然到狂喜,从狂喜到哀恸,最后竟失声痛哭,不由大惊失色。
“喂,你不要哭啊!你还是先想想办法看看你自己吧!都老成什么样了,我都可以叫你阿姨,你再哭下去,灵气再散一些,我就可以叫你奶奶了!”
叶武却是心绪激动,不能遏制,哭到最后,乐梦辞都快崩溃了,伸手捂住耳朵:“救命啊姑奶奶!我最怕女人哭了,你能不能把眼泪收一收,出去,给我出去梳妆打扮一番,等我把他救活了,再来给你输些灵力,虽然不能像师父的丹药一样,保你百年无忧,但是往后跟个普通人一样,慢慢老去,总是可以的……喂!你别扑过来抱我啊!救命啊!!!!”
乐梦辞是飘然出尘般的俊美姿态来到戈壁荒滩的。
出来的时候,却是跌跌撞撞,跑得比兔子还快,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道骨仙风。
他走的时候,天际处刚刚泛起一丝鱼腹白,长夜过去,初阳慢慢孵化而出,一点一点升至空中。
乐梦辞衣衫凌乱,还跑掉了一只皮鞋,指着古堡门口的那个女人,嗷嗷怒喝道:“叶、叶灵夕!你这个恩将仇报的狗东西!说、说好的把你变到三十岁!你、你就是死活不放手!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老子一百多年的修为全他妈毁你身上了!哇——你别过来!别再过来了!”
古堡顶端站着的女子面如芙蕖,娇美至极,墨色长发披散于肩,端的是曼丽妍艳,青春年少,瞧上去比曾经还要年轻好几岁,不过是二十刚刚出头的鲜嫩模样。
她托着腮,朝乐梦辞笑得两眼弯弯:“好师兄,我不放手,你自己也没有断了灵力输送呀,不然我就算我拉着你,也没有什么用,你说对不对?”
“屁!”乐梦辞哆哆嗦嗦的,“我那是忘了!”
叶武笑得双肩微微颤抖,西北荒野外起风了,金红色的晨曦照着她青春明艳的脸庞,黑眸浸润成漂亮的浅褐色:“乐师兄,我都死了一百年啦!让他们省省心,别再找我啦!”
墨发被猎猎长风吹得四下飘扬,她朝着他喊道:“不会再爆凤凰了,这世上再没有叶灵夕了!”
“我操。”乐梦辞喃喃着,朗声又问,“你这次又准备换什么名字?”
“在下叶武!”她笑着喊道,“段氏门下,叶武!”
“……再见。”乐梦辞默默朝她比了个中指,“这个师门叛徒,早知道不替你救人了。”
叶武回到古堡内。
段少言仍旧昏迷着,眉头微微蹙起,她在他身边坐下,握住他的手,她在想,等他醒来了,不知道第一句话该与他说什么才好,她凝视着他的脸,片刻不离地看着他。
十指交扣,她想了无数或是风花雪月或是乱七八糟的句子,然而当她看到他的睫毛微微翊动——
心脏却又一瞬间乱了节奏,那些壮丽的漂亮的感人的句子,都刹那停于喉间,万马齐喑。
他慢慢地,睁开了眼眸。
第079章 结局之章(终末)
两年后, 上海佘山, 又到了繁星如水的夏夜。
叶武站在露台往下看,院落里栽植的白玫瑰在夜色里犹如雾霭,朦胧氤氲, 绵延无尽。庭院前喷泉吐水, 霓虹灯火, 众人往来如织,姜邻和于伯正在忙着主持招待来客, 由于今日是段嫣然和白昼的订婚宴,名门贵胄咸集于此,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
叶武赤着脚,捧着手里的花茶, 慢悠悠地喝着,眼睛微微眯起, 楼下有几位后生长得颇为俊秀, 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呢?
正摸着下巴, 暗自遐想着如果是以前,自己应该会琢磨出多少种手段来勾搭几个小青年, 露台的大门却忽然被人推开了。
叶武扭头, 在看到眼前那个男人的瞬间,就像大脑被清空, 刚刚设计的勾搭美少年a计划, b计划, c计划, 都统统被揉成团,丢进了回收站。
“段少言,你怎么来啦,不再去帮一帮白昼的忙?”
男人身长玉立,衣着妥贴得宜,比起下面卖弄风情的年轻小伙子,他显得太过肃冷,甚至有些道士僧人的保守和清淡。
叶武目光在他身上扫描了一圈,果然,这人永远是这样,不管当季流行颓废型风格,青春阳光型风格,还是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风格,这个人岿然不变,执着地走着他冷美人的路线。
衣扣永远扣到最上面,连袖扣都不会松半颗。
叶武翻了个白眼,有必要么?搞得好像他走在路上就会有人强/暴他似的……
段少言走到她面前,看了她一会儿,然后抬起手,戳了戳她的额头,又指了指她的脚。
“怎么又不穿鞋?”
“怕热。”
“会着凉。”
“大哥,现在是夏天!三伏天,我就算脱光了在这里裸奔,也不可能会着凉吧?”
段少言冷冷望着她:“你不愿意穿是吧?”
被这个男人鹰一般的目光盯着,叶武不由地倒退两步:“你、你要干什么?”
段少言抿了抿嘴唇,手揽上她的后背,另一只手则自她的腿弯处抄起,将她整个人横抱起来,叶武登时黑了脸,在他怀里乱踹乱蹬:“放我下来!长得高了不起?力气大了不起?”
段少言竟然“嗯”了一声,不咸不淡,面无表情地说:“了不起。”
叶武:“……”
她有的时候真的很想再去找一找乐师兄,问问他老人家,在给段少言复生的时候,是不是不小心把他自己的无耻灵魂也植入了一些到段少言身体里,不然这人的脸皮怎么会与年俱增?
再这样下去,他的不要脸程度都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啦!
段少言把她放在卧室的躺椅上,自己则半跪在她面前,握住她冰凉的脚,揣在结实温热的胸口,一双墨黑的眼眸缓缓抬起来,凝视着她的脸。
这人既是不说话,都是能让人鼻腔血管爆裂的危险人物,叶武只觉得老脸一红,心跳便失了控制,脚不轻不重地踹了踹:“放开,你好歹是一家之主,让人看到了像什么样子。”
段少言却没有放手,墨软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嘴角微微一丝浅笑:“怕什么?又不是第一次被人撞见了。”
叶武:“……”
说的好像很有道理,万事尘埃落定已经两年了,段家的上上下下都或多或少见过一些让他们瞎眼的场景。
仆人甲说:你们千万记得厨房不能随便乱去,我、我上次看到段先生在教武先生做菜,我的天,不就是切个葱吗?非得从后面抱着人家,手把着手切,吓得我连瓜子都掉了。
仆人乙说,你这算什么?你们知道后花园的那棵枣树吗?对,就是那棵两百多年的大枣树,上回结枣子的时候,我看到武先生想要摘枣子,却又够不着,结果是段先生把她抱起来,让她坐在肩膀上摘着吃的,那画面你们敢想?你们敢想?
仆人丙:哇——谁敢想?段先生这么冷,脾气这么臭的人,竟然有人敢骑在他肩上,只为了摘枣子?
仆人丁:……你们看看平时武先生和段先生在一起就知道了,武先生要去游泳,段先生就负责给她抹防晒,武先生喜欢玫瑰,段先生过敏,却还在是在家里种了一堆,武先生想放风筝,段先生就在草坪上陪她放,对对对,就是他被风筝线绊到,摔了一跤的那次,哈哈哈哈哈。
众人齐齐叹道:都不知道这个家是姓叶还是姓段了。
叶武的脚已经被捂暖了,她看了看墙壁上的挂钟,说道:“时间差不多了,去楼下看看?”
段少言道:“好。”
“哎,等一下。”
“嗯?”
叶武嫩葱般的手指拉过他的领带,替他松开了,重新再细细打好,边打边说:“你看你,领带从来都打不好看,又不肯让别人帮你,就打算这样去见你姐姐和姐夫?”
段少言抿了抿唇,没有说话,侧过脸,眼中却有些笑意。
“好啦。”叶武仔细端详了一下,很是满意,“走吧。”
当年凌锋庄园的一把大火,将白夜与他暗中培植的隐卫焚为荒骨,然而那火焰是叶武灵力失控时爆出的凤凰,火焰之邪门,影响之恶劣,已经惊动了隐匿在茫茫凡世里的修真界。
乐梦辞后来修书告诉叶武,为了防止修真界暴露于世,重大事故管控局已经派工作人员去进行善后。
“光是修改当事人和目击者的记忆,就出动了三百多名仙士,小师妹,虽然我已经将你体内仙气全部封印,又让刑事局的朋友网开一面,对你的抓捕工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你自己也要记得低调些,别再惹出什么乱子来了。”
叶武阅完书信后,信件就自行焚烧成了灰烬。
想来乐梦辞也并不希望信件留下,给不相干的人看到,徒增麻烦。
叶武虽然早在百年前就已经被驱逐出修真界,但孤月夜一门,都知道她当年替仙们做卧底,最后却因为卧底证据被毁,无法自证清白,心中本就对这位师妹心存愧疚。
建国之后,听说孤月夜不少仙士都进入了国家重组的机关部门,她的师兄乐梦辞也是其中之一,她虽然不知道这些所谓的机关部门是如何运行的,但能念在同门情谊,对她手下留情,于她而言自然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
当她与段少言回到上海时,凌锋庄园一事,已经风平浪静。
修真重大事故管理局重修了目击者和当事人的记忆,尤其是对段嫣然、白薇薇、白家其余人等的记忆进行了重点修改。
由于管理处不能让白夜的亲人对于死因进行深究,于是白家人便笃信是园内失火,一家人对儿子的死悲痛至极,这对于曾经想要武力□□,褫夺整个家族权力的白夜而言,不知是讽刺,还是宽慰。
对于白薇薇而言,她失去了得知二哥有意以武力夺取白家全权的所有印象,而被植入了在海南度假晒太阳的虚假记忆。
对于段嫣然,记忆的更迭则更为棘手,专案人员删删减减,才把她的记忆拼凑成一段不影响她生活的合理模样。
她不记得关于蒋子夜的任何东西了,也不记得自己曾经受人蒙蔽,背叛了曾经最亲密的叶师父。
对于她而言,她一直都在香港忙碌着自己那一点点小小的工作室,师父还是那个宠爱她的师父,弟弟也还是那个恭肃平和的弟弟,她心底纵使有那一些不满与不甘,但自己却都不曾发觉,也不曾受人煽风点火。
这对她而言,实是莫大的解脱。
段嫣然从小温和绵软,没有太多主见,她受蒋子夜蒙蔽,迷失自我,做出这许多混账事情,然而说到底,她之所以如此单纯好欺,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叶武自幼对她保护过度,难辞其咎。
如今她什么都不再记得,叶武自然也不忍心伤害于她,后来她与白昼多有接触,两人竟能破镜重圆,到今天终于走到一起,也不知该算是怎样曲折的缘分。
记忆唯一没有被修改的人是段少言,不知道是不是乐辞梦在暗处帮助,管理局的人并没有对他的记忆进行清修。
如今两年都过去了。
订婚宴上,觥筹交错,多少往日熟人济济一堂,白家父母喜上眉梢,影帝林子勿携了妻子和白玉粉嫩的孩子也应邀前来,白薇薇似乎又在和某一家的公子哥争执,声音又响又傲,嚷嚷着:“那你不行,你得多看看!”
段嫣然和白昼挨桌去碰酒,待到来了叶武跟前,段嫣然更是慎重长拜,酒杯恭恭敬敬地举着:“叶师父。”
叶武笑嘻嘻的:“免礼啦,平身吧,嫣然总算是嫁了个好人家。”
她抬眼瞅着旁边的白昼,颇为高大严肃的一个男人,比上一次在白家见到他的时候显得更加稳重沉静,眉眼间很有些严厉刚正的样子,不是太爱说话,即便此刻微微笑着,看起来也颇有些威严。
“比你之前那个好多了。”
“哎?之前哪个?”段嫣然一愣,“我好像好久都没有谈恋爱了吧,有三两年了呢……”
白昼瞥了她一眼,她脸因为害羞而悄悄涨红了。
叶武笑了一会儿,偏过脸,目光像是遥遥地落到了某个他们都看不到的岁月里:“是啊,可不是有三两年了么。”
与蒋子夜在一起的那些时光,就是她那再也记不得的三两年。
叶武举起酒杯,和白昼段嫣然依次碰了,一饮而尽:“白昼,我这徒弟性子纯直,最容易受骗,以后你带着她,要多教她一些好,少教——不对,是不能教她坏的东西,明白了么?”
白昼倒是不会什么豪言壮语巧舌如簧,只点了点头,干干净净地说了句:“放心。”
段嫣然在旁边叹气道:“嘴这么笨,会不会说些好听的给叶师父听啊,你笨死啦。”
叶武笑道:“嘴笨的好,嘴甜又聪明的我见识过了。可不想再见识第二次。”
段嫣然不知她是指蒋子夜,还道她说的是段少言,脸上露出了些想笑又不敢笑的微妙神色,叶武拍了拍他们二人的肩膀,说道:
“去别处敬酒吧,这里人太多,师父我老人家年纪太了,怕吵闹,出去透透气。”
园中月明星稀,白玫瑰层层丛丛开的娇艳,她明明颇为喜爱此花,但却选了个离那些花朵最远的竹亭,靠在亭柱边,看着一轮玉盘照彻长夜。
身后有脚步声渐渐挨近,踩在草坪上,沙沙作响。
叶武没有回头,只是笑着问:“怎么你也出来了?”
段少言站到她身边,和她并排并看着天空:“……陪你。”
叶武笑眯眯的:“这辈子还很长呢,我哪儿都不去了,天天跟你待在一起,你现在陪我陪不腻,只怕之后就要看到我就看着烦啦。”
段少言侧过脸,浸润着玫瑰清甜的夏风拂动着她的长发,他抬手,替她细细地捋好,目光却是温柔:“你老了的样子我也看过,不腻。”
“那你怕不怕我哪天飞升成仙了,留你一个人在这里呀?”
“……”
看到段少言眼眸中有一瞬黯淡,叶武忙道:“哎,哎,我骗你的,我可不修仙了,早就修厌倦了。”
见段少言仍是不吭声,她又抓着他的手,补充道:“真的。”
叶武靠进他怀里,抬手环住他的腰,说道:“段少言,我之前啊,做过很多混帐事,花心、跑路、欺负你、给你小鞋穿、不过我保证,以后我都不会再这么做了。”
段少言默默地,拍了拍她的脑袋。
叶武抵着他的胸膛,听着里面血流涌动,心跳沉快,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慢慢地说道:“我喜欢你,最喜欢你,只喜欢你,虽然你脾气怪人又固执,凶起来的时候连我都怕,但是……我想啊,我活了这么久,见了这么多人,只有你,是最好的。”
“谁都比不上你。”
“跟你在一起,神仙我都不做。”叶武笑得像只摇头甩尾的狐狸,“何况我又做不了神仙,我跟你说,整个孤月夜,就我水平最差了,全门派吊车尾。”
段少言噗嗤笑了,因为听着叶武的表白,耳根泛着些浅绯:“真的?”
“那可不能骗你。”
段少言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有些好笑,又似是月下闲聊般,温声说道:“那你跟我再说说,你们那个修真界,到底是怎么样的?”
“我上次说到哪儿了?”
“说到你师父教你御剑术,你不肯学。”
“哦哦,我想起来了,我跟你说,那时候啊,是这么一回事……”
月下的喃喃私语掩映于花丛之中,叶武哈哈地笑着,不时伴有段少言的“胡闹”“荒唐”之类的评价。
“段少言,你信不信你之前也是我们那个世界的人?”叶武颇有些遐想地仰望着当空皓月,“不过乐师兄也不知道你究竟是谁,他说应该是个修为颇高的前辈,不过我们那里啊,修外高的人太多太多了,过去那么多年,殁了的仙尊又不可胜数,我最不爱学仙史,现在想起来还有些后悔,如果当时仙史课都好好听了,没准还能猜出来你这脾气相貌的,应该是哪位仙尊呢。”
段少言也笑了:“我么?我怎么可能会是仙尊?”
“真的,我都和你说了两年啦,你就是不信,你看你,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我觉得你应该是传说中的锦书宗师,或者是瑶瑟仙尊,要么是望舒真人,还有还有啊,让我再想想还有哪位前辈是出了名的美人……”
段少言笑着问:“还有人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么?”
“有啊,我跟你说,我们那边有个柔利族,那儿的人都只有一条胳膊一只腿……”
夏蝉鸣响,两人的私语很快便听不到了。
惟有长夜冰轮,细软的银辉流泻于地,像是数层柔滑轻纱,自往事前尘处飘然滑落,披落于二人肩头。
不远处,白玫瑰如积雪覆压满枝,人间芳菲,正是最好时候。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