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无比的耐心等待他回来。这半年,相思之苦难挨。
龚慧安甚且为可能的婚事以纤细的女儿心布置一个新家。全部采取她最喜爱的粉橘色系,每一砖一瓦她都费了心机。只为了等他住进来,共享一屋子的甜蜜。
房子盖在多雾的山头,平时烟雨缥缈,但在晴空丽日之下,则可俯瞰台北市的烟尘市区,另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得意。
龚慧安把所有的休闲时间都花在整顿这座别墅上。她已将所有对未来人生的梦想都放下去。她需要一座爱情的城堡。
“不要再往错综纠葛的爱情关系费心了!”她不断叮咛著自己。希望张静也如此想。
太多误会占据了他们的时间,他们的爱情,原本触手可及的幸福,一而再再而三的成为梦幻泡影。
“我的女儿变了。”她的母亲已经很明显的看出她的心思,“你长大了。”她感觉她将由一个任性骄纵的大女孩变成一个知足常乐的小妇人。她一向无法掌握自己女儿的心意,除了这一次以外。
龚慧安全心充满期待。仿佛熬过冰雪严冬的一棵树,已看见春天雪融。
“我於四月二十三日返国,如果一下飞机就能看到你,那将是我回国最好的第一印象。
张静”
聊聊数语,传达他前所未有的温柔语调。她把短笺捧在胸前,那薄薄的一张纸贴住她急促的心跳。她的泪水不争气的从两颊落下来,沾湿了衣襟。
这么久的等待,不是只为了听他这么一句看似平淡的话吗?
平时他并不常写信给她。那是他的方式,有点冷漠,有点霸道,相识多年,她已习惯。到了今天,他们之间的波波折折,真能如烟霭尽散吗?
“慧安,为什么哭?”
龚太太已在她身後站了很久。
“没什么?”
“公司出了什么大问题了吗?”龚太太问。她的女儿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哭过,在接二连三的考验後,龚慧安一直很表现得沈稳冷静,举止中有超乎她年龄的成熟。
“不是,你别瞎猜。”她用衣角拭去逗留在脸上的晶莹泪光,回眸给母亲一个微笑。
龚太太懂了。因为龚慧安的脸庞上并没有忧愁。她微笑的嘴看来如此甜蜜。
“他要回来了吗?”
“你……怎么知道?”
龚慧安震惊极了,她的母亲怎么会知道?平常,她从来不跟母亲谈感情问题的呀。
龚太太没有回答,转身整理一盆枯掉的天竺葵。看龚慧安的神情,她就明白一切,从来只有那个人能使自己女儿的眼那么明亮,也只有他,能使一向倔强的龚慧安睑色如灰,仿佛面临了世界末日!
她看在眼里。那个人是她宝贝女儿的唯一克星,只有他能填满她的爱情世界,但他也可以毁了她。无论龚慧安如何故意以冷静的外表掩饰她爱他,任何人还是可以看出她对他的在乎。
四月二十三日,清晨,龚慧安一早就坐在梳妆台前发呆。换个几套衣服,都不满意,直到司机在下头喊:
“小姐,路上容易塞车,现在再不走,来不及了!”她才匆匆下了楼。
真见到他时,不免有久别重逢那一点欲迎还怯的尴尬吧?龚慧安两眼望在窗外飞逝的景物,看见的却全是张静。她的眼前仿佛有一支笔,细细勾描著张静的眉和眼,他似笑非笑的表情……他们第一次相遇、第一次争吵……
他不是对她最好的男人,却是她记忆得最深、永远不能忘记的人。她期待他能对她温柔一点,尽管不可能……他曾是伤她最深的人,纵使在他们最如胶似漆的时候,他仍不忘给她大大小小的伤害,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时晴时雨,无法控制,飘飘荡荡,毫无安全感……距离远隔时反而安全……但她还是宁愿见到他,宁愿张开双臂拥抱他,宁愿倚恃他有力的肩膀——
相识多年,分分合合多年,她还是被这样矛盾的爱冲昏头?
“是爱?还是贪婪?”
她的心情愉悦,但脑子里一片昏乱……就在她理不出思绪的时候,砰的一声巨响,她感到天旋地转,整个人重重的震了一下,仿佛四面的空间都向她靠拢,把她挤压得透不过气来……然後,她失去了知觉——
“张静,张静……”
置身在黑暗中,仿佛在阳光永远照不进来的水域里,身子轻如蜉蝣,完全不听指挥,她忘记了一切,只知道自己必须挣扎,挣扎,为了见他——
怎么会这样呢?她呻吟著,但幽邃的空间中无人回答。
“我要见他——”
现实世界的她微弱的吐出一句话。
“慧安、慧安,醒了吗?”坐在床畔的是她焦急的母亲。
“我……我要接他。”
龚慧安近乎无意识的重覆同样的话语。她睁开眼,已是第三天的夜晚,在四周死白的医院里,只有母亲和地。
她想坐起身来,却被许许多多插在身上的管线牵住,浑身疼痛,难以忍受。
“张静呢?”她问母亲。
“你是去机场接他的吗?”龚太太叹了一口气,“唉,孩子,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受这么多的苦……”
“我怎么了?”
龚慧安摸摸自己一片热辣的右脸。她摸到了一层厚厚的纱布。
“你多歇会儿,慧安,医生说你有脑震荡现象——躺著,不要乱动。”
龚慧安顾不得自己的痛,焦急的嚷著:“那张静呢,张静呢?”
龚太太又沈沈的叹了一口气,想了一会儿才缓缓的说:“慧安,等你好了,我们可以透过很多管道找他——”
她十分十分的绝望。为什么命运故意这样捉弄她呢?她没有时间想太多,又昏昏沈沈的陷人黑暗的世界。
张静在机场等了三个小时,不知怎么,他只感觉胸口越来越紧闷,脾气也越来越焦躁。龚慧安曾回信,一定会来接他——那封信还在他的公事包里。她忘了吗?还是故意整他?还是……
他等得不耐烦,只好捻熄最後一根烟,自己提了行囊回公司报到。
等待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尤其当你在等最心爱的人的时候。秒针每向前移动一格,都像抽油井以巨大的探索管往心脏里挖一样。那种痛苦只要等过爱人的人都晓得,万一等待落空,那种感觉,比世界末日即将到来还糟。
他该不该先打电话给龚慧安呢?
尽管身体上十分疲倦,这个问题却使他难以合眼休息。打电话本身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只消以手指轻轻按下几个号码,但他担心的却是背後那一团庞大的黑影:他和她的感情是不是又有了变数?他仍是一个大男人,无法忍受骤然被拒绝的难堪。在那简短的信中,他已明白表示他要回来,且希望第一眼看到她,她为什么不见人影?
张静还是拨了电话。
剌耳的声音一声接一声响起,没有人接。他不知道,当晚龚家所有的人都在医院,而龚慧安必须勇敢的度过她生命中艰难的一夜。
“算了,算了。”
等不到人的滋味很难受,他像一盆热炭,忽而被泼下了一大盆冷水,火熄了,然後就是钻心钻肺的冷。
公司给他一个任务,到上海。那边台资日多,纠纷也不断,以法为务的人也须应潮流去开疆拓土。
他同意了。不到一个星期就得动身。
龚慧安一直在跟围绕她的许多黑影挣扎,在冗长的昏睡中,她自顾不暇,怎么知道他正焦急的唤她呢?
到了第五天,她的意识才稍稍清醒了。她已领悟一件事:她不能在这个时候见他!她的右脸因车祸血肉模糊,一定得进行整型手术。
“是不是要我帮你找到张静,叫他来看你?”她的母亲问。
龚慧安只是一味的摇头、又摇头,毫不思索的否绝了一切。她仍是一个很骄傲的女人,在所爱的人面前,她必须维护自己的美丽和自尊。宁可受等待的煎熬,绝不示弱。
“孩子,你何苦呢?”
“我不要见他。”她气息微弱的说。
“那也得告诉他一声吧。他回来见不到你,也一定很著急。”
龚慧安没有回答,她已不知自己该怎么办,该怎么应付爱情中的变局。
她的母亲悄悄打了电话。在张静离台的前一天找到他,告诉他事情的经过。
张静正在会议中。听到了这消息後,原本还想回座将会开完,但一坐回他的位子上,顿时眼冒金星,脸色越来越惨白,他的手甚至翻不动一页文件。
“张律师,你怎么了?”
在座的每个人都明白,他十分不舒眼。
“我……我先告辞。”
他拦车直奔医院,下车又一跑奔到龚慧安的病床之前。龚慧安原本在昏昏昧昧的睡眠中,听到那快速的脚步声,随即惊醒过来。
她知道是他来了。一定是他,该怎么面对他呢?龚慧安摸摸自己的脸庞:还好,还有重重纱布将她丑陋的伤口遮住,不会让他看见。
然後,他握住她的手了。一股暖热从他的手指传来,她的指尖如春雪欲溶,却说不出话来。
“不是……我爽约……我……”
“我知道。”他尽量以最平静的口吻对她说话:“我没有怪你。”
她将他的手掌放自己的嘴唇上,感觉他的皮肤与他的温度。她看不见他。她的唇是整张脸上目前还能见天日的地方。
他告诉她,原本第二天就得到上海赴任。她听见他的声音,还有窗外初夏的蝉噪,它们混合在一起,像一首令人舒畅的小夜曲。“我留下来陪你。”
他为她更改了计划?她的心一紧,烫热的泪水沿著两颊的弧线缓缓滑落。他肯为她改变——这几乎是空前未有的事情,她没想到他如此在乎她。他也看不见她的眼泪。
“我要天天陪著你,”他温柔的说,“要看你一天比一天健康起来。我发誓再也不要离开你了。”
“不,不要。”
她在三秒钟内做了决定,并以她最大的音量放送这个决定。
“为什么?”他不解。
她最害怕的其实是:他若长期在病榻前陪伴她,便会对她逐渐失去耐性。他也会看见她被损毁的脸庞,忘掉她的美丽。她当然感谢他表现的爱心与责任感,但她绝不要他们之间的爱变成了责任感,否则,她在此之前为爱情所吃的苦与所受的罪全都白费。
“你还是应该走你自己的路,把我的时间……留给我……”,她说得有点上气不接下气,“我要自己面对……你不用……担心。”
龚慧安表现得很勇敢,因为她必须隐藏真正的心事。
“我……不愿……躭误……你。”她说。
“你同我还这么生份吗?”他有些不高兴。“我是真心要照顾你……我……亏欠你许多。”
亏久?她愣住了。张静也愣住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说出这两个宇来。一直到说出来,他才明白原来自己的心中深藏著一种罪恶感:过去,他确实未曾对她尽心尽力,他为照顾自己的骄傲、自己的尊严、自己的未来、自己的欲望,宁愿牺牲他们的爱情。他的确没有好好待她。
总是要到两情难舍时,才明白过去的日子没有好好珍惜;在面临“失去”的威胁时,才领悟过去原来拥有多少闪闪发光的宝藏。
“不要说亏欠,”她冷静的、慢条斯理的安慰起他来,“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永远是我心里最好的记忆。你没有亏待我什么……再这么说……我也觉得亏欠你了。”
“你真的不要我陪你?”
“真的不要。”她再一次坚决的说,“我要自己好起来,再回到你身边。明年,六月六日,我一定会找到你。你还是走你的路吧,我会跟上,一定会跟上。”
“我……”
她的语气虽然微弱,但十分坚决,使他无言以对。
“只要记得,我爱你。”
乍止的蝉声忽而又刮起。她的心中溢满了幸福感——在这个分明面临人生重大不幸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