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了。”
陶于薇才要开口问价,一只肌理偾起、线条分明的男人大手横空劈开,从她身体后头探出,如雄鹰猎兔般敏捷,在她柔白小手刚伸过去时拿走了金镯。
和她抢东西,罪不可赦,旭川国内除了当朝皇上没有人比她更有钱,谁敢在她面前用银子砸她。
一回头,那张狂的眸子正要发作,怒火腾腾,谁知一瞧是深不见底的墨瞳,黑幽幽的眸子会吃人似的,她心口猛地一颤,感觉有点失序,从高空跌落又翻了个空身,掉落深潭。
“葛大哥,你要送给心上人呀?”先礼后兵。
“不是。”他回答得极快,但更像在掩护什么来不及收起的思绪,眼底一闪火光熄灭后的黯然。
“那你抢得那么急所谓何来?不过是一只灰朴朴的镯子,你拿在手上也硌人,多不符合你英挺雄姿。”一个大男人跟她抢什么镯子,他那只粗壮的手臂戴得下去吗?
“送人。”葛瞻看着她,眼神似透过她在想什么。
“你不是说没心上人,你要送给谁?”陶于薇话里有几分她不知道的酸,只当是镯子被抢的不甘。
“你。”他眼中浮现一丝丝逮中使坏娃儿的笑意。
“我?”一怔。
陶于薇深谙,“无功不受禄的道理”天底下没有白得的好处,这一路行来她可没少找人家麻烦,她知晓在某些方面她是刁了些,和他虽无摩擦也说不上什么好交情,顶多不交恶。
而这会儿他要把她看上眼的镯子送给她,这……琢磨琢磨,唔!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她还是小心防备。
若是葛瞻晓得他的赠镯行为反而引来陶于薇漫无边际的猜忌,他大概会气笑了,暗骂一句,不知好歹的狼崽子,要不是看她喜欢,他何必多此一举占重生之利哄她开心。
在前一世,他为了坚持复仇一事和她闹得不愉快,两人好几天不说话,她也不像往日那样活泼,笑着来黏他,因此他买了这只镯子送她好化解僵局,希望她能体谅他的不得已。
收了金镯的她虽然很欢喜,冷了几日终于面露笑脸,可还是闹了几回不大不小的小别扭,镯子被她珍惜着,人却渐行渐远,满脑子是复仇念头的他根本没发现她的消瘦。
最后一次见她是城门口的迎棺,那时宛若睡着的人儿好安详,滑出衣袖的透白细腕正套着这只镯子,上头还有她转暗的污血,金镯余光映出他通红的双瞳和憔悴面貌。
那一世,他什么也没得到,只有失去,不知不觉的失去他所拥有的,而且弥足珍贵。
“你很喜欢,不是吗?”他伸出手,抚向她发丝的手在乌黑头顶握起拳,旋了一圈落在盈白腕间,一只金镯滑入细致凝脂,暗金色衬托着雪透皓腕。
陶于薇俏皮地一扬唇。“我也喜欢金山、银山,送我几座如何,我弄个金棺等人入土时回赠。”
一旁的小宝是主子说什么都是好的,凑趣的嚷着,“送金山、送银山,小宝扛着,送送送……”
“送你两只恭桶洗你那口臭牙。”忿忿然的白文昭小声嘟囔,逗笑了身侧的陆信庭。
但是笑过之后,又是深深的困惑,城主到底在想什么,他的种种行径叫人猜不透,放着天耀城的正事不干跑来当旭川国公主的和亲护卫,还拉下身段哄起大龄公主了。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呀!这水太深了。
“把你那近百艘船的嫁妆都卖了,你要有几座金山银山就有几座金山银山。”他不说送不起,隐隐有江山尽在手中的宏伟气势。
不经意地,葛瞻展露了小部族护卫不应具备的王者气度,玉石掩其芒而不减光华,流光碎玉,风华绝伦。
“看在你送我镯子的分上,我不和你计较老板着一张冷脸,让我食欲少一半的——”还真是一半,她话到一半,从中剖开的半只箩筐朝她飞来,差点打中她人比花艳的芙蓉娇颜。
葛瞻长剑一挥,箩筐在半空中粉碎。
一旁传来大喝,“逮住他,不许他溜掉!快,快围上去,这次一定要他死透了,绝对不让他再兴风作浪……”
“逮住谁?”突然天空掉下一个大包袱,被一脸好奇的陶于薇接个正着,下沉的重量让她踉跄地往后退了两步,是葛瞻掌心一张,顶着她后背才不致摔得狼狈。“哇!这是什么东西,不会是偷来的赃物吧!这么沉手,还软软地,像……”
软软地?
她捏了捏,再捏、又捏,捏上瘾了,面团般的手感——
“主子,是个三、四岁大的女孩。”金子面不改色,看向粉嫩粉嫩,吮着小指头娃儿的眼神是柔和地。
“什么,三、四岁大的小女孩?!”陶于薇一听,惊得差点失手将手上的重物丢出去,脸上好慌张。
不远处,七、八个大汉正在围攻一个负伤的男子,或棍、或棒、或是致命的武器,似要置男子于死地。
“主子,娃儿重,奴才来抱吧!”自告奋勇的小宝撸起袖子,准备当一回奶娘,伸手欲接过小娃儿。
不过孩子天生有“谁能保护她”的本能,原本被捏得小脸都快哭了,金豆子在眼眶打转,可是一见到小宝要抱她,她死也不放手的搂紧身上有香香味道的陶于薇。
“这娃儿是那男人扔的吧?”无可奈何的陶于薇换换手,把女娃儿托高,努努光洁下颚一比。
“是的,主子,那个男人真是太不象话,要是砸伤了金枝玉叶的公主他赔得起吗?皇上准诛他九族!”护主的小宝气呼呼地挥拳,豆腐白的双颊气出两坨晕红。
眯了眯眼,陶于薇看了一眼,“把那只血人给我拔出来,其他打人的、教唆的一并绑起,等我问明了再说。”
“是。”
数条黑影窜出,一人力大无穷地拎出被围困在其中、身上多处受伤的男人,其余几人剑起刀落,没几声惨叫,一捆人肉粽子绑得紧紧,嘴上塞了一块猪皮,呜呜咽咽说不出话。
陶于薇看了,很满意的点头。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一定要报仇,从此顺顺当当地住下来不好吗?我们一家人对你那么好,你还有什么好不满足,平头百姓有平头百姓的快活,别去争那一时——”
“你不懂,要我说几遍你才听得进耳?不是我跟他争,是他想要我的命,我不能眼看着他日益壮大而无还击能力,我必须要变强,需要更多的助力,你帮不了我,知道吗?这也是我不得不的选择,你要谅解……”
披着艳红色氅衣的少女忿然推开满脸痛苦的清俊男子,“不,我不谅解,你怎么能这样伤我,你不晓得我喜欢你吗?喜欢你好久好久了,没有你我再也无法开怀大笑。”
“薇儿……”男子想安抚红着泪眼的少女,却被她再一次推开,少女倔强地背过身抹泪。
风很急,雪花飘,梅花初绽,芳蕊吐香。
“好了,薇儿,都是我的错,看我给你买来什么,你最喜欢的金镯子,上面的文字是梵文,保你一生平安。”男子身后的雪化了,风停、树止,三、两枝白梅依旧绽放。
“你气我,我要跟你绝交。”口说气话的少女一把夺过他手上的金镯往细腕一套,大小正适合,她喜孜孜的扬唇,但是一想到还在生某人的气,腮帮子一鼓,横目瞪人。
“是你爱生气能怪谁,你没经历过我所遭遇的,不能感受我心里快撕裂的痛,我真的没办法饶恕他们,属于我的一切我都要一一夺回。”男子的心布满黑暗,看不见光亮。
“你所说的一切包括商兰娣那个女人吗?”他每回喝醉时口中念着的名字,总大喊着要杀了她。没有爱,哪来恨,他一定非常爱她,连在梦里都念念不忘,爱到没法相信她会背叛他。
“她是个无比聪明的人,多才多艺,但是……”她的聪明才智只为了她自己,旁人只是她的垫脚石。
“所以你口口声声的复仇是因为她吧!你想把她夺回你身边,只有绝顶聪明又美貌无双的女人才配得上你,我不行,我是满身铜臭的商女。”少女又哭了,坚强的双肩上下抖动。
见她落泪,男子的面上有着痛苦,用力握住她戴着金镯的手腕,“不是的,薇儿,在我心中你比她重要,可是我是男人,我怎么能让你养,一无所有的我哪敢折下你这朵娇花,我们在身分上的差距……”
好痛。
什么是身分上的差距,分明是搪塞,真要有心没有克服不了的鸿沟,那姑娘怎么傻乎乎的被骗了,男人的十句话中有七句是假的,另外三句也不见得是真话,听听就算了,当不得真。
女人的眼泪打动不了心硬如铁的郎君,在他们心里永远有更重要的摆在前头,妻子、情人都是可以随手抛下的牺牲品,男人的宏图大业不是在女人的裙摆下,他们要的是血染的战场,以生死相搏开出的辉煌。
泪,无声的由颊边滑落。
抚着温温的泪水,睫羽轻颤的陶于薇缓缓睁开水洗过的眼眸,淡淡的愁绪犹残留在眼中,揉碎了,抖落几许湿润。
吁了口气,她从胸口吐出郁闷的堵塞,少女的不甘和无奈,挥不去的酸涩及寂寥,少女那流不出泪的心痛似乎停在她心田,她彷佛还能感受到求不得、爱不到、劝不了的悲怆,心中酸疼。
那是梦吧!但好真实,简直是另一个她……
不,就是她,大概是她的前世或预言什么,连着三天她都作着同一对男女争吵的梦,断断续续不连贯的片段,不甚完整,女的面容与她一模一样,也叫陶于薇,而男子叫葛瞻,被人背叛而逃离自己的国家,一心想要复仇,勤练武功好手刃仇人,他的容貌……是水月族的护卫葛广之。
为什么她会作这种梦呢?连着数日是同一张脸,莫名地,陶于薇的目光落在手腕上越见金灿的镯子,方才骤地一疼便是那戴着金镯的手腕,她一疼就惊醒了,男子重握少女皓腕的梦也就此中断,她醒时泪流满面。
和镯子有关吗?
正当陶于薇心里这么想着,镯上的梵文忽然发出一闪的金光,感觉雕在金镯的字要浮起,闪了一下后又沉寂。
“咦!真奇怪……”难道她和葛瞻还有什么牵扯?
摇了摇有些沉重的头,她心宽的笑了笑,哭过一场的莹莹水眸更显鲜活,明亮亮的像两颗黑色宝石,闪烁着星辰一般光芒,繁星点点,一点一点地发亮,光辉映月。
“主子起了吗?”金子在门外轻唤。
“起了,进来吧。”陶于薇拢了拢发,神色倦懒。
“奴婢们为主子梳洗。”金子捧着金色面盆推门而入,尾随而入的是拿着香豆、香乳的银子。
小宝走得慢,因为他手上端着七碟子早饍。
“好累——”还让不让人活呀?再梦下去她都要垮了。
“主子没睡好?”金子将凉凉的雪凝膏抹在陶于薇眼眶下方的阴影处,不是很明显的浮紫。
“嗯,老是作梦,真讨厌……”她忍不住抱怨,没睡饱的起床气让她展现女子难得的媚态。
闻言,金子忙碌的手微顿,秀美的眉心轻蹙,“晚上入睡前奴婢给主子点支安神香,有助入眠的。”
偏着头,一撮碎发滑落颊侧,迷人风情顿生,“免了,怕闻多了香会养成依赖,我试试别梦东梦西……”
一说完,她困顿的打了哈欠,趁着金子、银子为她净面、梳发、着衣时又打个小盹,神情总算没那么恹恹。
金丝枣泥糕、雪花糖粒玉米烙、炸香油果子、四色葱香花卷、一碗熬得喷香的梗米鱼片粥,再来个酒酿饼、三鲜猫耳朵汤,陶于薇早上的饍食颇为丰富,并不油腻。
用完膳,用清炖悉尼汁漱口,金子帮其拭嘴后,神清气爽的陶于薇整个人活过来了,也有力气管闲事。
“那个把本公主当收货郎的男人还活着吗?没死叫他滚过来。”她长这么大还没替人看过小孩,软乎乎的小娃儿还死缠着她不放,把她最喜欢的云霏妆花缎织彩百花飞蝶锦衣给捉皱了。
“是。”这事由小宝跑腿,狐假虎威……呃!为三公主办事他再乐意不过了,两条没肉的竹竿腿飞也似的跑了。
不一会儿功夫,尚需要人搀扶、腿脚不便的男人蹒跚而入,脸色惨白得像半具身子挂在棺材边,胸口、手臂、大腿都有明显的伤口,微微渗出血来,看来伤势很重。
陶于薇给了他三天时间养伤,没想到还是不济事,堪堪救回一条命而已,一口气吊着没死成。
男子身后是露出一颗小头颅又怯生生缩回的小女娃,小手握成小拳头紧捉男子的衣袍。
叫陶于薇意外的是,后头还跟着一个凑热闹的葛广之,看到他与梦中男子相似的脸孔,她明媚生辉的瞳眸往内一缩,微闪一丝暧昧不明的幽光,她的心口又因梦里少女而泛疼。
“不用跪,也不用喊我恩人,我还不确定要不要救你,也许我手一挥就取了你的首级,先说说你叫什么名儿,别用假名蒙我,我会很不高兴。”她制止了男人的动作,喝了一口茶,茶香芳馥,溢满口腔。
“管通明。”他气息有点弱。
“你会武?”
“是,自幼在师门学武十年。”他没有时下文人的怯懦,虽是受伤不轻仍有武人的傲气。
“哪个门派?”
“青城派。”
“听过,挺正派的门派,就是迂了点,脑子死硬……”一条筋通到底,不知迂回,门内弟子木讷,太重名声,一门心思全扑在习武上头,有点不通事理。
“姑娘,请留点口德,你说的是在下的师门。”管通明有着不卑不亢的沉稳气度,若非面如金纸,大抵也是武林的一号人物。
“人都快没命了还在下在上,搬张椅子给他坐吧,我可不想看到有人在我面前断气。”
“是的,主子。”
小宝很勤快,拉了张玫瑰色圈椅过来,男子这才吁了口气坐下,脸上的惨白稍微缓和。
“那些追杀你的人是谁,胆子不小嘛!扁天化日之下也敢杀人。”没王法了吗?把她父皇往哪搁。
“县太爷的家丁。”管通明顿了一下似有迟疑,抽痛的伤口让他缓缓说出事情的真相。
“南屏县的县官?”她记得叫文普……什么来着?“啊!文普青。”她脱口而出。
“是的。”他将右手放在左手下方轻扶,疼痛感减轻。
“他们为什么要杀你,你犯了哪条官司?”最好不是仗势欺人、官逼民反,否则……她是天生惹麻烦的高手。
“我没犯罪,不是罪犯,只是……”可以说吗?管通明看了看眼前女子通身的气派,以及她眉宇间的傲然,再观她身后的仆婢皆有不凡仪态,他决定冒一次险,反正他已无退路。
“江湖闯荡多年,我落居月罗河畔,因腻了永无止境的打打杀杀,便买了艘渔船在河上打渔,和同在河边讨生活的渔夫交好,遂常一行人出船捕鱼,互有照应——”
“等等,你们一共有几艘船?”陶于薇打断他的话。
管通明眸光闪了闪,似有了悟。“多时上百,少时五、六十船,河里的鱼获并不丰,常常捕不到鱼。”
“所以人家看上你们的船,想收为公有,编成捕捞渔队独占渔获市场,一家独大不许其他渔夫捕鱼。”人不怕多,就怕一聚集起来形成一股势力,壮大声势。
他一听,眼中闪着兴奋。“的确如姑娘所言,官府要收编我们的船,只给我们少许的银两补偿,还严令未经允许不准私下出船,一经查获先打五十大板再关入大牢。”
“而你仗着有武功在身反抗了,人家也拿你来磨刀,杀鸡儆猴。”把带头的人宰了,底下的人就乖了。
“姑娘明慧。”她真是聪明,由小细节看出端倪。
若他晓得她陶于薇不是聪明,而是以商人的角度去看待这件事情,他大概会很失望吧!她眼里看见的并非律法和王道,而是利益,一粒米一粒米的堆积是高不可攀的米山,蚂蚁多了也能咬死山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