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明慧不明慧,那个狗东西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我帮你想个法子治他。”
她的双眼亮得让人有些……心不安。
“什么办法?”要不是走投无路,民不与官斗。
笑容灿烂的陶于薇又开始装出“我不杀人”的无辜表情,“金子,拿我的梨花木漆红银匣子来。”
“是。”
一只通红漆色匣子,匣边四角镶嵌磨成元宝的玉片,上头含着一粒拇指大小的粉色珍珠,匣盖缀满五彩宝石,里面是满满的银票。
“拿五十万两去,在醉月湖附近买下百顷土地,给我盖座豪华的大宅子,多找些会武的师兄师弟、江湖高人、草莽英雄,也不必规定得太严格,就弄个帮会吧!收纳靠水为生的百姓,有多少收多少……”
谁也没想到陶于薇的一句话,漕帮成立了。
在许多年以后,受益最多的人居然是她,因为她有五千艘船在江河上跑,挂上“凤”字船旗就备受漕帮礼遇,不但航行途中未受任何刁难,漕帮还会主动派人护船,顺风顺水的南北通行,更甚者她的船队还是漕帮的主力,一文钱也不用缴。
“你这脑袋瓜子是怎么长的,又给你弄出一条生财之道。”走进来的葛瞻,一看她豪奢的手笔,就知道其中利润肯定不少。
“走开!我这会儿不想看到你,有多远滚多远,我心情不太好。”哼!长得那么像,葛瞻、葛广之根本是同一人。
突被厌憎,有些莫名的葛瞻面色微沉,“为什么?”
“因为见着了你,会让我联想起某个令人厌恶的臭男人。”以及梦里面那个为了复仇而不顾一切的男人。
“谁?”他眉头一蹙。
“天耀城城主。”银月。
“他?!为何?”葛瞻的表情多了怪异。
“我做了不少买卖,唯独赚不到他的银子,那个恨呀!真想刮下他一块肉生吃——”她说得咬牙切齿。
好大的怨气扑面而来,葛瞻彻底无言了。
【第八章】
“啊!流、流血了,公主受伤了!快来人呀!鲍主遇袭了……回护,快回护——”
银子惊慌失措的凄厉叫声穿透云霄,惊动林中鸟兽,纷纷向四面八方逃窜,枝叶繁盛的树木震动不已。
她低头一视满手的鲜血,那眼皮子一翻,吓到晕过去,一颗小石头丢中她的头才又痛醒过来。
“别、别叫,你想引来刺、刺客……把我们都杀光吗?我的血要流……流光了,快想办法止血……”为什么是银子,她不帮着下手就该说祖上有德了。
“怎么是刺客不是土匪,公主是旭川国的长凤公主,皇上最疼爱的女儿,谁敢刺杀您令龙颜大怒……呜——呜——公主,怎么办?血越流越多了,奴婢不是太医不会治伤……”银子一慌乱话就多,语无伦次得连说什么也不清楚。
陶于薇冷笑,“土匪是一大票,动辄百名,甚至一、两千人,你看那些人不过三、五十名,身着黑衣还蒙面,一看就知是干暗事的人,有组织、有纪律,来头不小。”
他们在前往水月族的路上,因前方二十里处有座山势陡峭的山谷,山谷两侧是巍巍斑山,山顶云雾缭绕,谷底狭窄而长,勉强可以通行八马拉的青鸾大马车。
唯恐有危险,葛瞻派了五百名护卫先行一步探查,另一半人手则就地扎营升火,静待前哨回报。
就在这时候,有一名高瘦护卫前来回禀,说是不远处有座清澈如镜的小湖,湖的一侧有个泉眼,冒出有硫磺味的温泉。
陶于薇一听可来劲了,马上带着金子、银子要去瞅一瞅,言明她要去“泡一泡”,男人……包括小宝在内通通止步,所有的明卫、暗卫全退到一里以外,不得窥视。
因为温度有点过高,陶于薇就脱了鞋袜浸浸玉足,心血来潮的她叫金子回马车拿些糕饼和薄酒来,一边泡脚,一边欣赏美丽的湖光山色,再喝上两口美酒,人生就圆满了。
谁知金子前脚刚一离开,温泉上方忽然垂下数条长绳,忽觉不妙的她二话不说拉着银子就跑,闪身躲进泉眼后头的山洞,数十条黑影如鬼魅般滑落,落地无声地往众人驻扎的营地奔去,手里拿着银晃晃的长剑,背上背弓。
也该是她倒霉,忘了把鞋袜带走,走在最后头的蒙面人瞧见地上的绣花鞋,心生警觉地和同伴打了个手势,留下几人搜查绣鞋的主人,而躲得很隐秘的她不巧打个喷嚏。
她不找麻烦,麻烦找上她,长剑一划,肩上一疼,她想都不想地将喷出的鲜血往左胸一抹,佯装正中心口,倒地不起,抽搐了两下……装死。
好在那人并未查看才被她蒙过去,未因她一身华贵锦衣而生疑,他们要杀的公主就在……咦!
不对,他们想杀的人不是她,另有其人,不然刺客会谨慎确定她的身分,而非一眼也不多看地转身就走。
陶于薇为自己电光一闪的想法感到心惊,护卫的一行人当中,有谁是他们非杀不可,不惜触犯她父皇也要下手的。
“公主,您在流血!”银子觉得头晕目眩,一道影子看成迭影,满天的云彩在乱飞。
“撕开你的里裙扯下一块布,折成四角覆在伤口处用手按压……嘶!痛……是压住伤口,不是让你整个人压、压在我身上……”银子重死了,好浓的胭脂味。
一想到银子浑身特浓的香气,忽感不安的陶于薇神色一变。糟了,蒙面人会不会闻到银子的脂香又回转。
好的不灵坏的灵,越怕什么就来什么,其中一名嗅觉灵敏的蒙面人转了回来,一面微动鼻头轻嗅,一面寻找“生还者”的踪迹,眼看着一步步朝她们的藏身处靠近。
屋漏偏逢连夜雨,本就毫无忠诚度可言的银子只顾着自己逃命,不惜将陶于薇暴露在危险中。
“公、公主,您先挡一下,奴、奴婢去求援,您等着……”抖着唇说完,银子双手一推,把陶于薇推出洞外,她两手两足飞快地往突出的岩石攀爬向高处。
“银子你……”这个叛徒。
“原来这里还漏了一个,我来送你上路。”狞笑的蒙面人目露冷意,长剑一举往前刺。
以为将命丧于此的陶于薇闭上眼,等最后的疼痛到来,但是一股温热喷向她,她感觉湿湿黏黏的,倏地睁开眼。
她看到背向她的宽厚后背,一个男人挡在她面前。
“别怕,薇儿,我不会让你有事。”
他……他叫她薇儿?和梦里的男人一样……
其实陶于薇已经神智不清了,失血过多让她越来越虚弱,眼前有些模糊,仅凭声音听出来者是谁。
“你……受伤了吗?”一滴、一滴、一滴……她很确定滴落地面的血滴不是她的,因为她痛得动不了,伤口贴地,那是用流的,而非滴滴答答……呵呵,她还有闲心说笑。
“没事,小伤。”葛瞻站得挺直,胸口上方被刺穿的血窟隆不停地冒出鲜红的血,腥气浓重。
“可、可是我有事,我觉得我……快死了,人一身的血流尽了就、就活不了吧!”她的头好晕,越来越看不清楚了,她才二十岁,还没嫁人呢!真不甘心……
“胡说,有我在,看谁敢要你的命。”他杀红眼地将一名蒙面人拦腰一斩,又有更多的蒙面人从林子那端退回,一见又有一场厮杀,赶忙来相助,合力围攻葛瞻。
“你呀……不是神仙。”忽然间,她笑了,有点憨憨的傻笑,人在濒死前总要找些趣事自娱。
一回身,葛瞻抱起她往泉眼旁的大石一站,迅速地点住她几处大穴止血,“撑住,薇儿,要听话。”
“咦!你的手法跟魏叔好像……”简直如出一辙。
因为我是魏叔教出来的!梆瞻在心里感念这位如师如父的季家忠仆,“他怎么没跟着你?”
“魏……魏叔他们照顾我十几年,都老了,皇宫是吃人的地方,我不……不能带他们进去受罪,所以进宫前我给了银子、铺子、庄子和田地,我一个也不带,那里埋葬了好多人的一生……”
因此她要逃出来,逍遥天地间。
陶于薇的身体慢慢变凉,唇色白如纸,她迷迷糊糊地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原本痛着的伤口渐渐麻木,她觉得冷,直往温暖的怀抱钻,脸在上头蹭了两下。
感觉得出葛瞻的身躯变得僵硬,他单手搂着怀中女子的手也搂得更紧,双眼似兽地盯着每一道靠近的影子,那嗜血的光芒似要吞噬任一活物,不容在他的地盘张牙舞爪。
蒙面人的人数渐少,绝大多数死在他剑下,不知是他们想杀的人已经得手,还是任务失败被迫撤退,总之退往温泉处的数人下手越见凶狠,多杀一人便多个活命的机会。
远处的护卫也赶来相助,只是步伐不稳,神情萎靡,身上有多处挂彩,应敌的反应较往日慢上许多,灵活度似乎受到拘束,缺乏过去蛇般的刁钻和兽似的勇猛。
所幸人多,五、六人对一人也很有绝对的优势辗过去,战到最后,满地的蒙面人尸首,还能站着的蒙面人寥寥可数,一面倒的战况令有备而来的他们意外。
或者是知晓绝无生路而想奋力一搏,伤势不轻的蒙面人未发一语的互使眼神,他们集中攻向送嫁行列的头领,只要他一死,这些护卫便会群龙无首、自乱阵脚,他们便可趁乱逃脱。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或许该感谢陶于薇天生的好运道,在危急之际出现了转机——
“啊!快、快接住我……我要掉下去了!啊——我不想死,救命——救——”
一颗大石头从天而降,伴随着女子的惨叫声及重物的落地声,来不及避开的蒙面人被压在巨石底下,血肉模糊,而石头上面滚落一个惊魂未定的浅嫩黄身影,面色惨白,两腿发软的打颤,四肢无力的爬呀爬……
“公主……”背主而逃,她会不会死?
“原来是银子呀!你又是功劳一件,不错不错,本公主赏你……”银子也够倒霉了,每一回心术不正却干不成坏事,反成了巧建奇功,她真不是能使坏的人呀!
看到银子的惨况,想笑的陶于薇不慎扯动肩上的伤口,她痛得眼前发黑,耳边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意识一下子像被抽走,幽幽吐出一口气后,全身虚软的倒向葛瞻惊慌的臂膀中,不省人事。
等到陶于薇再一次睁开眼时,屋里很暗,点了盏不太明亮的油灯。从窗外的光线看来应该是入夜了,她晕了好几个时辰?
“……渴,水,金子,我要喝水……”
目光蒙眬间,一道人影走近,动作轻柔的扶着她未受伤的另一边肩头,小心的一小口一小口喂她喝温热的参汤。
“这不是水,有点苦,里头有药味,金子,你糊弄主子,我要罚你……”陶于薇想举起手捏金子脸颊,这是她常做的捉弄方式,可是她却发现自己虚弱得连手也无力举高。
“不许调皮了,安心养伤。”伤势刚一稳定就不安分,她没想过这一次若是、若是……他不敢想象。
咦!这声音、这声音……不是金子!“怎么是你?!”
陶于薇怔忡地望着两颊瘦削,满面青髭的脸孔,一时间以为又在作梦了,只是梦中的男人年轻了些,他比较干净。
“你伤得很重,连续发了三日高烧,不断的呓语和盗汗,为免把大家的体力都拖垮了,所以决定轮流照料。”他没说的是这些时日全是他一手打理,不许任何人接近。
那种失去她的惶恐他再也承受不住,眼看着她血淋淋地倒在怀中,气息微弱,他竟束手无策,胸口像被硬生生撕开般剧痛,流出的不是他的血而是她的血。
那一刻,他有多痛恨自己,明知道她有危险还放任她的任性,自负地认为做了万全准备,绝对万无一失,附近几座山头的土匪都被他剿得一干二净,不可能留有后患。
可是他被打脸了,一着错,全盘错,他没料到还有意想不到的一批人马暗中潜伏着,在最防备松散之际狠招尽现。
身上犹带血腥味的葛瞻杀气外露,他的指节上有重击某物留下的狰狞血痕,至今他体内的惊惧尚未平复,胸口涨满的怒气和害怕无处宣泄,他差一点又要饱受撕心裂肺的痛苦,她对他……很重要。
重如性命。
“你能帮我叫金子来吗?我不舒服……”跟个一身邋遢的男人同处一室,就算她不当名节是一回事也会别扭。
“哪里不舒服?”葛瞻心焦的往她身侧一坐,长臂一伸抱住娇软身躯,丝毫不见男女大防。
身子一僵,她笑得有点虚。“不、不是伤口疼,是……呃!我想净身,浑身黏糊糊的……”
怎……怎么回事?她心口咚地一跳,好像有什么小兔子跳进心窝,他的贴近让她好不自在,感觉心很慌。
陶于薇试着平静心底的躁动,那种从未有过的心慌意乱令她十分慌张,她想是因为梦的影响,才将梦中女子的心思投注在这个长相一样的男子身上,没事的,不要慌。
可是她忘不了昂然而立的结实背影,以身相护的力拚恶徒,他流出的每一滴血是那么刺目,还有他叫人留恋的温暖怀抱。
她想,在那一刻死去也是无撼的吧!因为她感受到被保护的幸福感,好像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两心牵绊,情意缠绵。
“不行。”他厉喝。
身子一缩,回过神的她面露委屈。“可是很难受……”
“你的伤口才愈合,一动又会扯开伤处流血,再忍忍,乖,等结痂了再好好洗一回。”察觉声音过厉,葛瞻放软了声,纵容又心疼的轻揉柔顺黑发,眼中缱绻眷恋。
经此一事,他不得不正视自己的心,前一世被他忽略的浓烈爱意涌上,令他既惶恐又不安,他该拿她怎么办才好,明明想远离好保她一世安乐,却是牵丝攀藤的放不开。还有陶于燕、赵家军、他想一刀刺向心窝的葛鞅,以及该千刀万剐的南越皇贵妃商兰娣,曾是大皇子妃的她虽受宠却无法封后,百姓们不会允许,她是否后悔当年的一时走偏?
“不要说我乖,当我是你养的宠猫,我觉得自己在发臭,浑身腐败血腥味,我一定要洗净全身,我受不了这股臭味。”像泡在酸菜缸里,一身酸死人的腐臭味。
“不许胡闹,一切以你的身体为重,别以为吵闹有糖吃,你不照顾好自己怎么对得起一心为你设想的蕙……蕙妃。”他差点脱口而出喊蕙姨,所幸及时打住,未引人疑心。
一提到已逝的娘亲,陶于薇的神情多了几分低落,“我想娘,如果她还在的话一定不会让我全身脏兮兮。”
“你……”这只连受了伤都要往野地钻的小狐狸!一声轻喟从抿紧的唇瓣逸出,给人很无奈的感觉。
“哪个女孩子不想弄得干干净净,人家差一点就没命了,死囚都有上路前的一顿饱餐,我不过擦擦身也不行,日后见了我母妃,她准会竖起好看的柳眉啐一句,『臭丫头。』”陶于薇好不可怜的低下头,语气中微带哽咽的泣音。
因为太了解她了,明知道她是装的,葛瞻的心窝还是像揉碎了般,心生不忍。“别闹了好吗?
薇儿,我保证只要大夫一同意你净身,我一定让你痛痛快快地洗个过瘾。”
又是薇儿……她脸颊微酡。“我很臭。”
看到她不满的嘟起嘴,一如他所熟悉的娇气,他忍不住低笑出声,“我一点臭味也闻不到。”
“那是你鼻子有问题,被沟泥堵住了。”她半恼半羞的堵着气,想用言语打击他。
他再度发笑,积存多日的郁色雨过天晴。“这次没保护好你是我的错,不会有下一次。”
一见他眼中迸出的冷冽厉光,陶于薇忽生情动,止不住的爱恋如泡了水的豆子,瞬间发芽。“不是你的错,要不是我闹着要玩水也不会遇到拦路打劫的土匪,与你无关。”
土匪吗?他嘴边一抹冷笑。“少说话,再多喝一口参汤,你流了不少血,要补回元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