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子色的印花织锦旗袍,松松挽起的长发,象牙般凝滑的肌肤、星般眼眸,鲜艳红唇,在晕黄的灯光底下,美丽叫人惊艳,却又迷离而陌生。隔着镜子,她是那么美,然而又那么远,眉梢眼底,不见一丝欢喜,只有淡淡一抹误入风尘的不甘心。
“冯老板,再喝一点嘛……看你这一身汗,出去吹了风着了凉可不好,多坐一会儿怕什么啊。”
“光哥,人家特地穿这条新做的裙子,你怎么连看也不看嘛……”
锦绣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周围隐约传来的低笑窃语、撒娇耍赖、打情骂俏,一波一波地淹没她。音乐一曲接着一曲不停歇,偌大的舞池里人影重重,温热的空气里弥漫着脂粉、香水和红酒的香气。
来百乐门已经好几天了。锦绣如今才知道什么叫做纸醉金迷。百乐门,就像是黑夜中浮起的一颗明珠,四射着奢靡的艳光,富丽堂皇,灯火通明。
锦绣刚来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样宽广的大堂,两层楼般高高挑起的天花板,镶了足有上千盏明灯,墙面刻满精美的西洋浮雕,两人合抱般粗大的通花圆柱;桌椅器皿样样精致到极点:细麻纱桌布,闪闪发光的银杯银壶,水晶盏、鲜花篮……还有整个的乐队,一色西装领结戴着手套的侍者,满厅衣冠楚楚的客人。
锦绣记得自己鼓足了勇气,站到英少面前的时候,他一脸惊愕的神色。
左震是不是疯了!这就是他的“自有安排”?把人安排到百乐门来了?这丫头,她哪是块做舞女的料,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怕是被男人摸一下就会哭出来,开玩笑,当这里是救济无家少女的慈善堂不成!这里可是百乐门,随便找出一个,都是上海滩数得着的美女。
就凭她?!差远了。
“你赶紧回狮子林去待着。”向英东嗤之以鼻,“别给我添乱子了。”
“你说什么?”锦绣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连做舞女都嫌她不够格?做人做到这分上,真不如找块豆腐撞死算了。
向英东瞅着她,“你以为男人口袋里的钱那么容易赚?荣小姐,先不提你会不会跳舞,单是被客人灌杯酒,亲一下,都立刻跑回去上吊了。这一行的饭也不好吃,你还当是人都能做?那不如干脆去会乐里算了。”
他掉头走,“不信你就试一试,一个月内你赚到一百块,就算我看走了眼;不行就赶紧回狮子林待着去。”不成,他真得去找左震问问看,到底是不是嫌他命太长了!
锦绣看着他的背影发呆,“会乐里……什么是会乐里?”
跳舞而已。有什么难?谁又敢说,她不能成为另一个白珍珠或者玛丽安。
但是,事情好像真的被英少说中了。
一连来了百乐门十几天,每个晚上,锦绣都在角落里坐着冷板凳。到处都有舞小姐花枝招展地在身边款款而行,生张熟魏,左右逢源,锦绣简直有点发愁起来。这样……也不是办法啊。来都来了,总不能天天就这样耗着。
正在踌躇,身边一个娇滴滴的声音钻进锦绣耳朵里:“浩哥,别一来就急着走嘛,二爷都还没下来。你在这里等他,总比在外边挨冻好呀。”
那个被叫做“浩哥”的男人,听声音有点焦躁:“我出去透透气。这都大半夜了,这百乐门还到处人挤人的。你给我盯着点,要是二爷下来了,就到门口招呼我一声。”
锦绣心头一动……二爷?听着这么耳熟。
她蓦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对了,是左震!奇怪的称呼,当初在明珠宅子里,阿娣她们就是这么叫他的。难道左震也来了?怎么她一点都没注意到!
锦绣一把拉住身边那个叫“浩哥”的男人,喜出望外,脱口而出:“左震在哪里?”
太好了,正发愁到底应该怎么办,左震一定有办法。
石浩傻了。这丫头打哪里冒出来的?!敢这样对二爷直呼其名,左震左震叫得人尽侧目。这,这是百乐门的人,还是跑来找茬的?慢着……看上去有点眼熟啊……可一时还真的想不起来,她那张惊喜雀跃的脸,分明又是不认得的。
哦!荣锦绣!原来是她。
石浩总算明白过来,忍不住再一次瞠目结舌,刚才她说什么?“我想见见他。他在哪里?”听听这语气!今天他还真是开了眼界。简直有点怀疑,眼前这神气活现的丫头,到底是不是一个月前,在街上被人揍个半死的那个。
要不是前几天二爷吩咐过,若有个叫荣锦绣的来找他,不要拦着,石浩一定把她横着扔出百乐门去。上上下下、从头到脚打量了锦绣好几遍,石浩总算哼一声:“二爷在楼上。”
石浩呆了呆,一把拉她回来,“你就自己这么跑上去?”门口守着的兄弟们不把她扔下楼才怪。他揉了揉隐隐发痒的鼻梁,如果不是二爷吩咐过……唉,算了。
锦绣什么都没察觉,跟着石浩踏上白色光洁的楼梯。楼上都是昂贵的包厢,她还从来没有上来过。
石浩在一间包厢门口停下来,唐海正靠在栏杆上,跟两个手下闲着聊天。他跟唐海打个招呼:“二爷呢,还在里头?”
唐海直起身子一笑,“可不是,不然我傻站在这里做什么。浩哥,里面人不少了,你再带上一个来,咱们今天还走不走了?”
石浩黑着脸,把锦绣拉到门口,“站着发什么呆,不是找二爷吗?还不赶紧进去。”
那扇门是关着的。左震就在里面?锦绣疑惑地回头看一眼唐海他们几个,到底怎么了,这么一堆人都大眼瞪小眼地打量她,难道她脸上开了喇叭花不成?
握着那支金色的门把手,轻轻一旋,推开门——她忽然整个人都傻在那里,一张脸当场炸红,两条辫子差点没倒竖起来,天啊!
里面的矮几上,一桌子美酒珍馐,可是锦绣的目光越过矮几,牢牢钉在后面那张锦榻上。
左震……是他没错,但是,除了长裤之外,他上身居然什么都没有穿!一个女人正坐在他怀里,就差没躺在他身上了,另一个女人端着杯酒腻在他身边,纱衣半褪香肩如雪,这场面真是……太香艳了。
那端酒的女子回头看了一眼门口突如其来的锦绣,明明眼里都是恼怒,可再转回头,还是笑颜如花,“这酒啊,是特地留着等二爷来尝尝的,怕别的酒您都不中意……”
话说到一半,左震睁开眼,看见门口一脸通红、目瞪口呆的锦绣,两人隔着那杯酒,对视了一分钟。锦绣握着那只门把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刚才的笑容来不及褪下去,尴尬地挂在脸上。
左震懒懒地伸手,推开那杯酒,“杵在门口做什么?进来说话。”
锦绣现在哪还敢进去,“我……就是……一点点小事,我看,还是先下去等你好了……”
“嗦什么。”左震从榻上直起身,半坐起来,“有什么话直接说。”
锦绣战战兢兢地挨进门来,远远贴着墙边站着,现在终于明白,刚才石浩唐海他们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看着她了。
看她惭愧地缩在一角,两只手又绞成了麻花,左震有点啼笑皆非,真是疯了,他会把这丫头送进百乐门来。她跟明珠,何止是天壤之别。他起身,挥挥手叫旁边的两个女人出去,门外的唐海识趣地轻轻关上门。
“说吧,找我什么事?”左震微微叹口气,“被客人欺负了、被英东骂了,还是不想干了?”
他一边披上外套,一边把嵌有十二把短刀的牛皮腰带围在腰上扣牢,再慢条斯理地别上枪套,一颗一颗地系上衣服扣子。
锦绣瞠视着他,吃惊得说不出话来。每次见到他,都是一副温和镇静的样子,优游闲适,似乎连大声说话都少有,像是别人愤怒地说“滚”的时候,他都会客客气气地说“请”。这样的人,他腰上怎么会围着一圈短刀?还有枪?!这些不都是杀人越货才用的东西吗?他外套底下藏着这些东西做什么!
锦绣这才想起,自己的眼睛好像睁得太大了,这种时候应该闭起眼才对,“我不是看你……”她想说,不是看你穿衣服,可是舌头好像打了结,只好低下头。
一只手在她脑袋上面拍了拍,“行了,别那么紧张,坐过来说。”左震点起一支烟,拿出自己的耐心来,“这里没有外人。”
“早知道你会这么说。”左震淡淡地说,“被客人吃了豆腐,是不是。”
他知道她不适合这里,他也知道她会忍不住来找他。
左震不禁挑起了一道眉毛,什么,做了舞女快半个月,她居然连一个客人都没揽到?难怪英东郁闷,从百乐门开业,这么冷场的舞小姐,她大概是头一个。
锦绣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困惑地皱起眉头,“可能我不够漂亮,也不懂得招呼人家……所以只好坐在那边等着。”
左震可以想象她的样子,一本正经地穿着个改良式的旗袍,领口的扣子一直扣到下巴,梳着两条纯洁的长辫子,一脸三贞九烈,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两只脚都并得整整齐齐。
谁晓得她在那里是监督舞场秩序,还是做舞女?
“你那什么表情?算是笑吗?”锦绣不甘心地嘟囔,“英少说了,再过半个月,赚不到一百块大洋,就别想再进百乐门。他叫我不如干脆去会乐里算了……对了,会乐里是什么地方?”
左震本来似乎是想笑,听到最后一句,忽然笑不出来了。
会乐里,就是所谓的堂子,是上海最有名的烟花柳巷。或许英东不过随口一说,锦绣却认真地记在心里,这叫他怎么解释?
“过来。”他伸手拉过锦绣,“我教教你。”
“这样,对面站好,左手搭着我,右手揽住我的腰。”左震手把手地教给锦绣,“不要低着头,总看着一个后脑勺,什么心情都没了。进一步,再进一步,然后退一步……对,就这样,不会也没关系,放松点跟着音乐晃一晃就是了。”
锦绣手忙脚乱,“这就算跳舞?”
“不然你还想怎么样?大富豪的白珍珠,七重天的玛丽安,也不是一出道就可以上台,当年也都是从这样进进退退起步的。”左震忽然发现,其实自己的耐心也还算不错。“但做这一行,最重要的不是你会不会跳舞,而是怎么应付男人。你不能让他随便揩你的油水,也不能惹恼了他,否则百乐门的脸都让你丢光了。还有,想做红牌的话,一直羞答答是不成的,你要懂得吊客人的胃口,让他来过一次就会记得你……”
锦绣脸都白了。看样子她真的不适合做这个。
左震放开她,算了,这些对她来说是太难了。可至少她得换一身行头吧。“你这身衣服,穿着去拜访姑妈姨妈倒是可以的,但不能穿到舞厅来。还有,洗完脸之后,至少搽一点胭脂水粉,不要总是一脸惨白的样子,哪个男人会对你有兴趣?”
锦绣的脸色又转绿,天啊,还要置办衣服首饰胭脂水粉,她哪有那种闲钱?买得起那种东西,她还用得着到百乐门来看英少的脸色?
左震看着她,叹口气,“真不知道是你做舞女,还是我做。想不到我这一辈子,还会教人这个。”他现在这个样子,跟拉皮条的有什么两样?锦绣能不能留在上海,英东又看不看得上锦绣,关他什么事,到底是怎么了,她只要瘪着脸往他面前一站,他就得帮她想办法。
“你怎么了?”锦绣居然无辜地这样问。
与其说是跳舞,不如说是左震带着她在舞池里闲晃。完全没有什么花样,不过是原地晃了一圈,就算这样,锦绣仍然出了汗。
周围的目光,不知为什么都集中在他们身上。锦绣被看得浑身发毛。她想多半是因为左震的缘故,那些人好像是认得他的。抬头看看左震,他那么气定神闲,那么从容自在,旁若无人,锦绣心里也不禁安定了几分。
左震下来跳这支舞,纯属替锦绣撑撑场面。其实他不喜欢这东西,来百乐门,也就是喝酒、赌钱、找女人,极少到舞厅来。对于趁着跳舞的空档,对女人上下其手揩油水,占一点小荤小腥的便宜,他一直不屑得很。
他怀里的锦绣紧张得浑身僵硬,因为近,他几乎感觉得到她一直屏着呼吸,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她到底是在紧张什么?
“我的衣服快被你扯破了。”左震嘴边叼着烟,漫不经心地提醒锦绣,“松松手可以吗?”
“啊,对不起对不起。”锦绣一迭声地道歉。
一截烟灰,随着左震说话的震动掉落下来,恰好锦绣的左手还攀着他的肩头,这烟灰无巧不巧,正落在她的手臂上。
“哎唷!”锦绣吓了一跳,步子一乱,重重踩上左震的脚。
还没来得及道歉,左震已经一把拉起她的手臂,吹掉烟灰,“烫到没有?”
锦绣尴尬地笑,“没事没事……可是我又踩到你了……”今天晚上,她已经踩了他无数下。
放开手,左震忽然发现,刚才触摸到的锦绣的肌肤,是微冷而滑腻的,那种凉柔的感觉,留在手心里,竟没来由地叫他心里微微一荡。
左震把刚抽一半的烟扔掉,踩熄,重新环住锦绣,曲子还没完呢。但再靠近她,他才发觉,自己几乎是把她虚虚地拢抱在怀,实在太接近了。锦绣仍然低着头,左震一垂眼,就可以看见她雪白的后颈,柔润的肤光,茸茸的细小鬓发,身上一种淡淡的莫名的香……
左震突然松开手,抽身而退。
这是他送来给英东看的女人,她甚至还那么无辜地相信他,指望他的帮助。可是他在做什么?乘人之危地心猿意马,对这么一个青涩懵懂的小丫头?
“怎么了?”锦绣不安地看着他,“我跳得不好,是不是?”
左震的脸色有点不对。
“慢慢来就好了。”他说得似乎有点勉强,“我还有事,得先走一步。”他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回头,“有事的话就找英东,改天我叫人给你送点需要的东西过来,上海你不熟,用不着自己出去。”
锦绣还没答话,他已经出了舞厅。锦绣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叹口气。看来左震的耐心已经耗光了,他会有什么事,八成是上楼去,重新软玉温香抱满怀。
环视一下周围,百乐门真算得上美女如云,那些上海的名花,个个猫一般慵倦,丝一般妩媚,如水的眼波如画的容颜,只有她,布衣素面,茫然杵在中间,那么突兀。
英少会看不起她,那也是应该的吧。
来上海是错的,来百乐门或许是错上加错。但……她只是不信,一样是孤单一个人流落在陌生的街头,明珠可以出人头地,而她只配躲在阴暗的角落,看着自己喜欢的人,不敢靠近。
才隔了一天,锦绣就看到了左震派人送来的、他所谓的“一点”东西。天!这是叫做“一点”东西吗?一点就塞了这么满满两只大箱子?
又不是给她办嫁妆,哪里用得着这么大的排场:府绸,软缎,织锦,丝绒,旗袍,长裙,晚装,外套,披风,大衣,还有皮鞋和帽子……颜色式样,应有尽有,外加整套的胭脂水粉玫瑰膏,甚至还有香水和首饰。
锦绣吓呆了。满床满柜都是衣裳鞋子,尺寸之合适,就像是给她量身子订做的一样。到底他是怎么办到的?!抬头是珠宝,低头是华衣,这到底要花多少钱啊……且不说那精致盒子里的珍珠和金饰光彩夺目,但是随手拿起的一件晚装,不知道什么料子,握在手里柔软而垂滑,颜色低柔绮丽,想来必定价值不菲。
无功不受禄,她不能接受这样贵重的礼物。
但是送东西来的人恭恭敬敬交待:“荣小姐,二爷有吩咐,这些东西是不能拿回去的。都是照着您的尺寸买的,别人用不上,您要是不收,我们没法子回去跟二爷交差。”
锦绣站在一屋子衣裳首饰里,手足无措,“但我一个人,怎么用得着这许多东西?不然衣服鞋子先放在这里,等见了左震,我跟他说去;这些珠宝首饰,你还是带回去的好。”
“二爷还叫我带句话,百乐门不比别的地方,要当百乐门的红牌,舍不得花钱是不成的。过一阵子荣小姐有了名气,这些东西就算不得什么了。”
锦绣一怔,原来没有钱,甚至连舞女也是当不成的。就好像那些唱戏的弹曲儿的,出名也要靠着有人捧。
回过头看看身边的那些东西,心里知道是不能收的,左震不过是说说而已,在百乐门当上红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吗?如果不能,她拿什么来偿还他。
可是这些东西……怎么这样的美啊,是她从未见过的华光流转,璀璨生辉。似乎带着舞曲的悠扬,带着夜晚的暗香,引诱锦绣不由自主地伸手去触摸。
换了衣服,重新梳洗过,锦绣端量着镜中的自己。
杏子色的印花织锦旗袍,松松挽起的长发,象牙般凝滑的肌肤、星般眼眸,鲜艳红唇,在晕黄的灯光底下,美丽得叫人惊艳,却又迷离而陌生。隔着镜子,她是那么美,然而又那么远,眉梢眼底,不见一丝欢喜,只有淡淡一抹误入风尘的不甘心。
这不是她自己,这是她从来不认识的另一个女人。
锦绣隐约间,好像看见了明珠的影子。
恍惚想起,初来上海的那一天,站在殷宅大门外面,风尘仆仆,满怀希望的荣锦绣。透过镜子里模糊的影像,仿佛看见她衣衫褴褛地流落在繁华的街头,为了一碗饭被拳打脚踢,看着她茫然穿梭在大街小巷,寻找一份谋生的活计,看着她远远站在英少背后的角落里,期待他无意间偶尔的回头。
锦绣眼底掠过一抹自嘲似的微笑,不知怎么的,忽然有了苍凉的味道。
镇江老家的旧宅子,已经被债主收去抵债,这一辈子怕是再也回不去的了。从今以后,就只剩下她一个人,面对这世上的冷暖炎凉,还有那遥远不可预知的未来。
左震说得对。她唯一的出路、最好的结果,就是成为百乐门的红牌,这样才有机会站在英少的面前,而不是他的背后。
终于就这样去了百乐门。
时候还早,客人不多,舞女丽丽正倚着吧台,百无聊赖地搽指甲。一见锦绣,她的眼珠立刻瞪大了,“嗳,锦绣,你总算肯穿件像样的衣服出来见人啦?啧啧,腰这么细,腿这么长。我们这一行,最重要的就是本钱够,人漂亮,还怕红不起来?这下子领班可不敢狗眼看人低了。”
“听说昨天晚上,左二爷跟你跳了一个舞?”丽丽的声音里,充满了掩饰不住的艳羡,“锦绣,你这也算是一夜之间,乌鸦变凤凰了。”
真想不明白,锦绣这丫头才来几天,一个客人都不认识,怎么一下子就被左二爷看上了呢?看她颈上戴那串圆润纯正的珍珠,价钱一定不便宜,怎么可能是她自己买的。昨天那一舞,不知道值多少钱呢。
“跟左震跳个舞,有那么惊天动地吗?”锦绣也不明白,“你们天天陪的这些客人,哪一个不是达官贵人,有钱有势,什么人物没见过,早就见多不怪了吧。”
丽丽脸上的表情慢慢变得怪异起来,看了她半晌才道:“你——连左二爷是谁都不知道!难怪口口声声连名带姓地叫他,我在百乐门也呆了好几年,像你这样左震左震的,还真是头一回听见。”
锦绣一怔,怎么了,看她那什么表情,有这么严重吗?“对了,我也一直奇怪,好像别人都叫他二爷。到底为什么?”
“他是何老爷子唯一的徒弟,当年,青帮的第二号人物。况且现在又是向先生的拜弟。”丽丽道,“大家这样称呼他,是尊敬的意思。”
“青帮?”锦绣一头雾水。听起来……不像是什么好东西。
丽丽严厉警告她:“出来做事,一定要知道外面的规矩,何老爷子过世以后,二爷就是青帮的龙头,你这么左震左震地乱叫,要是被别人听见,早晚会吃亏。”
青帮的……龙头?!锦绣忍不住“啊”了一声,忽然想起,那天晚上在二楼的包厢里,左震腰上的刀和枪。原来——原来,他是那条道上的人!
“你说,左震……左二爷,他是黑道人物?烧杀抢掠淫的那种人?!”
锦绣震惊,不敢置信。左震怎么会!他是那么的低调而温文,除了有时候冷一点之外,哪里能看出他的黑道背景?
“你闭嘴!”丽丽吓得一把捂住她的嘴,左右看看周围没有什么人,这才松了一口气,“你疯了,不想混了也别拖我下水啊。这里是什么地方,英少跟二爷什么关系你知不知道?他和他的大哥向先生,都是二爷的拜把子兄弟,这里上上下下,哪一个对他不是毕恭毕敬!刚才那种话,真亏你有胆子说出来。”
锦绣被她捂得差点背过气去,只剩点头的份儿,“知道了,知道了……”
丽丽放开她,藐视地看着锦绣,“我知道你刚来,不懂事,所以才好心提醒你。青帮的势力,加上向家的地位,黑白两道都算得上是一手遮天,别以为跟二爷跳个舞,就可以肆无忌惮了。跟他们打交道,你至少得学会怎么说话,什么叫屈膝承欢你懂吗?千万别想不开,拿自个儿小命开玩笑。只要得到二爷的赏识,以后在百乐门,不对,在整个上海滩,还有谁敢跟你过不去?就好像当年的殷明珠,不就是靠上了向先生,才有今天。”
“别说你连殷明珠也不知道。”丽丽扫了她一眼,“真搞不懂,英少一向出了名的挑剔,怎么会把你弄进百乐门。当年的殷明珠,可是英少费了好大力气,从大富豪那边挖过来的。她在百乐门挂牌的时候,真是盛况空前啊,红遍了整个上海滩。每天晚上,都不知道有多少人为了看她跳舞,到这里来一掷千金。要是没有跟殷明珠跳过舞,简直不能算有头有脸的人物,你居然不知道她?”
锦绣的脸色逐渐变得苍白。丽丽说得不错,在这里,不过是靠着屈膝承欢混饭吃,她只是没想到,原来当年明珠也一样。
她只不过是隔了十年,再步明珠的后尘。
丽丽压低了声音,接着道:“不过今非昔比,殷明珠如今已经被向先生包了,早就洗手不干,搬进丹桂街的豪宅里,气派起来了。她手底下还有五朵金花,专门陪上流社会的公子哥儿们应酬,交际场上倒是很有些名气……你想想看,背后有向先生撑腰,连左二爷都买她三分面子,还有什么办不成的事?唉,我要是有她十分之一的姿色,也不至于混了这么多年,也没混出一点名堂。”
锦绣看了一眼丽丽的脸,谁说没有姿色,这百乐门哪一个不是美女。但别人美得都好像画出来,颜色好看而已,明珠却不同,想不起她哪里美,只觉得那种隐约的明艳和迷媚,就好像夜里的雾气,看不见摸不到,却无声无息就浸到人的骨子里。
“这么说起来,明珠也算是英少的嫂子了。”锦绣想起刚来上海,在殷宅门口撞到英少,难怪他会去那里,原来都是一家人。
丽丽却轻轻一哼:“什么嫂子,我们这种出身,当英少的嫂子?说出去真要叫人笑掉牙了。向家什么身份,银行、纱厂、夜总会,多少产业数都数不清,后面还有青帮的势力当靠山,别的都不说,长三码头你总该听说过吧,那是二爷买断的,谁家的船不走他的码头,谁家的货不进他的货仓?他们只要跺个脚,上海滩的地皮都会抖三抖。”
“他们会娶一个舞女当太太?那全上海的名门闺秀都一起去跳黄浦江算了。殷明珠只不过是凭着她生得太漂亮。但是只管漂亮有什么用?到现在,还不是向先生养在外面的一个情妇而已。”丽丽的声音压得更低,“听说向先生身边的女人也不止她一个。殷明珠是聪明人,争名分只会自己讨个没趣,不如趁机会多捞一点钱是正经事。”
锦绣蓦然抬起头来。
“殷明珠是不是向先生的情妇,外人说的都不能算数。”她脸上涌起一层暗红,声音也不禁高了几分,“那些人又不相干,他们怎么知道,向先生对她就没有真心?”
丽丽不悦,“你嚷什么,当心别人听见!又不是是说你,你激动什么。”
锦绣一呆,是啊,她为什么反应这样激烈?
明珠把她赶出来的那天起,她们从此就是陌路人。但听见别人嘴里提起明珠的名字,她还是觉得心跳加快,不知道是喜是悲。别人说明珠是向先生的情妇,她还是觉得刺耳。
世事这样讽刺,明珠是向先生的女人,而她,居然迷上了向先生的弟弟向英东。不管别人怎么说,明珠总算是熬出了头,就算是情妇,她到底还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那个男人;而她自己的感情,却只怕比明珠更加无望。
至少丽丽也承认,当年明珠是英少“费了好大力气”才挖过来的,而她,如果没有左震的帮忙,就连进入百乐门的资格都没有。
如果……如果有一天,她就像当年的明珠一样,大红大紫,英少会不会就会对她另眼相看?
“咳咳!”锦绣赶紧咳嗽了两声,打断自己的胡思乱想,天啊她到底在做什么梦。摸摸自己的脸,已经不由自主热辣辣地红了起来。
“这位小姐……你是新来的?以前怎么没见过?”有人在背后说,靠得太近,说话时嘴里呼出的热气都喷在锦绣的颈后。锦绣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看见一张贴近的脸孔,是个中年男人,头发梳得油亮,眼睛带着色迷迷的笑意。
“荣……锦绣。”锦绣退后一步,想起那天在狮子林的窗前,英少也曾经问,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为什么,那天说出自己的名字,心里跳得厉害,今天说出同样三个字,却只觉得说不出的屈辱。无所谓,路都是自己选的,只要过了今晚,以后就不会再有感觉。
锦绣看着眼前陌生的面孔,脸上却慢慢地浮现出一层笑容,笑意浅淡,却忽然之间,叫人眼前一亮,只觉明艳不可方物。
“先生贵姓,赏脸跳个舞?”锦绣听见自己的声音,可是语气是这么的陌生,好像是另外一个人在说话。原来屈膝承欢四个字,说得这么容易,做起来是如此的委屈,浑身上下都好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死死撑着一张笑脸,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的辣的,咸的苦的,一齐在胸膛里翻涌。
既然无法回头,就只有努力爬上去。锦绣笑着挽起那男人的臂弯,走下舞池,总有一天,她也要像明珠一样,成为百乐门的头牌,再也不用对别人说:“我叫荣锦绣,赏脸跳个舞?”
忽然之间,她明白了那天,明珠为什么要把自己赶出来。也忽然明白左震为什么要把自己送进百乐门。
在上海,等着别人的帮助和施舍,永远没有出头的那一天。一切东西都要靠自己的双手挣回来,金钱,地位,名声,甚至自己喜欢的那个男人。
明月之下,水波之上,她整个人似乎都被夜色里淡淡的雾气笼罩着,映着月色,每一处轮廓都美得有点虚幻,焕发着晶莹的微光。
“锦绣已经上得了台面了。”
向英东站在楼上办公室的窗前,靠着栏杆,玩味地看着舞池中央的锦绣。
不知道怎么回事,从上个礼拜开始,这丫头就忽然换了一个人似的,脱胎换骨般,逐渐露出自己的光彩。领班来回报,说今天晚上已经有好几个客人来预约荣锦绣小姐的位子。
左震就在他的身边,只是看着,没说话。
“说来也是,到底是明珠的妹妹。”向英东笑着回头,“要是好好栽培一下,锦绣会是上海滩的第二个殷明珠也说不准。可我想不明白,忽然之间,这丫头怎么忽然开了窍?再说她哪来的钱,添置衣裳首饰。”
向英东摇摇头,“锦绣跟明珠不同,明珠当初出道早,来百乐门的时候已经成了气候,锦绣跟她一比,还实在太生涩。得叫她多见见世面,学会应付各种各样的人物。”
“等锦绣跟明珠一样成了气候,你就未必留得住她了。”左震淡淡说,“当初大哥看上明珠,明珠毫不犹豫就跟他走了,以后,难免不会出现第二个向寒川。”
“这次不会。你不觉得锦绣有点喜欢我?”向英东吊儿郎当地开着玩笑。
左震蓦然一抬头,“你——想要她?”
向英东喝口酒,“现在还早着呢。震,你也是喝酒的行家,这好酒是慢慢酿出来的,急不得。现在锦绣充其量,只不过是杯葡萄汁,好看是好看,味道还没出来。”
左震眉梢微微一蹙。
“有机会的话,你跟明珠提一提锦绣的事,她到底是锦绣的姐姐。”
向英东跳了起来,“每次都是这样,得罪人的事情都派给我!上次我跟明珠吃饭,刚提起锦绣,话还没说完呢,明珠就恼了,差点没翻脸。她还说,要是把锦绣留在百乐门,以后就别想进她的家门。我这是何苦来的,这边是你把锦绣塞进来的,那边明珠又叫我把她赶出去。下次还是你去跟明珠说,她至少不敢跟你翻脸。”
“明珠不过是嘴硬。”左震一笑,轻轻地拍拍栏杆,“她一向八面玲珑,要是当真不在乎,怎么会三番两次为了锦绣动肝火。”
左震隔着窗子,远远地看着锦绣,在舞池里跟客人周旋。音乐如此悠扬,她的背影如此动人。当她转过脸的时候,耳边一对小小的钻石坠子,轻轻摇荡,照得她脸上那抹匀柔的微笑,光彩夺目,叫人惊艳。可是他知道,那不过是一张美丽的面具。
锦绣已经学会了应酬,开始懂得掩饰,就像当初他想的那样,她在百乐门学会了如何保护自己,懂得不择手段地生存。可是将来总有一天,她也会变得跟明珠一样,水晶心肝,八面玲珑,应该生气的时候不动声色,应该笑的时候假装笑。
忽然想起当初在狮子林,第一次看见锦绣的笑,温柔,迷惘,纯净而没有心机,却像春风一样茸茸暖暖,说不出的打动人心。
他忽然有点怀疑自己做得对不对。锦绣来上海之前,她的世界不过只有老家的那座宅院那么大,她以为人心都是暖的,世上所有地方都是光明的,不知道人间路还有险恶黑暗。
也许他根本不应该叫她看见世事冷酷,更不应该把她送到英东的身边。
锦绣对面的那个男人,开始有点不老实,一只戴了戒指的肥硕的手,在锦绣的腰背之间游移起来。锦绣还在笑,可是笑容渐渐僵硬,她越是想挣脱,那只手揽得就越紧。
“唐海。”左震脱口而出。
身后的唐海答应一声:“是,二爷。”
“你下去,看看荣姑娘跟谁跳舞,请他喝杯酒。”左震并没有回头,看不见他神色,可是语气却冷了下来。
“呃?”唐海一呆,看看向英东,也没敢再问,立刻出去了。这位荣姑娘……就是上次跟石浩说“左震在哪里,我想见见他”的那个荣锦绣吧,她到底什么来头?
向英东也是一怔,看左震一眼,“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英东,你不是还要跟邢老板谈那块跑马场地皮的事吗,还站在这里做什么?”左震转过身,随手拿起外套就往外走。
他这边还没说完,左震已经下了楼梯,穿过大堂,径直出了百乐门。
忽然之间,有点心烦意乱,不愿意再置身于这间华美而奢靡的大厅里,呼吸那种酒精和脂粉香混杂的空气。
其实跟英东一起去见邢老板,并不是左震的原意。这一阵子,英东一直在积极筹建跑马场,他和法租界领事斐迪南很熟悉,拿到经营权应该没有问题,只是关于地皮的事情还没有敲定。眼下看好的那块地皮,牵涉到广东烟草商邢老板的部分产业,为了交涉这个问题,颇费了一番周折。英东出的价钱,已经是市价的三倍,邢老板迟迟不愿意出让的原因,除了他嘴上说的私人理由之外,恐怕还跟沈金荣的私下较劲脱不了关系。
沈金荣是上海赫赫有名的地产商,尤其近几年,生意做得越来越大,风生水起一路暴发,势力已经扩展到上海各个角落,小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