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烟,风烟!”
宁如海的叫喊,从帐外二三十米就已经开始晌了起来,生怕别人都不知道他回来了似的,一路疾风般冲进了风烟的营帐,“风烟,我回来了!”
正坐在案前,一只手托着下巴出神的风烟,几乎被惊着了,“谁?”
宁如海一脸兴奋,“除了我,还有谁敢跟你这么大呼小叫的。怎么一个人呆在帐子里,我刚才满营转了一个遍,就是没见你的影子。”
风烟起身给他倒了一杯茶,“看你这一身土,累坏了吧。”
“不累,看见你就不累了。”宁如海解下包袱佩剑,坐了下来,“风烟,这趟回京,我真是放心不下,生怕你留在这边,再惹出什么祸来,得罪了杨昭那狗东西……”
“宁师哥!”风烟眉头一皱,“我这不是还好好的吗?”
宁如海笑道:“好好,我不说了。刚才回营的时候,看见营外的驻防又增加了一倍,觉得奇怪,问了门口的卫兵才知道,说前些日子,大营里出了不少事。”
风烟叹了一口气,“是啊,简直是鸡飞狗跳。”
宁如海端起茶,一饮而尽,歇了口气,又急着追问道:“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风烟道:“先是十七日夜里,虎骑营那边嚷嚷着有刺客,然后隔天晚上,有一股瓦刺的骑兵过来趁夜偷袭大营,可是在营外就被咱们这边的埋伏给截住了。紧接着,这两天各营都有失踪的人,其中把总以上就有三个,尸体都是在营外发现的,可能是瓦剌人干的……但他们又是怎么出营又落了单呢?”
宁如海道:“会不会是因为粮草被烧了,怕打败仗,所以才往营外逃的,”
“那倒也有可能。”风烟点了点头,“说到粮草,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在后面。恐怕你想破了脑袋,也猜不出来。”
宁如海奇道:“会有这样的事?风烟,这趟回京,大人还说要找川陕总督就近调度粮草,但他也是王振那边的人,又怎么肯掉过头来,帮咱们的忙?”
风烟在桌边站住了,“宁师哥,听了你可别跳起来——那批被烧掉的粮草,又自己回来了!”
“什么?!”宁如海果然“噌”地跳了起来,两只眼睛瞪得铜铃儿一般,“这怎么可能!咱们都是眼睁睁地看着粮草库被烧了呀。”
风烟蹙眉道:“谁说不是。可当时,
被烧的是粮草库没错,却不是粮草。”
“粮草就堆放在粮草库里,这还不是一回事吗?”
“前几天凌晨,原来粮草库被烧的废墟被人挖开了,下面居然有一个地窖,堆的都是粮草。大伙儿都傻了眼,谁也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风烟在他对面坐下,“宁师哥,你想一想,这些莫名其妙的突发事件,像不像是有人在暗中操纵着?烧了粮草库,紧接着瓦刺就来偷袭大营,就好像他们知道咱们这边已经乱成一团似的。奇怪的是,咱们这边好像也算准了他们会来摸黑偷袭大营,还在营外设好了埋伏!”
“歼灭了瓦剌的偷袭,粮草又从天而降地回来了……怪事接二连三地层出不穷,这到底是为什么?还有,那几个人的失踪,和这一连串事情同时发生,会不会其中有什么关联?”
“等一下,等一下!”宁如海头大如斗地摆摆手,“你说得我头都晕了!这样想,可怎么想得出来?我看还是去见萧帅,问他有什么看法。”
风烟叹了口气,“我早就问过了,可萧帅也被蒙在鼓里。就连瓦刺偷袭大营那一天,是谁在营外拦截他们的,都还不知道。”
宁如海只剩下瞠目结舌的份儿——难道这世上,真的有“鬼使神差”这回事?
风烟沉吟了一下,犹豫着道:“依我看,倒还有一个可能……就是虎骑营。别的事情还不好说,就是设下陷阱等着瓦刺来自投罗网这件事,大营中没有人参与过,除了他们,还能有谁?难道是瓦剌自己打自己?”
“不可能!”宁如海断然道,“弄不好,来偷袭的瓦刺骑兵,就是杨昭引来的。他这个人,阴险狡猾,不能上了他的当。”
“但是……”风烟想起那天自己行刺杨昭的夜里,虎骑营几乎变成了一座空营——他们的人呢?是不是在大营外设伏去了?
可是这个疑问,她又不能说出口。那一夜的事情,不能让宁师哥知道。他若知道她趁他不在,一个人去行刺杨昭,一定又是百般数落。
“如果是有人要帮咱们,何必藏头露尾,鬼鬼祟祟?”宁如海起身道,“既然这样遮遮掩掩,不敢公开,就必定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风烟,咱们要小心提防。”
风烟怔怔地看着他,是这样吗?这个战场,怎会变得这样扑朔迷离,还没有正式开战,已经山雨欲来风满楼了。而杨昭……不知道为什么,风烟却突然觉得,这一切的一切,都和杨昭有着某种不可知的联系。他的心思,她半分也猜不透,可是她却已经开始动摇——所有的事情,是否都像表面上看来那么绝对,而杨昭,到底又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呢?
一个投靠了奸贼王振,按兵畏战,甚至不惜烧掉了粮草库的人,他怎么可能写得出“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这样快意恩仇的两句话!
不只是因为杨昭三番五次的手下留情,她真的有种直觉——真正的杨昭,和她以前所听到的,以前所看到的,以前想象中的那个杨昭,不是同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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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外寒冬,难得有一个风宁日丽的天气。
前两日的风沙刚过,这天气又开始变得阴沉,云层低压压的,已经中午了,可太阳还没见着,到处是一片黯沉的昏黄色。
风烟坐在水井边,用吊桶往上提水。没出关之前,从来不知道,关外的井里,会有这么多的沙子。每桶水打上来,都得先放上半天,等沙子沉淀下去,否则是没法喝的。
“陆风烟。”身后有人毫不客气,连名带姓地叫了一声。风烟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袁小晚,人还没有到,已经听见她身上环佩的叮当声。
“打水这种事情,还要你自己来吗?”袁小晚把水桶放在一边,闲闲地道。
“你不是也自己来的?”风烟仍然没有回头。
袁小晚一笑,“可是,我这手脚上,可没带着伤啊。”
风烟的手不禁停了—下。她是什么意思,难道那天晚上的事情,她都知道了?
袁小晚在井边坐了下来,从袖子里拿出一柄小小的木梳,梳理着鬓边被风吹乱的发丝,“你不用紧张,其实,你的心思我知道。再说,连指挥使都不追究了,我还能把你怎么样呢?”
风烟淡淡地道:“既然是这样,你又何必来找我。”
“我是想提醒你一声,不要轻易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东西。”
风烟不语。依她往常的脾气,早已经把袁小晚噎回去了,但此时此刻,她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心乱,“既然这么说,就证明你知道什么,对吗?这些日子,种种怪事,你是知道内情的?”
袁小晚看着她,叹了一口气,“没错,我知道一些。可是,如果我说了出来,你会相信吗,以前,在你打完十里坡回来之后,指挥使曾经去营外迎候过你和赵将军、叶将军他们,那个时候,本来是想解释的,可是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风烟一震,“你是说……”
“陆姑娘,陆姑娘!”话还没说完,远远的就听见有人大喊。
风烟一抬头,看见宁如海手下的常六正飞快地跑过来,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地道,“宁大哥叫你快点过去,有急事要出营!”
“出了什么事?”风烟迎了上去,“是不是打起来了?”
常六道:“听说,是咱们派出去的探子兵,在黄沙镇遇见瓦刺的骑兵,冲突起来了!还说黄沙镇的老百姓都快被瓦刺骑兵给抢光、杀光了……”
“什么?!”风烟和袁小晚同时一惊!这瓦刺也太猖狂了,竟敢在这个时候洗劫离大军驻地不到四十里的黄沙镇?!
“陆……”袁小晚还来不及叫出口,风烟已经匆匆往大营奔去,只留下她一个人呆呆地站在井边。这可怎么办,指挥使一大早就出营巡视布防,还没有回来,出了这样的事,要跟谁去禀报呢,
瓦刺骑兵血洗黄沙镇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军营上下。
赵舒、韩沧、叶知秋等将领一齐向萧帅请战,急拨精锐营一万骑兵,由赵舒和叶知秋率部奔袭黄沙镇。
宁如海和风烟是自告奋勇随同出发的,这一万铁骑,疾驰出营,卷起的烟尘滚滚数丈!
“报赵将军,督军有令,即刻返营!”高举鲜红令旗的先锋官在疾驰中突然挥旗停军,掉转马头,向压阵的赵舒和宁如海、风烟这边奔过来。
赵舒一听就急了,“爷爷的,这当口杨昭又出来捣鬼!”
话音未落,先锋官已经驰到跟前,“赵将军,过不去了,督军在前面拦着,这就叫咱们停下!”
“前边叶将军怎么说?”赵舒怒道,“他也听杨昭的?我去看看,今儿就是天王老子来了,咱也不能就这么回营!”宁如海和风烟对视一眼,也纵马紧跟上去。
队列的最前首,叶知秋正在和杨昭据理力争,“不是我有心违抗督军的命令,这四十里外的黄沙镇,正有成百上千的老百姓被瓦剌人屠杀,他们可都是手无寸铁啊!咱们十几万大军驻扎在这里,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血流成河,不管不问吗?这还算是人吗?”
杨昭是出营巡视驻防的,身边只带了几个随从,事出突然,他也是匆匆追上来的。
“一万骑兵仓猝出营,前边军情如何,谁勘察过?”杨昭脸色铁沉,“关外战场,骑兵就是咱们大军的命根子,萧帅未免太大方了,一挥手就把骑兵主力派了出来万一出事,后边的仗要怎么打?”
“那督军的意思是……”叶知秋的脸色也不好看,只是尽量按捺着焦躁。
“留下五千人马,原地待命,再拨出两千赶往黄沙镇,另外三千随后在黄沙镇外十里驻马观望,以备支援。”杨昭斩钉截铁地道,“断不能一万骑兵都贸贸然闯了去。”
“才两千?”赵舒正好此刻赶到,“杨督军,两千人够做什么,咱们这是去杀敌,不是去看戏!”
杨昭道:“若当真是小股瓦剌骑兵,两千人就足够把他们赶出去了。未经勘察,莽撞应敌,赵将军,这些年你带兵就是这么带的吗?”
赵舒真有点急了,“等你勘察完了,黄沙镇还有活人剩下吗?瓦刺杀了咱们多少人,这回撞在了咱们刀口上,还不打他一个痛快!”
“赵舒!”杨昭厉声道,“你这是去救人,不是去打仗!”
“随便你怎么说都成,反正我是奉了萧帅的命令,带一万精兵出来的。督军若是不同意,不妨先去找萧帅商
量!”赵舒也豁了出去,“这一仗我非打不可!出了事,我担着。要杀要剐都只凭督军一句话!”
“你——”杨昭纵然有天大本事,一时也无计可施,咬了咬牙,转头向叶知秋道:“你们是奉了萧帅的命令,我拦不住。可这一去,千万不能大意,一万骑兵,出了什么闪失,咱们的元气可就伤了。你是打了十年仗的大将,知道这当中的厉害,也要跟着赵舒胡来?”
叶知秋不禁一阵犹豫。
宁如海气不过,插话道:“领兵打仗,最忌阵前犹疑,叶将军,杨昭是什么人,难道你不清楚吗?那次去打十里坡,他也是拦着不准去,可结果如何?你总不能在这种节骨眼上,让赵将军一个人去拼命,大伙儿都作壁上观吧!”
叶知秋脸一红,“我何时说不去了?”
杨昭已经无话可说。他明白,此时此刻,已是百口莫辩,因为根本没有一个人肯相信他的话。
风烟在马上静静地看着他,从来没见过杨昭脸上有这么焦虑的神色。
杨昭一回头,正好和她的目光碰个正着,风烟就像被烫着了似的,立刻转开了脸。
不是她不相信他说的这番话,而是,她不愿意相信,也不能相信!难道因为他放过她一次,就抹煞他是敌人的事实?
“得罪了,杨督军!”赵舒在马上一抱拳,“弟兄们,要痛打瓦刺的随我来!驾——”他竟一马当先,疾驰了出去!叶知秋尴尬地看了看杨昭,欲言又止,终于摇了摇头,纵马跟上。
后面的骑兵都是杀敌心切,哪有不肯去的道理?铁蹄声如暴风骤雨般响起,烟尘翻滚,一时间,一万骑兵,都如箭一般直冲黄沙镇而去!
风烟也掉转了马头,在跟上队伍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瞧了杨昭一眼——漫天风沙里,惊鸿一瞥,杨昭眼里掠过的是苦涩,风烟眼里的却是不忍。
为什么她竟然会觉得不忍心?他的骄傲跋扈,被踏在这滚滚的铁蹄下,她应该觉得解气,应该拊掌称庆不是吗?他的难堪,欲盖弥彰。堂堂一个都御指挥使,一个督军,就这样被晾在一边,几乎没有人多瞧他一眼,这是多么大快人心的事情啊。如果放在从前,她应该乘机嘲笑他几句才是,为什么,在这一刻,她居然会觉得心头隐隐压上了一层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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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将暗,寒风凛冽,千里的黄沙荒凉肃杀。
孤零零坐落在边关外的黄沙镇,在剑门关失守之前,也曾经是一处边民聚居的热闹地方,每逢初一,关外的皮货商、游牧部族的人就会带着他们的毛皮牲口,酥油乳酪,到这里的市集上换取汉人的布匹粮食、盐茶酒水。人口最多的时候,黄沙镇不下万余人。
但自从瓦刺入侵,宁远和剑门关相继失守,这里已经是十室九空,只要能走的,都携家带口地往南逃难去了,剩下的只是些老弱妇孺,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此时此刻,这曾经喧闹繁华的边关重镇,却只剩下一片可怕的死寂。墙倾屋颓,燃烧未尽的梁柱冒着浓烟,路边到处是散落的缸盆瓦罐的碎片,血色殷然。
黄沙镇,竟赫然成了一座死城!
在这里,四处是死人和血腥,触目惊心。风沙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每个人的脸上心上,赵舒、叶知秋、宁如海和风烟,后面的大队骑兵,伫立在镇口,都是心如刀割。
又来迟了。
“来人!”赵舒一声大吼,“去看看,还有没有活的。其他人,跟我去追!”看四处还余烬未尽,瓦刺的骑兵虽然撤得迅速,但想必还没有走远,追上去也许还能来得及截住他们。
“报赵将军,往西四五里,发现瓦刺骑兵队的踪迹!”一个探子兵快马来报,“咱们赶快追上去吧!”
“走!”还没等那探子兵话音落地,赵舒的坐骑已经蹿了出去,“杀光这帮畜生!”
仇恨和愤怒,烧红了大伙儿的眼睛,横刀跃马地飞奔赶来,却要这么垂头丧气地回去,谁也不甘心啊。一时间人急马乱,争先恐后,呼啦啦地一齐涌出镇口,径直向西追去。
往西四五里,就是铁壁崖,光秃秃的一座石山,寸草不生,地形却很险峻。过山的路崎岖不平,铺满了碎石和沙砾,还有丛生的荆棘,十分难走。到了狭窄处,人行尚且不易,更何况是大队的骑兵。
“下马,都下马!”赵舒不禁有点心浮气躁,这眼看就要追上了,却偏偏遇到这种见鬼的山路。
“快快,下马。”后面的人纷纷从马上跳下来,路窄,人多,马乱,又都心急如焚,拼命往前冲,乱纷纷地把路口塞了个严实。
叶知秋见这阵势,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向赵舒道:“还追吗?铁壁崖这个地方险得有点邪,临行前杨督军说的也不是全没道理……”
“老叶,都到了这里了,你想打退堂鼓吗?”赵舒一瞪眼,“什么时候你也变得跟杨昭似的,怕死怕成这副没出息的样子?”
风烟抬头看了看天色,时候不早了,阳光已经开始西斜,坡上的山石间,忽然有亮光一闪。那是什么?风烟一怔。赵舒和叶知秋正在争论杨昭的话,风烟来不及细听,又有一丝反光闪动——突然之间,她猛地反应过来,那是利器迎着落日的反光啊!
糟了!风烟心里蓦然一寒,“赵将军!山上有埋伏,快退!”她扯开喉咙拼命喊了起来,可是周围人喊马嘶,太过混乱,前面的人根本听不到。
“轰”的一声闷响突然从后面传来,风烟急回头看时,只见一片烟尘弥漫,石块瓦砾四射飞散!来不及了。浓重刺鼻的硝烟味直冲过来,是火药,他们用火药炸毁了退路。
怎么会这样?!
爆炸声响惊了马,加上四射的山石伤了四周不少人,一时间队伍后面人仰马翻,惊呼四起。
山坡上啸声一片,大批瓦刺的兵马潮水般层层涌出,箭如雨下!前面的人马闪避不及,几乎被覆盖在密集如飞蝗的箭雨之下,血光四溅,立刻就倒下了一片。
前面是埋伏,瓦刺的重兵和弓箭迅速压了下来;后面是山石崩塌的崎岖山路,退路已绝。片刻之间,一万骑兵尽数陷入了瓦刺的包围之中!
后路是没有了,只有往前冲开一条血路,突围出去,才有生机。风烟纵身上马,大声道:“大伙儿都别慌,咱们一起往前冲,去跟赵将军他们会合!”
混乱中的队伍已经被瓦剌的伏兵隔断成几截,形成了前后数个大大小小的包围圈,风烟四周的人马听见她的呼声,纷纷开始往这边聚拢,向前突围。
风烟虽然出身江湖,这些年也免不了常常动手,可是真正在千军万马的战场上,身陷数不清的刀枪箭矢之中,血肉之躯成片成片地倒下,这样惨烈,这样残酷,还是第一次体验。那次夜袭十里坡,毕竟是一次小面积的战役,凭的又是一个“快”字,瓦剌那边措手不及,几乎是轻易取胜,跟眼下这样的局面,完全是两回事。
风烟一马当先,手里的长鞭飞舞,箭来挡箭,枪来夺枪,转瞬之间,已经有十几个瓦刺兵的颈子被她的长鞭卷中。长鞭像是一条灵蛇般倏忽来去,方丈之内,漫天都是她的鞭影。
有风烟打头阵,后面的人马也陷入苦战,很快就冲开了第一道包围,但更多的敌兵又一齐向这边蜂拥而至,仿佛铁桶一般愈箍愈紧。两边的人已经招架不住,跟不上的人转眼之间就被敌军的斧钺淹没!跟得上的,也是死伤惨重,勉强支撑。再这样下去,不出片刻,总会力竭。难道这一万精锐的骑兵,就要覆没在瓦刺的陷阱当中?!这精锐营骑兵是军中主力,西北战事,以骑兵为首,万一真的覆没在这里,后果不堪设想啊!
这边正在混战之中左冲右突,前面谷口却突然传来了一片惊天动地的呐喊声——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瓦刺铁桶似的包围圈,突然溃散开来。
风烟一个分神,足踝处传来一阵剧痛,是被一个瓦刺兵的大刀砍伤了。好在她反应敏捷,反手一鞭,将那瓦刺兵连人带刀卷出数尺开外,跌了个头破血流。
前面出了什么事?
看情形,似乎瓦刺的阵后有人突袭。本来是瓦刺包围赵舒、叶知秋的兵马,此刻却骤然生变,反而是瓦刺的伏兵陷入了一个前后夹击、腹背受敌的窘境。
乱军之中,飘出了一面锦绣战旗,迎风而展——红色镶滚,黑底绣金,正中以金丝绣着一头凛然如生的猛虎,正在仰头傲啸!这面旗——这面旗,风烟是再熟悉不过的,这就是日日夜夜飘扬在虎骑营上空的那面大旗啊。
原来是虎骑营?是杨昭赶到了!
风烟心头一热,一股辛辣的暖流,自心底直冲上眼窝。太过突然了,几乎分不清是震惊还是喜悦。这面战旗,是虎骑营的徽征,一直被她暗自痛恨着;可在这一刻,血腥的厮杀里,危急的关头,竟亲切得让她差点掉下泪来。
“杨督军来了!”周围的人爆发出一阵惊叹和欢呼。只怕这“杨督军”三个字,从来没有被他们这样响亮地喊出来过。
“冲啊……”援兵已经赶到,瓦剌的阵脚立刻乱了。这边的士气为之大振,人人知道有了生机,都是奋勇向前,局势陡然一变。
虎骑营的人马,是跟随杨昭征战多年的一支劲旅。没上战场之前,风烟只知道他们严格整肃,军纪如铁;可今天到了真刀真枪、血流成河的战场上,才见识到他们的战斗力有多么可怕。他们自敌后直插入包围,如同一道利斧,迅猛不可当,瓦刺骑兵素以强悍善战闻名,此时竟如波涛般向两边纷纷散开,眼看着虎骑营势如破竹,闪电般冲入战阵核心。
战鼓声震天,千军万马的混战里,风烟却一眼就看见虎骑营中杨昭的身影。
在刀斧如林血雨纷飞之中,他的惊夜斩,仿佛变成了一柄魔刀,迅疾如风雷,连周围的气流都被激得震荡起来。破空的刀光起处,触及的敌兵人仰马翻!他黑色的战衣因为疾驰而扬起,铁蹄过处,无人敢挡;一人、一马、一刀,似乎已经融为一体,疾卷而至,直劈开了一条血路。刀锋划过的流光在他身边盘旋,锐气呼啸,瓦刺的刀枪剑戟,莫说是抵挡,根本连逃都逃不及。
风烟知道他的功夫不弱,但此刻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好一个“上马击狂胡”啊!
虎骑营的来势,锐猛无匹,几乎是片刻之间就冲垮了瓦刺骑兵的阵营,赵舒和风烟这边的压力陡然一轻,由内向外冲出来,和叶知秋、宁如海他们会合到一起。
“风烟!你没事吧?”宁如海冲出重围,第一件事就是往风烟这边奔过来。激战之中,人人身上脸上都带着血,他是生怕风烟有个什么闪失。
那边赵舒却和叶知秋动起手来,赵舒正在嚷嚷着:“你闪一边去,让我再杀他们几个!”
“你给我回来!”叶知秋拦着他不放,“好不容易带大伙儿杀出来,你还要回去送死吗?”
“怕死还打什么仗?”赵舒扯着喉咙大叫,“兄弟们死了多少,就要瓦剌给咱们赔多少!”
“赵舒!”一声断喝,震住了缠斗在一起的赵舒和叶知秋,原来是杨昭赶到了,“你闹够了没有?!”
“弟兄们都死的死,伤的伤,我能跟没事人一样回营去跟萧帅复命吗?”赵舒的声音里,简直都快带出了一丝哭腔,“我怎么还有脸回去……”
“啪!”杨昭的马鞭迎头挥下,赵舒脸上顿时多了一道殷红的鞭痕。
“督军——”“杨昭!”叶知秋、宁如海和风烟齐声惊呼,他不是想临阵处置了赵舒吧?临行之前,他拦赵舒没拦住,必定是憋了一肚子火气要治他罪的,可现在不是时候啊!
“我这一鞭,是替萧铁笠教训你。”杨昭厉声道,“你赵舒是带兵的大将,萧帅信得过你,才把这一万骑兵交到你手上,要你好好地带着他们,杀敌制胜。可这强敌当前,你却丝毫也不想想,怎么保全这一万兄弟的性命,怎么把他们给萧帅带回大营,只顾着在这里要死要活地胡闹!”
几句话,说得赵舒哑口无言,傻在原地。
“这是在战场上,你是一个将军,不是街上流氓地痞!”杨昭缓和了一下语气,“时时刻刻,你都得记着,你手下还有成千上万的人在等着你的命令。”
赵舒小声道:“但今日临行之前,如果听督军一句,就不会……”
杨昭挥了挥手,“这件事不是你一个人的错,萧帅和我,都有责任。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咱们必须马上撤回大营,瓦刺的强援就快到了。”他环视了一下周围苦战半日,已经筋疲力尽的人马,“这里是铁壁崖,距离瓦刺驻军大营很近,而且咱们手下的人已经伤数过半,马也乏了,招架不住一场恶战。所以,此刻不能恋战,要想打,以后还怕没有机会吗?”
“那么以督军的意思,咱们现在就撤吗?”问话的是叶知秋。
杨昭略一沉吟,“刚才瓦刺的骑兵只是被冲散了,元气还在,而且还占着地势之便,我们不能和他们硬碰。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让受了伤的人都能安全地返回大营。赵将军,你立刻清点一下人数,稍作休整,包扎止血,现在天马上就要黑了,等晚上再悄悄出去。叶将军,你挑选一部分没受伤的人手,加上虎骑营,给他们断后掩护。”
“是!”赵舒和叶知秋异口同声地答应。
杨昭抬头看了看乌云低压的天色,眉头一皱,“看这天色,马上就要下雪。咱们得找个避风的地方,让弟兄们歇口气。”
“那我这就叫人点起火来!”赵舒扭头走到一个参将身边,“刘进,你赶紧带几个人,去多生几堆火。这天黑,再下了雪,别让大伙儿挨冻。”
“赵舒!”杨昭喊住了他,“你给我回来。”
又怎么了?赵舒不禁疑惑,“督军又觉得哪里不妥?”
杨昭下了马,“天也暗了,你看瓦刺那边,为什么不生火?”
“他们……”赵舒语塞,这算什么问题,瓦刺那边怎样,他怎么会知道!
“因为他们不想成了咱们的箭靶子。”杨昭看了他一眼,“现在两边都在暗处,谁也摸不准对方的位置和情形,可只要一起了火,立刻就看得清清楚楚。”他的语气里,多了一丝调侃之意,“你要是生怕他们不知道,就尽管生火去。”
“啊哟!”赵舒恍然大悟,不禁惊出一身冷汗。真亏杨昭还有心思调侃他,刚才若有半点疏忽大意,立刻就又要出事!
“让大家聚过来,就地休息。等休整之后,就撤回大营。”杨昭也累了,脱下披风往地上一铺,背靠山壁,坐了下来。他今天一早出去巡视,紧接着又来追赵舒和叶知秋,这一整天,几乎是滴水未进,一刻也没歇过,实在是乏了。
“指挥使,喝口水。”一边的佟大川拿着羊皮水囊递了过来,他一天跟在杨昭身边,自然知道杨昭的辛苦。
杨昭看了一眼旁边的宁如海和风烟,他们两个也是唇干舌燥,“先给他们吧。”
佟大川自然是不愿给,却也不敢说什么,气哼哼地把水囊往风烟那边掷了过去。风烟一把接住,又递给宁如海,“你先来。”
宁如海却冷冷道:“人家给得不情愿,咱们不喝也罢。”
佟大川不禁恼了,“我说你还真不识好歹,紧赶慢赶地来救你们,你倒不领情?”
“你们的水,我可不敢喝。”宁如海道,“当初那个袁小晚,一见面就使出毒蜘蛛这样的下三滥手段,谁知道你这水里有什么?”
“你……”佟大川刚要发火,杨昭已经疲倦地挥了挥手,“大川,不用争了,坐下。”
佟大川咬牙道:“指挥使,自从出了关,咱们虎骑营的弟兄就看够了他们的白眼。这个陆风烟,三番五次地当面给你难堪,还有这个宁如海,他如果不是侮辱指挥使,小晚姑娘会动手教训他么,咱们这出生入死地来救他们,他们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杨昭闭起眼睛,往背后岩壁上一靠,淡淡地一笑,“别说了,没有用。”
激战过后,他身上脸上又是血,又是汗,还有满面的风尘;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这淡淡一笑,半带苦涩,半带自嘲,却是说不出的教人心动。
风烟心里“怦”的一声,仿佛就连周围的空气,也轻轻地为之一震。
她的眼睛在杨昭脸上停留了片刻。不得不承认,杨昭实在英俊。他合着眼,
从额头到鼻粱再到下巴,这条线挺拔如雕刻;纵然是在这样的血污、沙尘和汗迹之下,他的温朗和英秀仍然不减分毫。
因为事情来得突然,她到现在才想起——杨昭怎么会来呢?
如果他真的是奉了王振之命,来按兵避战的,又何必亲自冒险来这里救他们回营呢?站在他的立场上,完全可以袖手旁观啊。而如果他不是王振的人,又为什么阻止夜袭十里坡,又火烧粮草库?这中间,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风烟,你在想什么?”宁如海推了她一下,“下雪了,你过来避避风。”
下雪了?风烟回过神来。
果真,风稍偃,满空零零落落地飘下雪来。现在是什么时节,关外就已经开始有雪了!风烟童心忽起,伸手接了一片雪花,惊叹道:“这关外的雪花怎么都特别大?”
“这雪会越来越大的。”杨昭接了一句,“只怕一夜都停不了。”他曾经在关外打过仗,自然知道这关外风雪的厉害。
“那咱们留在这里,大伙儿的体力就怕是撑不住了,又冷又饿,连伤带冻的。”风烟担忧起来,一入夜,寒气刺骨,再多待上几个时辰,就会有人冻僵了。
杨昭站起身,看了看周围的伤兵也都包扎休息得差不多了,一招手把赵舒和叶知秋叫了过来:“叶将军,你带五百人,往西去,现在天色暗,伸手不见五指,瓦刺那边就算发现什么动静,也不敢轻举妄动。但这样一来,他们会错以为咱们开始往西边突围,所以会把兵力向西部署。
“赵将军,你现在开始整军待发,佟大川已经去清理东面的路口,顺便查探那边的情况。等他回来复命之后,如果没有意外,你就带精锐营的人突破东边的防线冲出去。只要东边一乱,瓦刺的人马就会立刻发现上当,必定大举向这边阻截,反而给西边的叶将军留下可乘之机,可以径直出谷。”
赵舒插了一句:“那万一瓦刺追过来,咱们的人还来不及全部撒出铁壁崖,该如何是好?”
杨昭一笑,“放心,他们来回折腾,动作绝没有那么快,再说还有我带虎骑营给你们断后。”
“那怎么成?”赵舒道,“咱们都走了,你们岂不是危险?”
杨昭拍了拍他的肩,“我们自然是且战且退,不会耽误很久。你只管回去就是了,怎么说我也是个督军,你还想再抗命一回吗?”
风烟在旁边道:“那我留下来,帮杨昭断后。”
“不行!”这下子,杨昭、宁如海和赵舒三个人异口同声,一齐反对。宁如海自然是怕风烟留下会有危险,赵舒是不愿意撇下风烟,而杨昭呢,他又是为什么?
“你——看不起我?”风烟睨了杨昭一眼,他压根儿就没把她放在眼里,不是吗?
杨昭却没有心情在这里跟她斗嘴,只简单地道:“你回去。”看不起她,他哪敢。别的都还好说,她要留下,断不可以。现在铁壁崖的敌兵仍然数倍于己,待会儿只怕还要有场恶战,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风烟留在这里。
“风烟,别争了,快点回去。”这次,宁如海倒是难得地跟杨昭保持一致,“没时间了,这边也不缺你一个。”
参将刘进过来,向杨昭拜倒,“禀督军,五百骑兵已经整军完毕,叶将军即刻出发。”
“好。”杨昭点点头,“吩咐下去,各营按部署齐集,由赵将军带领,全部上马,尽量不要留下一个伤兵。还有,严禁出声。”
命令传了下去,各营人马都迅速整装、上马、归队,除了战马的几声轻嘶和刀枪偶尔碰击的细微响动,几乎听不到别的声音。每个人都十分明白眼前的局势,他们是必须安全突围出去的,已经折损了将近三成的人马,剩下的,再也损失不起了。
风烟也清楚,这种事态之下,服从就是最好的支持。杨昭不能分心,也没有时间再讨论这些了。“宁师哥,就听你的,我们走。”她抬脚走向旁边的战马,脚踝的刀伤一阵刺痛,让她忍不住轻轻跛了一下。
刚刚拉住缰绳,就听见杨昭在身后突然叫住了她:“等一等!”
他又要怎样,风烟蹙起眉头,都已经听了他的命令,要跟赵舒他们一起撤退了,他还有什么意见?!不情愿地停住,回过头,却见杨昭从战袍上撕下一截衣襟,“坐下。”
风烟一头雾水,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杨昭有点不耐烦了,“叫你坐下,愣着做什么!”
“就算你是督军,也不见得叫我站着,我就得站着,你叫我坐下,我就得坐下……”风烟脱口而出,他以为他是谁啊?莫名其妙。
杨昭忍不住咬了咬牙,疾步过来,一把拦腰抱起风烟,把她扔在旁边的岩石上,粗鲁地道:“你能不能听话一回?自己腿上有伤,不知道吗?连靴子都破成这样,一会儿顶风冒雪,还有几十里路要赶,你不想要这条腿了,是不是?!”他一边教训她,一边用刚才撕下来的那条衣襟,把她受伤的足踝连同被鲜血浸透、已经破烂的靴筒一起,匆匆地包扎起来。
风烟都傻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是。
意外,惊愕,恼怒,还有一种难言的羞涩,和悄然涌起的一股暖流,错综复杂地交缠在一起,简直分不清到底是什么滋味。
“督军,路口已经清理好了,何时出发?”佟大川正好匆匆奔过来,大声回报,却恰巧替风烟解了围。
“赵舒。”杨昭折回身,把赵舒叫了过来,“从这里到东边路口,只有一炷香的脚程,你记住两个字:一是快,二是静。这六千多个弟兄就交给你,要当心。”
赵舒本来并不是个毛躁的人,只是因为先前对杨昭的成见太深,又被黄沙镇的屠城惨状冲昏了头,才会失去常态。此刻重任在肩,也沉下气来,“督军放心,我们一定安全返回大营。”
“好。”杨昭点点头,“赶快走吧。大川,你去传令虎骑营准备,掩护赵将军他们撤退。”
“是!”佟大川和赵舒领命而去,风烟和宁如海随后跟上。
风雪已经急了起来,打在脸上,冷得有点麻木。风烟忍着回头的冲动,就这样一走了之?把杨昭他们留在铁壁崖支撑危局?这是他的命令,她也想不出什么理由反驳,可是,心里却怎么都踏实不下来——他们能摆脱瓦刺的围剿,平安地回去吗?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她这是怎么了,竟然替杨昭的安危担心起来!
一句“要当心”,卡在喉咙口,说不出来。这未免太滑稽了吧,不久之前她还恨不得置他于死地。风烟从来没有对一个人有过这样复杂的感觉——希望他死,可又怕他死;明知他是王振的党羽,可又身不由己地相信他;一见面就忍不住顶撞讥讽他,好像他越是难堪,她越是解恨,可又见不得他的尊严被别人践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