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阳光穿过漾满绿意的枝芽,点点金光像是顽皮的金衣仙子随手洒落的金粉,随著风儿吹拂绿叶,点点光晕也随之摇曳在位於二楼图书室里的桌面和地板。

    在电脑里画上几个无聊的表格,熟练地填进书籍号码和进书日期,安玖熯由萤幕的反射角度里看到那个女孩。

    一连几天下来,那个女孩都在同一个时间到图书馆里看书,每天都坐在紧临窗边的那个位置,手里拿的一律是厚厚的原文小说,犹带稚气的娃娃脸看起来年纪不大,感觉还像个学生。

    每天会进到图书馆里的人不少,安玖熯也不曾特别注意哪个对象,但说不出所以然的,他就是注意到那个女孩。

    阳光总是不经意地包围在她四周,仿佛在她周身染上浅浅的光晕,让她看起来不似人间的女子,反倒像是不小心迷途的精灵,淡淡的撩人心思。

    耐不住想认识她的心情,安玖熯在电脑前坐了好久,才站起身来拍拍长裤,缓步走向那个女孩。

    「嗨!」他隔著桌面挡住落在她身上的阳光,摆出一个他自认最具魅力的姿势,开口向那女孩打招呼。

    「你是……」女孩翻书的动作顿了下,抬起头看向他。

    「我是这里的管理员安玖熯,就坐在那个位置。」他指了指柜枱表明身分。

    「喔,你好。」女孩顺著他的手指望向柜枱,再回头将视线看向他。「有事吗?」

    「不,我只是常看到你在这里看书,可以跟你聊聊吗?」他露齿而笑掩饰紧张。

    这是头一回,他主动想认识一个女孩。从小到大,他不是没有机会接触除了蔚甘琳之外的女孩,但蔚甘琳那女人黏得紧,他每天要应付她就已经疲於奔命了,所以也没啥心情「向外发展」。

    出社会之後,投资公司的工作太忙,忙得没时间交女朋友,因此他身边一直只有蔚甘琳这个异性;如今他工作独立,闲暇时间也长,自然有那份心思认识别的女孩。

    他相信自己的条件不差,经济能力也还好,也正逢谈论感情的最佳时刻,不至於只有蔚甘琳那笨女人看得上眼,多少有点证明自己魅力的意图。

    最重要的是,如果他交了别的女人做女朋友,那么,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摆脱那个老爱偷吻他的变态女了!

    他不该只有蔚甘琳这个选择。

    「聊什么?」女孩露出一抹娇笑,眸心很快窜过一抹精光,快得让人来不及捕捉。

    「都可以,只要你有兴趣,我都可以跟你聊。」听出女孩没有拒绝的意思,安玖熯喜上心头,忙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我是安玖熯,你呢?」

    「莉菁,胡莉菁。」

    铭铭铭

    「玖熯,到院子里去摆个棋盘。」吃过晚饭,安培拍了拍「日渐壮大」的肚围,出声吩咐正在看电视的安玖熯。

    「干么?」盯著电视新闻画面,安玖熯随口问道。「蔚爸又要来跟你『厮杀』啦?」

    安培和隔壁家的户长蔚篑扬,最爱在饭後来盘棋战;那本是无关痛痒的消遣,偏偏两家户长规定所有家庭成员都得在一旁观战加油,所以每到棋战开打,就是安玖熯最感痛苦的夜晚开端,因为实在太无趣了。

    「那可不,今晚我一定要杀得他片甲不留!」安培用手刀在空气里劈了两下,显示他必胜的决心。「快去,等会儿你蔚爸他们就来了。」

    「好啦!」叹了口气,安玖熯关掉播放一半的新闻,走到贮藏室里去把棋盘和棋子全拿了出来,慢吞吞地往院子里走去。

    对了,待会儿还要记得拿蚊香,不然院子里的蚊子都会被养得肥滋滋的,而他们几个人则会大失血,全给蚊子补充养分去了。

    「玖熯,你看我多聪明,我知道蚊子很多,所以主动带了蚊香来喽!」蔚甘琳跑跑跳跳地进了门,看到安玖熯正在石桌上摆棋盘,兴奋地冲到他身边邀功。

    「多事。」安玖熯睐了她一眼,顺手将两方的棋子摆好。「我本来打算等一下再去拿的,不过也好,既然你拿来了,我就省得多走一趟。」接过她带来的蚊香,他将之放在桌下点燃,满嘴不以为意。

    「你干么每次都泼人家冷水,就不会说些好听话来听听吗?」蔚甘琳瘪著嘴,心里著实感到委屈。

    「我可不会说好听话,要听,去找别人说给你听。」开什么玩笑,不给她好脸色看都已经黏人黏成这样了,万一还赏给她几句好听话,不就一辈子都甩不开了吗?他才没这么笨!

    「你对别人也是这样讲话的吗?如果是,那就算了。」至少也算一视同仁,她心理会平衡一些。

    别人?安玖熯挑起眉,想起图书馆里认识的胡莉菁,嘴角不觉微微勾起。

    他对胡莉菁当然不是这么说话,但没必要跟她说是不?省得她又没完没了。

    「安老,你倒是好了没?」蔚篑扬和郝淑憩正好挑此时踏进安家,一进门,蔚篑扬的大喉咙就拉开了嗓,直催著还在屋里的安培。

    「这不就来了吗?」一听蔚篑扬人未到声先到的声音,安培一路由屋里「滚」了出来。「来来来,落座落座。」

    於是安培和蔚篑扬一人选了一方,才一坐定,安培又开始喳呼了。「老太婆,茶泡好了没?快端出来,要开战了!」

    「再说我老,老娘就一辈子不给茶喝!」安蔡兰端著茶器由屋里走出来,沿途不断叨念著。

    「好啦,都怪我多嘴好不好?」安培涎著笑赔不是。

    「算你识相!」安蔡兰笑哼了声,放下茶器各倒了一杯放上桌。「别理那两个老头子,淑憩,来,我们来喝茶;欸,你们两个小的,也过来喝茶。」她拉著郝淑憩坐了下来,面面俱到地招呼著各怀心思的两个小辈。

    安玖熯迳自走向母亲,留下蔚甘琳在原处跺脚,好一会儿才不甘愿地趋前入座。

    「听说你们上回带『安分』去散步,出了点小意外是不是?」安蔡兰闻了闻茶香,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安玖熯瞪了眼身边的蔚甘琳,又是这个女人大嘴巴!

    「都是『安分』害的,那条狗一点都不安分!」对了,他倒忘了回来该好好修理它一顿,否则那蠢狗早变成三杯香肉!

    「它要是安分,就不会叫安分了。」郝淑憩漾起淡淡的笑,仿佛在说绕口令似的。

    「你忘了『安分』还是你从外面带回来的?」安蔡兰想起「安分」到安家的缘起,也忍不住笑了。「你爸原本不让你养的,要不是你以离家出走做为要胁,现在安家就不会有『安分』的存在了。」

    那年代可久远了,好像是玖熯高中时带回来养的,那时「安分」还是条小狗仔,以狗的年龄计算方式而言,「安分」已经是条老狗了。

    「我才没要胁什么!」安玖熯胀红了脸,只消提到年少的事,他一概不承认。

    「都是甘琳啦!说什么小狗被丢掉很可怜,又哭又闹地硬叫我带回来养,都是她啦!」

    蔚甘琳瞠大双眼,仿佛说著:又关我什么事了?安玖熯又狠瞪了她一眼,同样用眼神告诉她:小心点说话,说错了可不饶你!

    事实上,的确不关蔚甘琳的事。

    话说两人就读高三时的某一天,安玖熯和蔚甘琳下了课後一起回家,在回程的小路上看到一堆孩子正在欺负一只小拘,小狗仔发出「呜呜~~」的叫声,叫得好不凄惨,安玖熯一时不忍,出手赶走了顽皮的小孩。

    没想到那只小狗就因此赖上安玖熯,一路跟在他们屁股後面走,边走还边可怜地哀叫著;蔚甘琳於心不忍,由书包里拿出中午没吃完的面包,撕了几口给小狗狗吃,结果小狗更不肯离开了。

    蔚甘琳还记得当时的对话是这样的——

    「你干么拿东西给它吃啦?看,它都不走了!」安玖熯耐不住频频回头看著狗仔,一边忍不住直发牢骚。

    「是你先救它的欸,我想让它吃饱,它就会走了嘛,谁知道它会紧跟著我们不肯走?」她也是千百个不愿意啊,可是预估出现误差,又不是她的错。

    「那你带它回去养!」安玖熯多看了小狗两眼,心都软了。

    「才不要呢!」看出他对狗仔的不忍,蔚甘琳甩开头否决。「要养你自己养,好人做到底喽,除非你不是好人。」她故意拿话激他。「我当然是好人!」白痴才承认自己是坏人,他不是白痴,自然就著了她的道。

    「好啊,那你就把它带回去养啊!」蔚甘琳一副不相信他的模样,高高地仰起下巴。「就怕你说得到做不到!」未了,还用鼻孔哼了声。

    「为什么做不到?」他一愣,猜不透她的意思。

    「安爸啊,他不是最讨厌狗的吗?他要让你养才怪!」她太了解安玖熯三分钟热度的性格,除非踩住他的弱点,不然这条狗仔的前途还是不乐观。

    「我说养就养,关我老爸屁事!」安玖熯被她激得失了理智,马上上了第二个当。

    「好啊,我就看你养不养得成它。」

    结果安爸果然不答应,当时为了留下还是小狗的「安分」,安玖熯竟然以离家出走做为要胁;最後,「安分」终於得以在安家立足。

    其实最主要的理由,是因为「安分」抓到潜进安家的小偷立了汗马功劳,不过那是後来才发生的事,当初安玖熯的确曾为了「安分」引起一场小小的家庭革命。

    「也还好甘琳又哭又闹地缠著你把『安分』带回家养,不然我们家搞不好被偷仔偷个精光,也说不定伤了这儿那的也说不定。」将两个小辈的「眉来眼去」尽收眼底,安蔡兰气定神闲暍光杯里的茶。「说来说去,我们一家老小现在还能这么平安地坐在这里下棋、喝茶、聊天,全都是甘琳的功劳。」

    「有没有搞错!这样转也行?」安玖熯忍不住翻个大白眼。

    怎么「大小汉」差这么多?错都错在他,对的好的全都是蔚甘琳的功劳,他到底是不是安家亲生的儿子?蔚甘琳忍不住在一旁偷笑,这几乎是必然的结论,她笑安玖熯每回都学不乖。

    「你这孩子从小到大不知闯了多少祸,要不是有甘琳在一旁看著你,我都怀疑你能不能安安稳稳地长这么大。」安蔡兰就是喜欢蔚甘琳,所有的好都是她带给安家的。

    「拜托!」他简直为之气结。

    「淑憩啊,我看他们俩年纪也不小了,要不要找个时间让他们定下来?」不顾安玖熯的长吁短叹,安蔡兰迳自拉著郝淑憩决定婚期。

    「妈!」安玖熯一颗心提到喉头,他才开始交了个女朋友,老妈可不要坏了他的大好姻缘!「你别又来了!」

    这个天才老妈只要去喝趟喜酒,他就好一阵子耳根不清静,总要不断推托才能获得「缓刑」。

    「这么说起来,甘琳也有二十七了吧?」郝淑憩同样把安玖熯的话当成马耳东风,自顾自地问起自家女儿。

    蔚甘琳的眼黯了下,没敢答腔地点了头。她知道,安玖熯又要发火了,只要一提到他俩的婚事,他就会气得好几天不跟自己说话。

    「那玖熯就二十八喽?」甘琳是年头,玖熯大了她三、四个月,正好差了个过年,因此安玖膜勉强算大上蔚甘琳一岁。「那今年好,明年玖叹就二十九了,不好不好。」

    中国人的习俗是,男子二十九岁和三十一岁不宜娶妻,因此安蔡兰才会说不好。

    「我不要那么早婚!」什么二十九、三十?他跟胡莉菁的感情还没稳定,他才不要那么早决定自己的未来!

    蔚甘琳暗自叹了口气。她真的不明白安玖熯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肯点头答允两人的婚期,反正类似的情况下断发生,她都已经可以预见那必然的结果,为什么妈和安妈就是不死心?

    除非玖熯自己想定下来,不然她只有再等下去了。

    「还早?你爸在你这年纪时,你都五岁了!」安蔡兰实在搞不懂他的坚持。

    「你们那时兴早婚嘛!时代不同了!」他多的是理由可以反驳。

    「你能等,甘琳可不能,她都二十七了。」再等下去可变成老姑婆,万一生不出孩子可怎么得了?

    「这是我跟她的事,你们让我们自己决定行不行?」历年来的经验告诉他,硬碰硬是没好下场的,因此他学乖了,改采软性诉求。

    「『你们』自己决定?」安蔡兰和郝淑憩同时挑高了眉,叠声问道。

    好现象,已经由「我和甘琳」改称为「我们」,这样听起来很有希望,大大的有希望。

    「是,我们自己决定。」安玖熯哪听得出那两个老女人的弦外之音,以为自己争取到缓刑空间,忙不迭地点头称是。

    「奸,下个礼拜给我们答案。」两个做妈的又异口同声地决定。

    让他们小俩口商量商量也好,但黄道吉日还是得先翻黄历选好,免得到时手忙脚乱挑下到好日子可就麻烦了。

    「那我们现在可以离开吗?」安玖熯松了口气,一心想逃离战场,免得那两个妈字辈的女人又反悔,联合批斗他。

    「到哪儿去?」

    「去散步!」

    铭铭铭

    拉著蔚甘琳火速离家,安玖熯漫无目的地走上小时候他们常去的小山坡,沿途不发一语;蔚甘琳乖乖跟上他狂乱的脚步,她也很安静,因为她知道他不高兴。

    站在山坡顶端,任由夜风吹乱两人的发,诡谲凝滞的氛围环绕著并肩而立的两人,只听见风的声音在耳边窜过。

    「你不会同意如此儿戏的未来吧?」没有预期地,安玖熯开口了。

    蔚甘琳咬了咬下唇,选择缄默。

    这是头一次,他没有因家里的催促而跟她冷战数日,也因如此,她更感无措和下安,想先听听他的意见。

    「先说好,我不会答应的。」等下到她的回答,他显得有些心浮气躁。

    「为什么?」忍了又忍,她还是忍无可忍。

    「为什么?你竟然问我为什么?」他蓦然笑了,笑得好生怪异。「没道理因为我们是邻居,又从小一起长大,就该被制式化的绑在一起一辈子。」他的声音大了许多。

    「这又没什么不好。」她就觉得这样很好啊!他们熟悉彼此的性情、想法,还有生活习惯,这样不是更容易生活在一起,为什么他的反应偏偏与她如此不同?「不好!当然不好!」这女人怎么笨成这个样子?让人操控的滋味,她吃了二十二年还不够吗?如果她喜欢这种感觉,她自个儿尝就是,何苦拉他下水?「我们这样下去根本不是办法!」

    「那你想怎么样嘛?」莫名的,她想起一支钻石广告里的对话,跟他们现在所讲的一模一样,如果扣除之前几句的话。

    他会不会也突然拿出一颗钻戒向她求婚?如果真是这样,她一定会快乐得飞上天!

    只是……

    「从现在开始,我们各自为政。」由鼻腔里喷出口气,他说著残忍的言辞。

    「什么是『各自为政』?」她不懂,也不想懂。

    「你白痴啊?」他倏地转身面对她。「我都说这么白了你还不懂?」他瞪她,狠狠地瞪她。

    「我本来就不聪明。」不然不会考不上大学,但她绝对不是白痴。

    「不是不聪明,是很笨!」他鼻翼翕张,脸庞在月光下忽明忽暗,让她看得不很真切。「笨女人!」

    「这句话你已经说了二十几年了,可不可以换一句?」鼻头有点酸,她希望可以转移话题。

    「不行!」他凶恶地吐了两个字,然後深吸口气。「我不想再这么下去,我想交女朋友。」不知怎地,看著她低垂的发线,他的心情,很闷。

    「我可以当你的女朋友。」仰起头,她天真地提议。

    「不要!」藉著月光看她略显苍白的小脸,一定是月光反射造成的错觉。「我认识一个女孩,我很喜欢她。」既然起了头,就一次把话说清楚,不准再如此暧昧不清下去了。

    蔚甘琳微微一震,猛地闭上眼。

    「干么?眼睛不舒服?」不是他的关系,他所认识的蔚甘琳一向活力充沛,绝对不会因这一点「小事」而难过;安玖熯自我安慰地想著,自动为她想了另一种解释。

    睁开眼,她努力弯起嘴角轻笑。「很喜欢很喜欢吗?」

    她想问的不是这个,她想问他喜欢那个女孩比自己多吗?已经喜欢到愿意为那个女孩定下来了吗?

    难怪他总是躲避著她的吻,避谈他们的婚事,原来全都其来有自,只是她一直看不清。

    直到现在,她才看清了自己的自作多情……

    「嗯,很喜欢很喜欢。」忽然飘过一朵云遮住浅亮的光线,极自然的,他只看见她扬起的唇角,彻底忽略了她眸底的心伤。

    盯著他发亮的眼,即使没有月色的照拂依旧闪闪发光。

    他是真的喜欢那个女孩,那个她不曾见过的女孩……

    「你呢?也该认真交个男朋友了。」看他多有良心啊,自己心有所属,也希望像哥儿们的她有交往的对象。

    「暂……暂时、没这打算。」她需要时间收回自己二十二年来的感情,一段浮夸不实、镜花水月般的感情。

    「是吗?」看著山坡下的万家灯火,他的心情好极了。「不需要我帮你介绍?」

    喉中梗了一大块硬物,她木然地摇了摇头。

    他果真送她一个特别的礼物,不是钻石,而是幻灭,她开始懂得「幻灭是成长的开始」这句话,只是到了二十七岁才懂,似乎太迟了些。

    「是你自己不要的,别说我不够意思哦!」总算解决了二十二年来的麻烦,他开怀地眉开眼笑。

    「我们……还可以跟以前……一样吗?」一样那么好、那么亲昵?「当然,我们是好朋友嘛!」不假思索,他立刻回答。「可是你不能再乱亲我喽,我怕我女朋友会吃醋!」耶耶耶!终於可以摆脱这个口水女了!

    说不出的苦涩在心头漾开,她霍然感觉庆幸,庆幸今天的月不是那么亮,让她可以独自啜饮自己的心伤,藏起来不让他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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