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茶饮店的主要消费群除了上班族、学生族之外,也有不少婆婆妈妈,而这些婆婆妈妈们在看到挺着大肚子的苏佑珊时,难免亲切的关心几句,因此今天佑珊的「业务」比潘杰还忙―忙着应付那些婆婆妈妈。

    那些女人的话一个比一个多,几乎免不了地忆起当年她们生产时的情境,不是叫到没力,就是产程拖太久饿到没力气生小孩,光听她们讲那些「惊悚」的过程就直教苏佑珊「皮皮到」,过中午不久,她已是心力交瘁到几乎累瘫,扶着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佑珊,妳要不要先休息一下?」边洗着如山的杯盘,郎净侬贴心的询问。

    「真要命,才坐多久就感觉那么累,难不成我老了?」佑珊不敢置信地捧着脸,惊恐的张大嘴的模样像极了洋葱头的灵魂出窍。

    「老屁啦!是因为怀孕的关系,我看妳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好了。」孕妇的负担本来就比一般人来得大,跟年纪一点关系都没有。

    「妳现在是在赶我?」苏佑珊以手撑着腰侧,好笑地觎她。

    说真的,她的腰酸得像要断掉,如果可以的话,她真想趴着休息―假如没有肚子上那颗「球」,她真的会找张床趴下。

    「……妳得幻想症喔?我怎么可能赶妳。」洗碗的动作稍顿,郎净侬忍不住大翻白眼。「我只是怕妳累坏了而已。」

    「好啦,我真的累了。」再也受不了腰部那犹如钻入骨髓的酸痛,苏佑珊不得不投降。「我先回去休息一下好了,你们忙吧!」

    怎么会有这么美妙的事?这下佑珊就不会追问她跟潘杰的事了!

    郎净侬几乎要跳起来欢呼,她赶忙放下手边的工作,飞奔到门边为她拉开大门。「路上小心点喔!到家记得打个电话报平安。」她有点太过开心地叮嘱道。苏佑珊睨她一眼,缓步走向大门。「妳好像很开心吼?」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她敛起浅笑,神情严肃的否认。

    苏佑珊轻哼了声,正想举起手招呼出租车,陡地腰眼一痛,她瞬间白了一张俏脸。

    「佑珊?」距离她最近的郎净侬第一时间发现她不对劲,赶忙上前搀扶。「佑珊!妳别吓我,怎么了?」

    喔天啊!不会是要生了吧?预产期不是还有三个礼拜吗?她不由自主的紧张了起来。

    「我腰……好酸……」苏佑珊感觉子宫急速凝缩,陡地一股热流由下腹冲出,哗啦一声,大量的水毫无预警的由她腿间流下,迅速染湿茶饮店大门口的地面。

    「破破破、破水了?!」郎净侬错愕惊叫,但她知道自己现在不能紧张,不然佑珊会更紧张。

    镇定、镇定!她绝对不能紧张。

    「妳、妳别怕,我马上送妳到医院去!」

    「怎么回事?」潘杰听到侬侬的叫声,也来到门口关心问道。

    「佑珊要生了,我送她到医院,店就交给你了!」她丢下话,没注意潘杰随即转身冲回店里。

    她抬手招拦出租车,但小黄一见佑珊神色不对,都不愿停下车来搭载;佑珊紧揪着她的手臂,扯得她好痛,加上叫不到车,急得她大小汗齐冒。

    「先扶她进来坐一下,救护车等等就到了。」潘杰此时又重回门口,帮她扶着佑珊回到店里,并一一向店里的客人道歉。

    「抱歉,突然有急事,今天的消费本店吸收,麻烦各位改天再来。」

    郎净侬分不出心神去注意他在做什么,她只知道佑珊急促的喘息呻吟声不断响在耳际,接着有好几个人越过她身边走出店外,然后她看到细细的红色液体顺着佑珊的小腿流出……她瞠目结舌,感觉心脏就快跳出喉头,张大的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老天!千万不要让佑珊出了什么事,不然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呜咿呜咿呜咿……

    救护车的声音由远而近,在她陷入惊讶错乱的状态里时,潘杰已然帮着医护人员将苏佑珊抬上担架,送上救护车!

    急诊室里有点吵杂,周边不断有人走来走去,郎净侬的脑袋糊成一团,双手紧握着冒汗的手心。

    救护车一到医院,佑珊就被医护人员推进产房了,留下她和潘杰在急诊室等待,可此刻潘杰不晓得跑哪儿去了,望着身边来来去去的陌生人,她觉得好无助。

    她一直以为自己够独立坚强,不管遇到什么场面都能稳住,所以她从没想到自己会像刚才那样智障―从没经历也没见过女人生产前那等惊心动魄的阵仗,她根本一整个傻住,简直跟智障没两样。

    「来,喝点东西。」潘杰陡地出现并在她身边坐下,手上拎着从饮料贩卖机买来的铝箔包饮料,顺道为她插好吸管后才递给她。

    「谢谢。」看到他出现,她莫名的感觉放松了些,虚软的接过铝箔包就口。

    「妳别担心,她不会有事。」只是提早破水而已,而且快接近预产期了,以现在发达的医术来说,根本不会有问题。

    好在佑珊有把妈妈手册和健保卡带在身上,因此轻松就医,大概要不了多久就可以看到她和小BABY了。

    「嗯。」她轻应,霍地想起一件要紧事。「糟了,我忘了通知正青佑珊提早生产的事。」

    「放心,他正在赶回台湾的途中。」潘杰微微一笑,伸手揉乱她的发。

    她想得到的事,他都为她想到了,也为她处理完毕,所以她完全不用操任何心。

    「你联络到他了?」郎净侬惊讶极了,见他点了点头,她更惊讶了。「你怎么晓得他的电话?」

    「佑珊的手机里有啊!」他轻笑,笑她一紧张什么都忘光光。

    郎净侬抬起头看他,突然发现他好厉害,有他在,她似乎什么都不用担心……

    当她叫不到出租车时,他已经想好对策并直接打电话叫救护车;当她一个劲儿担心佑珊的情况时,他已经疏散客人,告知东家有事提早打烊,陪着她们一起到医院;当她紧张到脑袋一片空白时,他已经联络了正青,告知佑珊生产事宜……他任何事都仔细的打点好,完完全全不需要她担心。

    「杰,有你在真好。」她脱口而出,然后怔住。

    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依赖他了?好像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她不管做任何事都能比较安心,即使他什么都不用做,只要静静的待在一旁,就能对她产生安定的力量!在台北奋斗了这些年,她曾经以为就算有天大的事发生,她都能以自己的力量一肩扛起,但今天不过是个偶发的状况就已令她手足无措,轻易击溃她的自以为是―

    直到现在,她才发现有人可以依靠是件多么幸运的事。

    真的,有他在真好。

    他端起自己手上的咖啡就口,轻啜了口后慢条斯理地接了句:「妳昨晚也说过一样的话。」

    轰。"剎那间,她的脸火红一片。

    「呃……是、是吗?」她干笑,赶忙低下头去,懊恼的咬紧下唇。

    要死了!她怎会那么白目,在这时候自掘坟墓?她该对昨晚的事绝口不提,怎会自己埋了颗地雷并不假思索地踩上去,引爆―BOW……

    笨啊!蠢啊!简直没救了!

    用眼角觎了她一眼,潘杰好看的浓眉微微挑起。「妳不会以为我永远不会跟妳谈昨晚的事吧?」

    她呼息窒了窒,缩起肩膀。「我不认为这里是谈那件事的好地方。」

    「没关系,只要妳不避讳谈就好。」他可以等,只要她愿意面对就好。「我们回去再谈。」

    回去再谈吗?她突然希望现在躺在开刀房里的是她……

    晚上十点左右,蓝正青终于赶到医院,苏佑珊在病房里安稳的睡着,母子均平安。

    蓝正青谢过郎净侬和潘杰,两人遂离开医院让小两口独处。

    在回家的路上,潘杰始终牵着郎净侬微凉的小手,两人并肩走在人潮不多的路上,都没有开口。突然间,潘杰的手机响了,他停住脚步,看了眼来电显示,按下通话键。「我是杰。」他与对方用英文交谈。不同的语言令郎净侬下意识抬头看他一眼,发现他的神情没了平常的可爱笑意,反常的显得凝重。

    隐隐感觉对方找他是谈很重要的事,她刻意向前走了好几步,直到听不见他说话的声音才停下。

    虽然和他有过肌肤之亲,但两人现在的情况只能以「暧昧」来形容,她既不是他的家人,也不是他的女朋友,遇到这种场面还是避远一点好,毕竟每个人都需要保有些许隐私。

    冷风呼呼地吹,吹红了她的鼻尖,她拉紧身上的外套,穿着牛仔裤的两条腿仍不争气的微微打颤,直到他向她走来。

    「妳干么一个人跑这么远来吹冷风?」重新牵起她的手,他有点舍不得。

    「我没有偷听人家讲电话的习惯。」她打了个小小的喷嚏,引来他谴责的眼光,她尴尬的干笑两声。

    「还不到偷听那么严重啦!」他笑着伸手将她搂进怀里。郎净侬浑身一僵,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他突兀的亲昵动作。

    「妳在紧张什么劲儿?」几乎整个身体都和她贴紧的潘杰,自然不可能没注意到她的紧绷,刻意将她更抱紧了些,语带轻松的调侃她。「抱紧一点比较温暖。」

    感受到他这些举动背后没有说出口的温柔,郎净侬不禁放松了下来。

    她其实不该那么小题大作,姑且不论她和杰未来会有什么样的发展,至少,她认为他是她能够信赖的朋友,就像佑珊那样。

    「是温暖你还是温暖我?」调整过自己太敏感的心态,和他打趣变得容易多了,她故意挑他语病。

    「都有啊!现在我就暖呼呼的呢!」他大笑,风吹乱了他的发,爽朗的笑声在风里散开。

    「好啦!那我牺牲一下好了。」

    「妳这女人……还牺牲咧!」他抡起拳给她一记爆粟,却小心的没让她感到疼痛。两人像小孩子般嘻笑玩闹的走向捷运站,眼看捷运站就在眼前,潘杰陡地拉住她正要踏上阶梯的脚步。

    「杰?」她转过头询问地睐他一眼。

    「说真的,我喜欢跟妳在一起的感觉。」他忽然没头没脑地说着,一双漂亮得过火的眼紧凝着她,彷佛想将她深深印入眼瞳深处。

    她心里打了个突,不知怎地,剎那有种心慌。「你干么忽然说这个?」

    如果换在另一种情境、氛围下,她听到这话或许会开心、会有种甜蜜的感觉,可是他的神情不对、眼神不对……总之就是一整个都不对,令她的心不安地揪紧。

    「因为我必须回美国一趟,而在离开之前,我认为应该让妳知道我的感觉。」

    不愿放开她的手,他的眼仍紧锁着她不放。

    他不想离开,却不得不离开。跟她在一起的时间很短,却是他很快乐也很享受的一段光阴!复杂的家庭、步步为营的成长环境,他几乎想不起来自己有什么时侯是真正的开心,却在异地的这女人身边,他彻底的体验到了。

    但刚才的电话抽离了他的愉悦感,残忍的将他逼回现实,那是他的得力助手之一,赫兹的来电。

    康坦果然安分不了多久,他才离开尼尔斯集团半个多月的时间,唐坦几乎将集团里所有的老员工全得罪光了,还玩掉了好几个上千万美金的重要合约。

    那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康坦还纠缠集团的几位董事,放话高价收购集团股份,「篡位」的意图十分明显,弄得集团里人心惶惶,连子公司也相互打探集团内部的讯息,因此赫兹希望他能回美国整顿由康坦搞出来的乱象。

    他从不在乎能否拥有尼尔斯集团的最高权力,但他却无法容忍康坦毁了集团,毕竟那是父亲在过世之前,极其慎重的交代给他的责任,他责无旁贷。

    因此虽然他的假期还没结束,也还没有和她好好谈谈昨晚的事,他实在不想就这样回去处理集团的事,但赫兹威胁他,再不搭最快的班机回去,恐怕尼尔斯集团随时要变天了,因此他不得不走。「啊?」她愣住,完全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要走,她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有问题了。

    「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我说我要回美国一趟。」才怪,她明明听得很清楚,但他喜欢她的装傻,至少证明她心里还是在意着他。「不过妳放心,我一定会再回来。」

    郎净侬感觉脚有点抖,她终于肯定自己刚才没听错。

    「喔。」她发了个单音,却茫然的不知道那声音到底是不是出自自己的喉咙。

    她想过他有天会离开台湾,回到属于他自己的国家,但她真的没想到这天会来得这么快,也没想过真到了这天,她竟会是如此的……不舍。

    他才来了多久?

    一个礼拜?十天?还是半个月?或者甚至更久?她一整个慌了,脑袋里乱烘烘的,闪过的全是莫名其妙的问题,最后定格在他要离开的那个句子。

    「喔?就这样?」他挑眉,似乎不是很满意她的反应。

    「不然呢?」不然她还能说什么?一如刚才避开听他讲电话同样的道理,她既不是他的亲人也不是女朋友,她自认自己没有过问的权利。

    她的嘴角扬起淡淡嘲讽的笑纹。「难不成要我叫你别走吗?说了你又会留下来吗?」

    潘杰定定地看着她,终究还是摇头,让她的心完全跌入谷底。

    「我一定得回去这一趟,不过我会尽快回来。」他只能这么保证,绝不会一去不回头。

    他还有事没跟她解决,只是相较之下,美国那边的事更为燃眉之急,他处理完就会尽快赶回台湾,跟她好好把话说清楚。

    她并没有把他的保证当真,淡淡的扯开嘴角。

    「没关系,你忙。」她以为她在笑,但那笑容却比哭还难看。人,说说场面话是必然的,况且他们本来就是没有交集的两个人,除了那一夜……

    她很清楚那是个意外,而自己也表示那只不过是一夜情,对一个成熟的女性来说,她不该太介怀那个意外的存在。

    她可以的,可以很快的忘了他,就算他不再回来也没关系,因为她本来就习惯了一个人,只不过,她会记得曾有个人拉着她去过自己以前不曾尝试的夜生活,有个人曾逗她开心、对她撒娇,那就够了。

    「妳别这样,我一定会回来。」他的心揪成一团,大掌攫住她的肩,懊恼着康坦的不成材。

    只要康坦有能力,即使要他无条件的将尼尔斯集团交给康坦都无所谓,重点是康坦必须能真正扛起「尼尔斯」这三个字背后所代表的责任和荣耀―很可惜,他高估了他那同父异母的哥哥,康坦还是让他失望了。而现在他必须回去收拾烂摊子,因为他是始作俑者,把尼尔斯交给康坦那个废物,他就有责任将所有的失控导回正确的轨道,即使他一点都不想离开台湾、离开她。

    「你不用担心我,我很好。」拍了拍他的手臂,她反过来安慰他。「在你没出现之前,我不是一样过得很好?你有事就去忙,不必顾虑我。」

    潘杰狠狠地拧起眉心,暗自诅咒了声。

    她的意思是,他的存在可有可无,有他OK,没有他也无所谓?

    这个认知让他很不舒服,非常不舒服。

    他不晓得喜欢上一个人需要多久的时间,但她绝对是特别的。

    除了母亲,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让他如此放不下心,甚至在不得不离开时还如此婆妈,但她郎净侬做到了。

    她休想把他撇得那么干净,等他回美国处理完公事,他会回到台湾,把两人之间的混乱说个清楚明白,然后缠着她、追求她,让她再也舍不得甩开他。

    最后深深地看她一眼。

    「我回去收拾行李就走。」

    郎净侬顶着一贯亲切的笑容服务客人,每天像个陀螺般在店里忙碌着,而店里的顾客并没有因「某人」的离开而短少,因此她忙得没有多余的心思胡思乱想。

    日子感觉充实且愉快,除了下班后,孤单总像个巨大的怪兽将她吞噬―

    以前她从不觉得窝在家里是件难事,相反的,她很享受一个人的宁静,但自从那份宁静被某人强悍地介入之后,一切都变质了。

    她开始无法忍受一个人独处,往往在打烊后往人多的地方跑,打发掉她许多孤寂的时间。

    电影院、闹区、夜市都留有她一个人独自走过的痕迹。

    偶尔,在家里坐月子、被老公蓝正青「禁足」的苏佑珊会打电话来,隔空向郎净侬数着被「软禁」的悲惨,而当她快找不出词汇来安慰好友,电话线险些烧掉之际,稚嫩的婴儿哭声会让那位新出炉的新手妈妈找回些许理智,她的耳根才能因此获得救赎。偶尔她犯懒没出门,会打电话回老家和妈妈话家常。老妈最常说的,不外是前两年嫁人的远房表妹生了个娃娃,隔壁家的何大哥也娶了媳妇,巷口的谁谁谁又生了第几胎……哗啦哗啦的牵拖一大堆,她知道重点只有一个,老妈在催她结婚了。

    可惜她这个女儿行情不佳……不,是根本没行情,乏人问津,恐怕要让她失望……

    结束和母亲的通话,她蜷在床上,不由自主地盯着摆在足尖处的手机,脑子里浮起潘杰那张阳光灿斓的笑脸,好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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