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天下午,他陪她飞到东京去。

    他送她一盒衣物,她以为是一套睡衣,打开来,发觉是一条紧身黑皮裤。

    她骇笑,这可是怎么穿得上去。

    他叫她躺下,拿来一只喷壶,赚小的部位喷些水,皮料湿水后可以拉宽一点,渐渐一寸一寸那样把拉链拉上。

    她诉苦:“我不能呼吸!”

    “可以,别担心。”

    “这样像是受刑。”

    皮裤贴着腿腹,似一层光亮的皮肤。

    接着,他叫她化下浓妆,把她头发抓松,跟他到闹市逛。

    他仍然穿白衬衫蓝布裤,看上去似一个学生拖着一个流莺。

    傍晚,街上那些夜之女神向她投来艳羡目光,像是羡慕她找到个好客人。

    他与她站在街上吃牛肉面。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东京,可是你到了此地十足似日本人。”

    年轻人笑笑。

    “会讲日文吗?”

    他轻轻地在她耳边说起来,声音柔靡缠绵,她听不懂,可是一边耳朵热辣辣。

    半晌她问:“讲什么?”

    “夏季大减价,一切货品二至五折,宾客必可满载而归。”他指着对面百货公司告示。

    艾莲一楞,笑不可抑,由此可知不是说些什么,而是如何说出来才最重要。

    能叫她笑,真不容易。

    她伸手去摸他的面孔,“真不介意终身与你厮守。”

    年轻人搂住她的腰,不,不会有人愿意一辈子做卖买。

    她诧异时间过得那么快,她愿意继续享受这种双脚踩在云雾里的感觉。

    “陪我去三藩市。”

    “今天累了,明天再说。”

    她买了一只金表送他,他拆开一看,还给她,“我只戴泰密士。”

    她还在踌躇。

    他唤她:“过来,缎子床单非常柔软。”

    在旧金山,他们住在她的公寓里。

    早上,她穿着浴袍站在露台看金门桥,听见他捧出咖啡,她转过头来说:“我从未试过如此快乐。”

    他不语,轻轻坐在她身边。

    那天晚上,他俩出去吃饭,侍者刚捧上龙虾汤,忽然之间,水晶灯不住摇晃,灯光一明一灭,台椅震动,众皆愕然。

    年轻人低声嚷:“地震!”

    立刻把女伴拉到台底躲藏。

    这只是一次微震,可是墙壁上的装饰全部掉下来了,落了一地,顾客惊惶失措。

    年轻人脱了外套罩住她的头,整个身子伏在她身上。

    震停了,大家纷纷钻出来,她呼出一口气。

    看着他,她问:“你倒不担心自己的安危。”

    他答:“先照顾妇孺。”

    她无话可说。

    从来没有人这样关心她。

    他们散步到街上。

    夜总会门口站着艳女,看到异性走过,把雨衣掀开,叫他们看到裸露,“进来,一分钟免费看,一分钟免费。”

    她问:“这是脱衣舞?”

    年轻人额首。

    “我从未看过。”

    “这些不好看,舞娘身上有针孔,有机会我陪你去看高尚点的表演。”

    她讶异,“色情表演也分层次?”

    他笑笑,“分十八流,最高境界的称艺术。”

    她深深叹口气,“我懂得太少。”

    “你懂得风中接吻吗?”

    旧金山的风冷且劲,情侣实在有必要拥抱。

    即使在旅行期间,他也带着简单的运动器材。

    他有一条单杠,他把她抱上去,叫她双手握住,一放,她直嚷。

    时间真像回到二十年之前去。

    这是买回来的岁月。

    她忍不住问他:“若果这是你的假意,你的真情是什么样子?”

    他不想回答,他根本没有真情。

    客人都这样,日子长了,她们都无可避免追究真假问题。

    她伏在他胸前,“你的皮肤多么漂亮。”

    许多人客都那样说过。

    但是这个叫李碧如的顾客比较特殊,她对人有一定的尊重,而且,因为真正富有,嘴里从来不提钱字。

    他喜欢她。

    第二天,她同他说:“我想你陪我去见我大儿伟言。”

    年轻人扬起一道眉,他略为意外,可是言语中一点不露出来。

    “我驾车送你。”

    他是最好的游伴,全世界各大城市的道路网了如指掌,各国语言亦全讲得通。

    她看着他,“伟言同他父亲已经没来往,这些年来,只有我比较同情他。”

    年轻人不说话。

    谢伟言住在市中心,住宅十分特别,由货仓改建,乘一部载货电梯直达,艺术家喜欢这种别致的居所,室内装饰做得一丝不苟。

    谢伟言长得清秀英俊,早已准备好茶点招呼母亲。

    寒暄过后,他给他们看他的最新版画制作。

    就在这个时候,电梯门打开,一个金发男子进来。

    谢伟言十分大方地介绍:“我的室友彼得赞臣。”

    那金发男子满面笑容:“欢迎欢迎。”

    他一手把花束递给谢伟言,一手把带回来的蛋糕打开待客。

    年轻人与他们聊到艺术潮流的走势,相当投机。

    直到晚饭时分才告辞。

    谢伟言把母亲送到门口,“妈妈,多来看我,我常常想念你。”

    他母亲泪盈于睫。

    在车子里,她颓然说:“你明白了。”

    年轻人过一刻反问:“明白什么?”

    “我儿有特殊癖好。”

    年轻人微笑,“在旧金山,这算是正常关系。”

    “你真会说笑。”

    年轻人不语。

    “对不起,我不该叫你负担我的烦恼。”

    “没有关系。”

    “他父亲憎恨他。”

    年轻人不便置评。

    “因此责怪我,我们感情日差,已近水火。”

    可是,他们都不愿离婚。

    果然,她低声说“我们在加州结婚,分手规定财产要分一半,有若干物业,由先父留下,我真不忍出售。”

    听客人诉苦也是工作一部分。

    回到公寓,他斟一杯白葡萄酒给她。

    “味道好极了。”

    年轻人笑,“市郊那柏壳土产。”

    她凝视他,“你真聪明。”

    “嘘,让我们跳舞。”

    过一日他们就回去了。

    下了飞机,分头回家安顿行李。

    她一进门,就闻到一股辛辣刺鼻的雪茄烟味。

    她当然知道是谁来了。

    皱起眉头,她吩咐佣人把所有的窗户打开。

    然后,她听到她名义上的丈夫谢汝敦自牙缝中迸出这句话——“李碧如,真没想到你会贱到这种地步!”

    她把他的雪茄连烟灰缸倒进垃圾桶,冷冷道:“有话同我律师讲。”

    谢汝敦把一大叠照片扔到茶几上。

    她取起来看。

    照片拍得很好,不觉猥亵,相中人看上去十分年轻,不像中年妇女,李碧如不由得微笑起来。

    “你不知廉耻。”

    李碧如回答:“彼此彼此。”

    “你竟会花钱去买一个人来陪你,你召妓。”

    李碧如坐下来,头也不抬,“那也不过是跟你学习。”

    “你太离谱了,谢李两家颜面无存。”

    “话说完了请开门走。”

    “李碧如,你会身败名裂。”

    她一楞,忽然笑了,她记得当年她也这样劝过他,可是社会准则不一样了,他只有更发财更成功。

    她忍不住挥挥手,像是赶苍蝇般手势,“不劳费心。”

    此刻她只知道一件事,他使她快乐。

    “李碧如,我要同你分手!”

    她抬起头来,看到了他,这个中年男人秃头,脸上布满雀斑,敞着丝衬衫领口,面孔、脖子、领口一带皮肤因打高尔夫球晒成棕色,可是晒不到之处却苍白得一点血色也无,像死肉。

    丑,真丑,似一只人型化了的癞蛤蟆,肚子上挂着一只救生圈,裁剪再好的西装都遮不住,近年来他只得学胖太太那样,尽量穿黑色衣物。

    她鄙夷地看着他。

    难为那些如花美貌的青春女,为了一点点利益去侍候这种人,这真是天下最悲哀的交易。

    她镇定地说:“要离婚的话可以到律师处挂号。”

    谢汝敦冷笑一声,“那些瘪三看中的,不外是你的钱!”

    她的胸口像是中了一拳,强忍着痛楚,不动声色的说:“幸亏我还有钱。”

    谢汝敦忽然像一只野狼那样好笑起来,“你想学我?你是女人,你办不到。”

    他说完这一句想站起来,可是沙发太软太深,他块头又大又重,窝在座垫之中,双臂撑不起来,老态毕露。

    他们真以为他们不会老,男人没有更年期,男人的五十才是黄金时期……她冷笑。

    居然有些拜金权的女人不住标榜他们风流潇洒,不受时限影响,太可笑了。

    叫他们脱下衣服看看,那烂棉絮似的皮肉,还不是像破布似挂下来。

    肌肉没丝毫弹力,触手下陷,多少财势都补救不了。

    她的声音十分轻柔,“你又有什么不同,你也老了。”

    谢汝敦收敛嚣张与霸道,沉默下来,过一会说:“李碧如,我不会放过你。”

    她叹口气,“我不是你仇家,这些年来,我带来财产与子嗣,我还有什么对不起你。”

    “你不守妇道。”

    “我是人,我有权追求快乐。”

    “那不过是饮鸩止渴。”

    “是吗,”她替他拉开大门,“不知有无解药,你若找到了,请通知我一声。”

    他累了,脚步略为踉跄,勉力仰起头,走出门去。

    她也倦得说不出话来,双手掩着脸,渐渐泪水自指缝间流出来,湿透手掌。

    二十五年前,谢汝敦也是个精壮的小伙子,不十分英俊,可是朝气勃勃,自有一股阳刚魅力,时时穿白衬衫、卡其裤,肯吃苦,够用功,待人诚恳,没有谁不喜欢他。

    可是,月亮会圆,人性会变,今日的谢汝敦飞扬跋扈,贪婪狠辣,十足是二三十年代小说家笔下奸淫的大腹贾。

    岁月不知道流往何处,这些年来,她生活中无限辛酸,有限温存。

    她蹒跚走入房中,倒在床上。

    年轻人的电话一直没打通,李碧如给他的私人号码没人接。

    那电话就在她床边地毯上,铃声调校得极低,像一个幼儿生在呜咽。

    她实在太累,那种自内心深处发出来的倦意使她觉得一眠不起并非太坏的一件事。

    她把头埋在枕头里。

    年轻人隔一会儿只得放下电话。

    片刻电话铃声再响。

    年轻人连忙接听。

    那边是一串银铃般笑声。

    年轻人松一口气,“导演,你好。”

    “孝文,别来无恙乎。”

    “托赖,近况如何?”

    “新居开张了。”

    “恭喜恭喜。”

    导演娇笑,“不过,可是换汤不换药的哩。”

    “宝号叫什么?”

    “美娇姨旅行社。”

    年轻人没听清楚,“什么?”

    “美,即漂亮,娇,即俏丽,姨,是柔媚,你说好不好听?是位名家的心血结晶呢。”

    “哪位名家?”

    “一位名作家。”

    年轻人嗤一声笑出来,“原来是爬格子动物。”

    导演不以为然,“你干吗丑化他人职业,每个人每件事都有两种叫法,你是伴游,我是介绍人,要叫得难听,我是——”

    “好了好了。”年轻人告饶。

    导演问:“名字好不好听?”

    “好极了,不过似乎更适合为男宾服务。”

    导演沉默片刻,“不,我不会做男客。”

    “为什么?”

    “积德。”

    “这个理由很新鲜。”

    “做女宾与做男宾有太大分别,此刻,我为寂寞而有需要的女性解决烦恼,良心上不觉有何不妥。”

    年轻人忍不住笑起来。

    导演说下去:“我可不会送羊八虎口。”

    年轻人大笑:“我长得不好,我太不像一只羊。”

    “李碧如女士可满意?”

    “嗯,你也知道她的真名。”

    “不难打听,现在客人也不再故意隐瞒身分,反正钱抓在她们自己手里,怕什么。”

    年轻人忽然说:“钱真是除臭剂。”

    导演格格笑,“那还用讲,哪怕你有狐臭烂嘴,过去满身疮,这一刻有了钱,也就一笔勾销。百病消散。”

    “难怪每个人都拼了老命弄钱。”

    “谁说不是。”导演长叹一声。

    “明天下午我到公司来。”

    “慢着,孝文。”

    “还有什么事?”

    “我有一个客人指明要见你。”

    “我已与李女士有约。”

    “不必这样贞节吧。”

    “这一段时间内——”

    “位位都是客人,我不好得罪人,人家只不过想见一见你。”

    年轻人踌躇,“约我在什么地方?”

    “你放心,我不会叫你凌晨到三不管地带的后巷去等人,是某大酒店花店。”

    年轻人答允去走一趟。

    花店狭小,但七彩缤纷,香气扑鼻,女店员看见一个英俊小生走进来,连忙上前招呼。

    “先生挑什么花?”不知怎地面孔先涨红了。

    “白色香花。”

    “正好有一束铃兰在此。”

    才巴掌大那样小小束,这花外国人叫谷中百合,指甲大的小白花像是一只铃模样。

    店员替他用软纸包起来。

    年轻人付现钞。

    忽然之间他觉得有人在看他。

    花店四面都是大玻璃,完全透明,有人站在玻璃外仔细地打量他,像贪婪的孩子看玻璃瓶内的糖果。

    糖果今日仍然只穿白棉纱T恤及蓝布裤,外套搭在肩膀上。

    他握着花,抬起头,向那位女士笑笑,指一指胸口,推开玻璃门出来。

    那位女士凝视他,苍白瘦削的脸上有一丝苍凉意味。

    她问:“你就是中国人。”

    他把花递给她,“叫我孝文好了。”

    她接过花,目光异常急躁,把另一只手伸出来,按向他的胸膛。

    年轻人连忙半途截止,握住她的手晃一晃,放下。

    她把花还给他,“你几时有空?”

    “请跟旅行社联络。”

    “好,”她说,“我会那么做。”

    她二话不说,转头就走。

    看样子是个老手。

    年轻人嘲笑一声,正想离去,忽然之间人影一闪,有人朝他扑过来。

    那人手一扬,年轻人反应奇快,抓起外套挡在头脸之前,电光火石间,那人已经逃逸。

    年轻人闻到一阵腐蚀味道,有人惊叫,他趁酒店护卫员赶到之前急急自横门逸去。

    那件外套救了他。

    手臂上溅到几点溶剂已蚀人肌肉,可是经过医生诊治,总算无碍。

    医生是熟朋友,轻轻同他说:“以后走路,看看左看看右,看看背后有什么人。”

    年轻人颔首。

    导演接到报告赶到医务所,一照脸,看到年轻人面孔无恙,先是松一口气,然后点着一支烟,吸一口,前来验伤。

    她没有说话,片刻接熄烟离去。

    医生笑笑,“她自会去找人算帐。”

    年轻人到这个时候才说话,而且,讲的是与自己无什么关系的题目:“其实她也赚够,在这个行业内,亦无人比她收入更丰,早就可以退休,何必还这么辛苦。”

    医生答:“退休后干什么,开一爿幼稚园?”

    “退休即是什么都不做。”

    “她会闷的,她这么擅长的工作,不做也可惜。”

    那日,年轻人向李碧如告假。

    “我会补回一天给你。”

    “啊不妨,我还打算与你谈续约之事。”

    “言之过早,到时再谈,也许,接近约满时你心意已经不同。

    他累极而睡。

    不多久便醒来,手臂上受伤处炙痛,打开纱布一看,血已干,只余几颗乌溜溜的洞,十分可怕。

    他忍耐着服镇痛剂。

    一边听音乐一边沉思,是谁,谁会想要他的狗命。

    这时,他听到门外一阵扰攘。

    他去开门。

    是管理员,“石先生,这位小姐拿着一大串锁匙在你门外逐条试,说是你的朋友,要进来取回一点东西。”

    管理员身后站着谢伟行,有点吃瘪的样子,别转脸,不看他。

    管理员催促:“石先生,你若不认识她,我立即报告派出所。”

    “慢着,她的确是我的朋友,她把领匙混淆了,麻烦你。”他给他小费。

    管理员松开谢伟行的手,随即离去。

    年轻人看着谢伟行,忽然笑了。

    她瞪他一眼,“笑什么?”

    “笑你果然没辜负父母替你取的好名字,你的伟行就是鼠摸狗窃吧。”

    谢伟行没好气,转身就走。

    年轻人叫住她,“你不是千方百计想进屋来吗?”

    她停止脚步。

    “屋里什么都没有,你大可进来看个够,以便死了这条心。”

    “有咖啡吗?”

    “这倒有。”

    厨房里堆满了食物,尤其是各式各样的酒,一箱箱置于地上。

    谢伟行挑了一瓶契安蒂,自斟自饮,又在冰箱内找到各式肉肠,即时用来夹面包。

    她一边嘴嚼一边说:“挂家母帐上可也。”

    年轻人摇头叹息,“何必以损人为己任。”

    谢伟行不以为然,“你不是会受得伤害的那种人。”

    他把她拉到客厅,打开所有抽屉,均空无一物。

    又让她进房检查,衣橱内只有简单的衣物,床头几上有一份报纸,如此而已。

    谢伟行诧异了,每个人都有身外物,能把杂物量控制得那么低,倒真是一种艺术。

    “看够了?你可以走了。”

    “嗯,连书架都欠奉,也难怪,干你那行业,毋需识字。”

    他把她拎到门口,“再见。”

    “我的手袋漏在你客厅里了。”

    年轻人说:“胡说,你何尝带着什么手袋。”

    “我对你有无限好奇,让我们好好谈谈。”

    “黄页电话簿里有许多旅行社的地址电话,你一定会获得满足。”

    “喂,你应该对女性低声下气,为何独独呼喝我?”

    “以后别让我再看到你。”

    “你会看到我的。”谢伟行倔强地说。

    门关上了。

    年轻人一转身,就看到沙发上有一只名牌闪光银红色的小小背包。

    上次漏了一只鞋,这次是一只手袋,这叫做偷鸡不着蚀把米。

    这个可恶又可怜的少女,她比她母亲更寂寞。

    年轻人摸着微痛的太阳穴。

    把她脸上过浓的化妆洗掉,也许与她母亲一样有着落魄的神情。

    中年妇女老企图把面孔搽得白一点,有时粉太厚太呆,真像一幢墙一样,可是年轻点的女子又爱在脸上打黄粉,加胭脂都是泥土色,真可怕,女性若放弃化妆品就好了。

    他拾起小背包,背包内的东西掉出来。

    少许现款,几张信用卡,以及一面镜子。

    信用卡上的名字是李碧如。

    这个女儿看样子将一辈子靠母亲生活,不会也没有必要独立。

    电话铃响了。

    开头是没有声音,后来有人低低地说:“我想来看你。”

    年轻人答:“我没事。”

    “导演说你受伤后心情欠佳。”

    “她真多余,何必把这种小事告诉你。”

    “不,我应该知道。”

    “我来接你。”

    “我就在你楼下。”

    “是么,我马上下来。”

    每个女人都觉得她比别人有特权。

    往往喜不动声色,出现在人楼下。

    幸亏楼上没有别的客人,否则,吃亏的是她自己。

    一位行家半夜去开门,门外站着人客,一定要进门,他只得放她进屋,她看到他的老父老母、小弟小妹一大堆人,这才惊觉,对方也是一个人。

    年轻人听了这个故事之后,决定一年搬一次家,所以家里永不囤积杂物,方便随时卷铺盖离去。

    已经被太多人知道他住在何处了。

    他招呼她上来,斟出清茶。

    她倦慵地躺在大沙发里。

    她问:“你用石孝文名字入住大厦?”

    “是。”

    “这是你的真名字吗?”

    “你说呢?”

    “恐怕石孝文亦非你本名。”

    年轻人笑笑,这客人也真奇怪,在这种时刻研究起他的真姓名来。

    “出生时,父母叫你什么?”

    “弟弟。”

    她笑了,觉得非常有趣。

    喝了两杯,她说:“导演叫你搬家。”

    年轻人颔首。

    “她认为我的丈夫是嫌疑犯。”

    年轻人一震。

    “倒不是因为护忌,而是怕失面子。”

    年轻人不语。

    过一刻,她轻轻说:“小儿乳名亦叫弟弟,”停一停,“开头的时候,我们都是妹妹,或是弟弟,然后,在世途上,我们被逼扮演不同的角色,努力演出。”

    年轻人说:“我是自愿的。”

    她抚摸他的脸,“能够这样想,也是好事。”

    他握住她的手,“今日我休假。”

    “你把我看成什么人!”

    “一个普通女人。”

    她叹息,“你说得对,我也是一个人。”

    如此嗟叹,可见都觉得外人不把他们当人。

    他听到她轻轻说:“孝文,你想要什么,在我能力范围以内,都可为你办到。”

    其实她的能力有限,她不能使自己更年轻,也不能使她丈夫爱她,更不能叫子女听话。

    太多的钱,要来无用,金钱并非万能。

    可惜无钱的人没有资格说这种话。

    “让我来帮你搬家。”

    “你有现成的地方?”

    “有,地址十分秘密,你若不说,没有人会知道。”

    只要有地址,一定会有人知道。

    可是,年轻人没有与人客申辩的习惯。

    他赚她们的钱,吃这口饭,有何资格更正人客的观点角度。

    “过来。”她拍拍身边的位置。

    这个情况又不同,年轻人笑了,他也指指旁边的空位。

    她有点无奈,不过终于轻轻坐到他身边。

    她并不矮,可是身段过分纤细,的确是最佳衣架子,可是异性会赚她瘦。

    她把头靠在他肩膀上,显然在重温少女时的梦。

    秀丽的她相信在很年轻时也缺少横强生命力。

    她问:“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年轻人笑笑,“对我好的人。”

    “就那么简单?”她诧异。

    “对我不好,条件再优秀,有个鬼用。”

    她终于明白,笑了起来。

    “搬了家,那些女孩子找不到你。”

    她的目光落在粉红色的背包之上。

    年轻人不语。

    她又问:“年轻是否真好!”

    迟早她们都会问这种傻气的话,然后去到巅峰,便一本正经地凝视伴侣,问:“你爱我吗?”

    不论年龄,都会这样做。

    他抚摸她丝缎似头发,“嗳,我们在这里浪费时间呢。”

    年轻人想起他从前一个小女朋友,有一头天然浓稠的卷发,脸畔全是碎圈圈,洗完头从来不吹干,像海藻似的,他喜欢把头埋进那样温发里嗅它的香气。

    可是,现在他已是一个没有选择的人,那记忆已埋在心底良久,他也不明白何以他会在这种时刻想起那么久以前的事。

    他捧起她的脸,她永远这么紧张,从来不懂放松,肌肤上全是疙瘩,他试图抚平,可是从不成功,再着意的话,颈上耳背会发出风疹块来。

    他只得非常耐心。

    若劝她喝酒,她一下子喝醉,不说什么,只是倒头沉睡,真是个淑女,连酒精也不影响她斯文娴淑气质。

    一辈子没有疯过,一辈子没有为过自己。

    年轻人这三个月,是她送给自己最佳礼物,已经叫做是最放肆的一件事。

    他真的开始喜欢她。

    第二天他就搬了家,只带了几件衣物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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